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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司炉的阴影告诉他,罗兰德号上的五名机舱工,三十六名司炉,和三十八名铲煤人都随罗兰德号一起沉没了,数量远远超过了弗雷德里克的想象。

许多印度的传说都与湖泊和流入昆尼皮亚克的小溪有关。有一天,弗雷德里克沿着小溪滑到数里以外,去追寻它的源头。一路上,一种徘徊不去的阴影伴随着他,对于这种形体上的存在,他片刻都不曾怀疑。就像罗兰德号上死去的司炉里克尔曼,那并不是他所见到的躺在炉口的尸体里克尔曼,而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里克尔曼。

“你在梦里着陆的港口,”他告诉弗雷德里克,“就是亚特兰蒂斯,那被淹没的陆地。亚速尔群岛、曼德拉群岛和加那利群岛就是那块大陆的残余。”

白天,他做了大量的户外工作,这对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使他回到现实中来。整体而言,他认为自己的状况仍然稳健。然而,疾病还悄悄地匍匐在他的身上,他却没有发现。他认为罗斯姆森的鬼魂坐在他的床脚,四个男人在他楼下的客房里玩牌,这在他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出于本能,他采取了最乏味的练习来抵御生理危机。但他发现,即使在湖上滑冰,梦的面纱仍然逐渐覆盖着他,而他和人们,以及除开这湖和覆盖着雪的孤独湖畔的事物联系到了一起。

这时,弗雷德里克弯下身子发现一个洞,就像狐狸打的洞,还在里面认真寻找造光者,之后他恢复了神智,并开始笑自己。

上床睡觉之前,他下楼去锁门。他打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想要关闭百叶窗时,却借着烛光,发现了另一处鬼魂。他庆幸自己就这个心理病理现象,不再依赖于纯粹的传闻。他看到四名男子坐在餐桌前玩扑克牌。其中一人在看着。那些人脸部红润,皮肤粗糙,他们正抽着烟,喝着啤酒。他们看起来像是商人。突然,冯·凯赛尔将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根据商标和瓶子,他认出这是罗兰德号上的啤酒,这些就是罗兰德号上人们嘴里那玩不够牌,喝不够酒的人。他们竟然坐在自己的家里,他摇了摇头,又回到了他那温暖的房间。

一天又一天,哦,是,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那紊乱的大脑想象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古怪。罗斯姆森总是坐在他病床上,四名乘客总是在客房里玩牌,病人在他家里四处走动,还和各种看不见的人和事物小声说着话,他一昏迷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还住在当医生时住的房子里,时而他又觉得自己住在父母的家里。通常情况下,他是在甲板上,或在罗兰德号的船舱里,正越洋到美国。

弗雷德里克意识到,孤独加剧了幻想。在没有伴侣的情况下,人就会与精神交流。这想象的易燃性,并未使他警觉。他冷酷而认真地观察着乔治·罗斯姆森的鬼魂。然而他知道,他的精神生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为什么?”他摇摇头对自己说,“毕竟,罗兰德号并没有沉没。”

“多么有趣啊!”他从头部到脚研究了这个鬼魂,然后说道。他能看到他的衬里和外套连接的部分。他能看到他背心上的纽扣,还可见最后一颗扣子掉了。罗斯姆森像护士一样手里拿着体温计,在病房里看书打发时间。

午夜过后,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被包住的镜子。因为他不喜欢镜子,所以将它包了起来。他拿着蜡烛凑到镜子前,扮鬼脸吓唬自己,把自己的脸扭曲得面目全非。然后,他还会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有时候他会问一些完全不合理的问题,有时候却非常合理。仿佛他正在调查一个鲜为人知的、最可怕的心理问题,生病的人备受困扰。他潦草地写下几句话:

“罗斯姆森,你从哪里来?”他转过身来,居然看到罗斯姆森坐在他的床脚看书,他戴着劳埃德式帽子,他戴着它进行了环球之旅。

“镜子把动物变成人。没有镜子,就没有我,也没有你。没有我和你,就没有思想。所有的基本概念都是相似的,美与丑,好与恶,硬与软,悲与喜,恨与爱,懦弱与勇敢,戏谑与认真,等等。”

在一个了无星辰的漆黑夜晚,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他那寂寞的屋子里,他坐在桌前,旁边放着灯盏,突然,他感到有人凑到了他的肩膀处。他手里拿着笔,写着一些混乱的手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突然说:

镜中的影像对弗雷德里克说:“你还没有区别你自己的特点,就将你我分开,你我只能是一体,你的存在,也就是说,你在还不能将自己分开前,就将自己分开了。在看到镜中的自己前,你看不到世上的一切事物。”

最后彼得·施密特觉察到他的朋友几乎与世隔绝。当他向弗雷德里克表示挂念时,他有些粗率地回绝了他。即便是他的朋友也变得遥远了。他并没有透露出自己正被那压抑的惊恐气氛包围。奇怪的是,他还秘密地迷恋其中,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以免被打扰。

“我的影像独自在镜子里,这样很好。”弗雷德里克想,“我并不需要别人需要的这些令人痛苦的凹凸镜。我所处的这种状态就是最原始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类能避免被别人的言语和眼光左右。最好是保持沉默或者与自己说话,也就是说,将自己放到镜子里。”

一种奇怪的越来越陌生的生活慢慢向他靠近。世界、天空、风景、国家,一切他心中所能感受到的事物,甚至是他遇到过的人都改变了。他们搬走了。他们的事变得遥远而陌生。事实上,他自己的事也经历了一场变化。他们离他而去。有人一度将他们留在他的身边。也许后来,他还会找到他们,只要他此番转变的目的还和以前一样。

弗雷德里克持续这样,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在附近散步回来的时候,他打开他房间的门,看到自己坐在办公桌上。他站定,揉了揉眼睛,尽管弗雷德里克试着用尖锐的眼光驱逐他,就像光线驱散云雾一般,可是镜中的男人还站在那里。他充满了恐怖,同时一波仇恨之浪向他席卷而来。

第二周,他并没有经常去拜访他的朋友,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睡不好觉。电铃声一再于他的梦里萦绕。即便是在他醒着的时候,也很容易受到惊吓,在以前,这种状况只会发生在他到达完全陌生的地方时。要是有铃声的雪橇经过房子,他便会一阵警觉,还会发抖。在这安静的屋子里,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这点,他并不觉惊讶,可奇怪的是,一听到它,他就会莫名地烦躁。有时,他会打寒战。作为一名医生,他带着体温计,很多次测体温,他都检查出自己发烧。这些情况使他不安。他似乎生活在一种震惊与惊恐的氛围中,他想要消除这些感觉,却并未成功。有一次,他正要动身去和彼得·施密特一起吃午餐,可是他不愿离开屋子,再加上有些食欲不振,于是就没去。还有一次,他走在去梅里登的路上,都走到一半了,可是他感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于是又回来。他还差点儿没能走回家。他的朋友们从来不知道他的这些秘密经历。他偶尔也想要一个人待在家里,这对他们来说也并不奇怪。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他喊道,并且迅速抓住左轮手枪对准镜中的脸。仇恨面对着仇恨。这样的爱与恨是不同的,他们是相互对抗的。

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弗雷德里克都会准时在一所寄宿之家同两个医生吃午饭。黄昏将近时,他就会回到他那戴奥真尼斯的澡盆,而且通常是走路回去。

镜子是一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