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对弗雷德里克来说,伟大的大西洋似乎真的就在身后。尽管他在美国着陆了,可是他感到,直到现在,自己都没有稳固地踩在土地上。那根深蒂固的伟大故地,那伟岸无垠的坚土,历经长期的分别,如今又出现在眼前,并且最终在灵魂中与那可怕的苍天和澎拜的海洋之间隔绝开来。土地母亲是一位强大的女巨人,她狡猾地从海洋女巨人手中抢回她孩子的生命,并且用一排坚固而永恒的篱栏将这一切围起来。
弗雷德里克看到所有的乘客都将车票卡在帽沿上,于是自己也照做了,接着,他将目光转移到窗外那银装素裹的山川。对于一个背井离乡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风景里有一种喜悦之情,和一种刺激的神秘感,在这冬日暖阳下,这一切像极了他的故土。周围的陌生人都问起他的家乡。他本可跳下车,将雪握在手中,本可不只看着它,还能去感受它,还能感受到那就是他上学时裹成雪球,用以袭击伙伴们的雪。他感到就像一个娇宠的孩子被从母亲的手臂上拉开,然后扔进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冷漠世界,经过一段长期的痛苦后,又在远处的国度,在远离故土之地,与母亲的姐妹意外相逢。他找到了血脉相连之感,他能感到他们之间多么相像,而她又是多么惊人而欢乐地像着自己的母亲,如此相似。
“忘掉那翻腾的海水,忘掉海洋,扎根在土壤中。”一个声音在弗雷德里克心中响起;火车顺利地在陆地上越开越快,越行越远,他感到自己正在欢快地飞翔。弗雷德里克想得出了神,有人突然一句话不说就从他的帽沿上拿走票,这吓了他一跳。那人看上去很有教养,他穿着简单的制服,列车员正在票上打孔,他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的肌肉也丝毫未抽动,他从一个座位走到另一个座位,重复着同样的事,他返还票的时候,总是拿着票,敲乘客们的帽子。可是却没有人理他。弗雷德里克微笑着想起了德国,在那里,每一辆火车到站时,都会有铃铛响起,还有三声锣鼓,它们像阿帕奇族的游牧部落一样吼叫着;还有列车员在那里粗暴地查票。
一开始,火车从城市下面的隧道穿过,然后再经过砖石高墙之间的明堑,最后冒进一个开阔的地形。这才是美国的真实嘴脸。只有在现在,安息日的喧嚣过后,大侵略的混乱平息过后,弗雷德里克才能闻到这未被开垦之国的芬芳土壤。
车轮的呼呼声有机地配合着他的思绪。他享受着这飞行之旅,这除却羞愧耻辱之外,可拥有一切体验的旅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不觉扯起了衣服上的线,那就像蛛网一样的线,他还感觉到,自己每一分钟的呼吸,都变得非常自在。有时候,他感到,好像这巨大快车的车轮还不够迅速,他甚至认为自己该将手放在轮子上给它加速,以形成新一轮健康印象,并且像薄窗帘一样将这些印象置于身后,以使他与那危险而致命的磁铁之间的分离感越来越强烈。
很快,那群艺术家们就从站台处退去。博尼费修斯和里特站在那里优雅而高贵地挥舞着手帕。还有,友好而严肃的罗伯科威兹,心地善良的威利·施奈德,吉普赛画家弗兰克,最后但同样重要的,还有彭斯·伊娃小姐。这一刻,弗雷德里克感到自己生命的纪元就要终结。他深知那些祖国同胞们对他有多好,也深深感怀他们的热情款待,还知道这一离开自己失去的是什么。然而,经历了这奇怪的感觉后,他又处于一种因为将来而产生的兴奋状态了,掀起了一阵或真实或象征性的感觉。
火车在纽黑文停了一会儿,一个拿着三明治的黑人,和一个拿着报纸的男孩儿从火车内穿过。弗雷德里克买了一份报纸,看到上面关于市政厅的轰动性报道,整个罗兰德号上的灾难又一次回上他的心头。在那个明媚的冬日,他的心情欢乐而祥和,可他却又要经历一遍那艘沉没的船和那些被淹没的人在他灵魂中复活的感受。
站台和火车站安静一如墓地,就好像从来没有朋友之间的聚散离合。然而,乘客们被这些德国人“性情”的交谈吸引了,于是从车窗外探出头,好奇地看着这些拿着玫瑰的人。最后,没有正式的信号和指令,火车就开始移动了,就好像是一不小心开走的。
肯定的是,他绝对没有权利逃生,他至今都还有些愧疚,因为相对其他兄弟姐妹来说,优势太过偏爱于他。正因为那样,还曾有过一段时间,他甚至带着遗憾与愤怒之情想要还回自己的生命;因为再没有任何罪过抵得过那恐怖而野蛮的沉溺,再没有任何功德抵得过从那样的沉溺中逃生。可在这样一个冬日,在离开纽约的途中,他真心地感激自己能够获救。同罗兰德号一起沉没的冯·凯赛尔船长和其他人死了,可同时他们也摆脱了一切痛苦与遭罪。在这一天,弗雷德里克的一切都处在恢复与调和状态。
“我感到自己就像歌剧中的女主角。”弗雷德里克说,他从每个人手中接过玫瑰,发自内心地感动。
从纽黑文到梅里登,一路上他都品味着报纸上关于哈尔斯特伦一生的描写。他一路看着,忍不住笑。利林费尔德的想象可真是诗意又华丽。虽然英吉格的父亲出身德国,而她的母亲是法籍瑞士人,可英吉格却被描述成为一个瑞典贵族后裔,还说她的一位亲戚的遗体长眠于斯德哥尔摩的里达尔教堂。这位经理深知美国人迷恋皇室血统。
第二天早上,弗雷德里克一个人来到火车站。前一晚,他就和朋友们最后告别了,还要他们不要来送他,以免耽搁他们当日的工作。他把行李放进一个铁丝筐里,铁丝筐挂在车厢的红色精美椅子上方,这列火车由六七节雷同的车厢组成,又长又精美,之后,他返回到了站台。突然,那群艺术家们出现了,雕刻大师领着头——如大学生们所说。彭斯小姐也来了,像他们其他人一样,手里拿着三枝紫红色的带茎玫瑰,上面还有深绿色的叶子,这种玫瑰是欧洲没有的。
“可怜的小家伙!”弗雷德里克折起报纸时想到。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这“可怜的小家伙”蕴含了多么深刻的意义啊,直到那一刻的到来,于是他将手合到眉毛处,喃喃自语道,“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同时还不忘咒骂了自己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