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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弗雷德里克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要拆开一个水手用过的闹钟,再把它组装起来,挂在墙上。那是一个古董,就在那一天,他将它和其他家具一起,花了低价买回来。让他高兴的是,这老爷子开始步态优雅地在床尾一端的墙上嘀嗒作响。当它还在那三英尺长的褐色箱子里时,弗雷德里克就暗自发誓,他要将它带回它欧洲的家,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那也是它日夜思念的地方。当弗雷德里克躺在床上时,他可以看到那铜锌合金的摆钟在一扇小小玻璃门后闪着光前后摆动着。它的钟面很奇特,由绚丽的颜色和原始的风格绘制而成,象征着一个以赫里戈兰岛为王冠的圆脸太阳。表面下,那小小的金属帆船与发条装置一起,以摆钟那般沉着的节奏前后摆动着。

他起身,又四处捣弄着把这鲁滨逊之家布置成他喜欢的样子。他把在纽约得到的书堆砌起来,其中有《小雷克拉姆》和其他书卷,还有施莱尔马赫对柏拉图作品翻译的副本,那是他从彼特·施密特那里借来的。一个覆盖着皮面的荷兰老式沙发前,有一张大圆桌,那沙发是郎平从他的出生地莱顿买来的。弗雷德里克在圆桌上铺了绿色的桌布,然后将艺术家朋友们送给他的长茎玫瑰插在桌上的玻璃花瓶里,并且将彭斯小姐送给他的花单独分开。彼特·施密特走之前和弗雷德里克一起喝了杯咖啡。弗雷德里克此刻已经清洗了器具,并且将施密特借给他的左轮手枪上了膛,然后放在写字桌上的墨水台旁边。接着,他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种更和平的器具,那是一台蔡司牌的显微镜,他检查了显微镜的每一个部分,然后将它架起。那是几年前他在耶拿为他的朋友彼特挑选的,那时他正要去美国。如今他又和这个老工具意外重逢了。

“我是什么时候,”弗雷德里克想,“听到加里先生那尖锐的讽刺,还有塞缪尔森先生那有力的抨击,以及利林费尔德那反对清教徒偏见的胡乱趣话的——那是一场低俗的而虚伪的灵魂救赎斗争;事实上,那只不过是快板的乌鸦扣上无助的野兔。那些都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一定是几年前了。可不是的,英吉格第一次出现在公共场合还是在昨天。所以它们最多发生在前天。”

弗雷德里克拿出一页纸,将一支新的美式笔往新鲜的墨水里一蘸,写道:“生活——梦的素材!”

他已经收到了她的第一封来信。他打心底嘲笑着它,可它还是让他感动。她因为他违背了诺言而生气,还苦涩地抱怨。她用同样的语气说,她害怕他欺骗她,还说自从她在柏林跳完舞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看透他了。她前一句话还在粉碎他的人品,后一句就催促他快快回去。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的生活充满了极致的对比。他变得警觉,激动,又恐吓。他自己的痛苦湮没在别人的痛苦之下,而他们的痛苦又会加剧他的痛苦。从一段死去的爱情的灰烬中,又燃起了另一种激越情感的火焰。弗雷德里克曾被驱遣着,追逐着,引诱着,在世界上到处游荡,却丝毫不是自己所愿,就像被鞭策的小狗——丝毫不是自己所愿,意识脱离了身体。如今,至少他的意识回来了。那在无意识状态中的生活,对有意识状态下的思想来说,成为了梦的素材,而他的意识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我今天非常成功。观众们看得忘乎所以。表演完后,大人——上台来向我表示祝贺。他是一个英俊的英国男人,他来这儿,是因为他和他的父亲吵架了。可那个老人死后,他就会沿袭公爵的头衔,还可继承上百万家产。”

“生活,”弗雷德里克问自己,“只是梦的素材吗?如此确定的是,我当前的状况是那种会留下永久影响的状况。我们不该疏于交际,可我们也没有太多权利让这种状态不被开垦,而这又是人性中最本质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类表现得最为自然,不被打扰,并且直面着生活中的谜,把它们当成梦。”

“这个故事,”弗雷德里克想,“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乱编的。要是乱编的,那么我就有理由确定那个女孩儿想让我嫉妒,由此可见她还没对我失去兴趣。可要是故事并非捏造,全部也好,部分也好。因为若是捏造的,那么无疑在四五天内,或者至多一周之内。一些有钱的无赖就会来买她。”

屋内只他一人。屋外是那清明而寂静的冬夜,与他童年故土中的夜晚一样。从此以后他再没经历其他事,或者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孩子们,那个将他拉过海洋的女孩儿,旅程中发生的所有事,在他的灵魂中,只不过是幻灯片。

弗雷德里克耸了耸肩。他已经没有任何冲动要成为那个女孩儿的护花使者、骑士和救世主了,也不再关心她会有怎样的命运。

彼得·施密特从远处消失,雪橇铃声也不见了,这时,弗雷德里克在这被黑暗包裹的美国之地感到格外孤独,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至上的时刻。他回到屋子里,关上门,听着——他听到木头在小厨灶里发出噼啪声。他拾起被遗留在大厅低阶上的蜡烛,走上楼去,屋子里散发的温暖和那美式小火炉里透出的幽光,让他感到快乐。他点燃一盏灯,他将洗漱用品放在那一贯长而空的梳妆台上,然后在灯旁边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坐下。他心中充满了神秘的充盈感和深深的喜悦感。

第二天一早,他在一阵寒颤中醒来,尽管火炉里还有些余热,而且阳光已经照进了屋。他从衣兜里掏出金表——那是没有和他一起落水的东西——并且意识到他的脉搏一分钟会跳动一百多次,那已经超出正常人许多了。可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起床来,用冷水洗漱了,然后穿上衣服,开始准备早餐,还一点不觉得自己是个病人。然而,他意识到,自己得小心了,因为他知道,每当紧张和激动过去,他的身体就会坦白出消耗的资本,并且提出破产请求。有时候,在体力不发生任何变化的情况下,人的身体能够战胜最严重的困难,就像那些事纯属小孩子的游戏一样;然后,直到那被刺激的身体开始运转,一切又都好了。它就像精力过剩一般运转,但只要意志和紧张感放松下来,它就会崩溃。

就在第二天,他就待在汉诺威湖畔这孤独的庇护所里,他交替着把这个地方称为戴奥真尼斯的澡盆和汤姆叔叔的小屋,以及他的杀菌釜。这里不是戴奥真尼斯的澡盆,因为两个朋友带来了木材和无烟煤,还在卧室里放了一个美式小火炉,小火炉产生了许多热量,燃烧着的煤,发出红光,让屋子看起来十分温馨;厨房和储存室里包括了一切生活必须品。弗雷德里克拒绝让人和他一起住,也不要谁帮忙做家务。正如他所说,他要进行一番清算,平衡他的磨难,别人在场,就会妨碍他进行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