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弗雷德里克所知,她从不以相同的方式演绎惊恐与呆然。艺术家们无不钦佩她甜美脸蛋儿上那千变万化的表情,由轻微的反感变成强烈的厌恶,再到害怕,再到惊恐。好像一只巨大的手晃动着她,她一跃飞出了光环之外。
她闭上眼睛时,就像一个梦游者,吸着香气,开始寻找它的来源。在寻找的过程中,她既展露纯洁,又演绎出了放荡不羁。她的身体闪过一阵美妙的颤悸,就像飞蛾在热欲交欢。最后,她闻到了花香,于是突然顿住,她已经发现了花上那只大蜘蛛。
可是一种力量迫使她回到花的身旁。玛拉不再追随着花的香气。花萼上那吓人的毒物让她身不由己,让她苦苦地挣扎着。她的眼睑此时已不再闭拢,那小家伙用那通灵般的双眼去迎接命运。
随着玛拉的出场,这些刺激性的音乐再次响起来,就像赤裸裸的小精灵在空中飘浮。她围着舞台上的花儿转着大圆圈,就像还看不见一样,她像极了一只美丽的毒蝴蝶,那透明的纱翼洋溢着金光。威利·施奈德说她是一个水仙女,里特说她是一只飞蛾。弗兰克并没有说话,只是将眼睛紧紧锁在那个千变万化的女孩儿身上。
“真是奇怪,”弗雷德里克想,“要是她的父亲真是自己想出的这个舞蹈,那样一来,他就该带着更敏锐的洞察力和爱来预测他女儿的命运。正如她自己承认的一样,她自己有时会无法抗拒地被丑陋的事物牵引,而不是那些纯洁美好的事物;而且舞蹈也有条不紊地由无情转为悲剧。
“哈尔斯特伦小姐,”经理紧张地说,“请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来处理这个吧。我再清楚观众不过了。此外,我换名称是有原因的。我不想收拾韦斯特&福斯特留下的烂摊子。请开始吧,哈尔斯特伦小姐。我们得快点。”利林费尔德先生拍着手,叫音乐起来。
新一节舞蹈开始了,舞者又看向了蜘蛛,她以为它没有危害,她还笑自己竟然会害怕。英吉格以无与伦比的优雅、纯真和欢乐演绎着这一幕。
“利林费尔德先生,我认为将‘玛拉,蜘蛛的牺牲者’改成‘奥伯伦的复仇’非常不明智。”她干巴巴地说。
一阵欢愉的宁静过后,她的四肢开始与那想象中的丝线抗争。就在这个时候,大厅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高大而庄严,看上去很高贵的老人被引着走进来。他手里拿着帽子,头发呈银灰色,那轮廓鲜明的脸上打理得很干净。他是一位老绅士。随后,那个领着他进来的年轻人就又出去了,老先生于是在门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利林费尔德导演出现了,他像鳝鱼一般歪歪扭扭地绕过那个令人敬畏的老人,还殷勤地请他到前排去坐。
这时,音乐停止了,英吉格·哈尔斯特伦走上舞台。她在演出服外套了一件蓝色的长披风。
那位绅士,加里先生,防止虐待儿童学会极其相关机构的会长,他摆了摆手,以示拒绝,然后又将他的注意集中在了表演上。英吉格对这样的场面感到困惑,于是停了下来。
而英吉格·哈尔斯特伦,那个前不久刚成为她的木质马利亚肖像的女孩儿,如今成为了弗雷德里克着迷的领袖。他看着她在一艘幽灵似的帆船船头,她嘴巴张开,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向前弯曲,那黄色的头发直直地从两边垂下。
“继续!继续!”利林费尔德叫道。可女孩儿停下了,走到舞台边上。
在丹麦的斯卡恩,有一处画面值得一看。在一家小旅馆的餐厅里,挂着从残骸中捡回的领袖的肖像。那疯狂之手,直接触向那些木质男女的脸部和衣服。他们看着远处的前方,在那里,他们好像看到了一些超然物外的东西。他们的鼻子,在黄金的香味和异国香料混合的空气中颤抖着。不知怎么的,他们好像有了一个秘密,于是从故乡的土地上抬起双脚,凌空而行,追逐着幻影,最终又在那人迹罕至的盐质沙漠里发现了新的秘密。黄金国就是那样被发现的。也就是那样,才使数百万人走向了毁灭。
“怎么了?”她问道。
“毫无疑问,”当被音乐折磨时,弗雷德里克感到,“人类一开始寻求疯狂,便会不停寻求。他们喜欢疯狂。难道疯狂就是那些最初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并且穿越海洋的人吗,而且他们既不是鱼也不是飞鸟?”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导演非常耐心地告诉她。
阿里尔的这种奇怪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让受害者遭遇内心的风暴,还差点儿让他死于一场真正的海上风暴,他这么做是奉了谁的旨意?他为何要用这音乐去刺痛弗雷德里克的血肉?又为什么要将那无法割断的麻绳绑在他的喉咙和四肢上?如此惨重的永恒悲剧在那荒芜的海洋中上演,海水无情地吞没了这么多人,这一切发生后,亲爱的生活——这音乐还怎么能无动于衷,怎么能安然无恙,它怎么还能在那儿重现那异想天开的恐惧?弗雷德里克感到一根新的绳索勒进了他的血肉,紧绕着他的喉咙。好像角上戴着套索的公牛,一路愤怒地发着疯,向他飞奔而来——它那野蛮的力量将会被错误地用在舞台那无知而血腥的表演上。弗雷德里克并没有打他,也没有跑开,可他走近时既打了他,又跑开了。他感到自己的头仿佛被厚厚的帆布紧紧裹着。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使自己摆脱那强加的盲目。他一定要直接看向那怪诞的对手——是普洛斯彼罗还是凯列班?
英吉格召唤着冯·卡马赫尔医生。而这时弗雷德里克看到那位老先生后,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满怀敬意地看着他,他的名字回荡在整个剧场他也不觉惊讶。他不得不走上舞台,和英吉格说话,这让他感到痛苦和羞辱。她弯下身来要他去:“和那个防止虐待儿童学会的老家伙说说,说服他。”
于是音乐家们奏起那激越的旋律,那野蛮的音乐,时而沉郁,时而尖厉,那音乐从第一次刺激弗雷德里克的神经开始,就日夜追逐着他。谢天谢地,黑暗遮住了他的神情。就是那艰难而不由自主的动机召唤出了那个魔鬼,让他开始迷恋在柏林的坤斯特勒豪斯。这些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引诱着他,牵动着他。
“要是不让我跳舞,我就从布鲁克林大桥上跳下去,你们就去我父亲沉没那里将我捞起来。”她喊道。
“你们学了我和你们说过的舞曲吗?”他哼着调子,还加重了高音部分向他们强调,“那么现在,”他说,“让我们听听你们都能唱成什么样吧。”他举起竹杖,就像拿着指挥棒一样,威严地说,“预备,开始。”
在身体颤动之际,在被蛛丝窒息之时,英吉格结束了她的生命,虽然这只是在舞蹈中。接着,利林费尔德向加里先生介绍了弗雷德里克。那个顽固的老人,是乘着“五月花”号而来的、发现了新英格兰州的清教徒前辈移民的后裔,他的眼睛呈铁灰色,他带着冰冷而具穿透性的眼神瞥了弗雷德里克一眼,这眼神就像猫的眼睛一般充满了敌意,另外,在弗雷德里克看来,他的眼睛就像猫眼一样能在极暗中看清事物。加里说话很平静,可是他的话并不让人对他的态度抱有希望。
这时,一些灯光又上了,一束引人注目的大红色纸花布置在舞台上。利林费尔德又出现了,他和那三位音乐家说起了话,此刻他已经稍加满意。
“显然,”利林费尔德高谈阔论了一阵后,他说道,“很显然,女孩儿的父亲已经因低级的目的利用了她,很显然,孩子的教育问题被忽视了。连最常见的女性的羞耻与得体都没人教她,真是遗憾。不幸的是,”他以一种冰冷而傲慢的态度说道,“不幸的是,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法律来制止这让人厌恶的表演,这极大地触怒了公众的情感和道德。”他看似没有明白利林费尔德的话,还毫不含糊地认定要利林费尔德意识到,在每一位绅士眼里,他和他的职业是多么可鄙,而且利林费尔德在加里的眼中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害虫”。
“花呢?花在哪儿!花!”这声音在大厅里四处回荡着,从边座传到舞台上,又从最后一排——这样的场景只会让艺术家们越发想要窃笑。
由于弗雷德里克英语说得不好,所以他在对话中自然占卜了主导。然而,他冒险提到英吉格有必要这样做,以养活自己。于是加里先生立即问出了那个老旧的问题,使得他哑口无言:
“花呢?花在哪儿!花!”利林费尔德对着大厅吼道,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支支吾吾地“我不知道。”于是利林费尔德消失了,口中还念着:“花在哪儿?花呢?”
“你是那个女孩儿的哥哥吗?”
一个声音从大厅里响起来——声音来自那个领着艺术家们去座位上的年轻人——他怯怯地喊了几声:“利林费尔德先生,利林费尔德先生。”最后,利林费尔德听到了他的声音,将手拿到耳朵处,然后走到舞台边上。他那停顿了一会儿的咒骂声又起来了,这次以更为严厉的语气直接指向那小伙子。投射师走过来接受他的责骂。一个戴着丝绸帽的男人推着三名音乐师上来,他拿着一只手鼓,一个钹和一根笛子。
加里先生说完离开了屋子,利林费尔德对那些守旧的美国佬和清教徒那可恶的伪善又吼又骂。
“地毯在哪里,音乐师在哪里,那些一无是处的参与灯光投射的人呢?我特意让他十二点来的。哈尔斯特伦小姐还站在后面,不能进化妆室。”
“我严重怀疑,”他说,“他们对下令禁止英吉格·哈尔斯特伦在公众场合出现。这该死的一切都怪韦斯特&福斯特。”
利林费尔德咆哮着,吆喝着勤杂工,并且厉声吼着一不小心走到了舞台上的女佣。
弗雷德里克去化妆间接英吉格时,发现她脸上挂着泪水。
紧张的几分钟过去了,舞台上还什么都没有,艺术家们一边问答着,一边交谈着,眼看就要卸下心中的紧张感,这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场上的宁静,舞台上顿时响起一阵巨大的沉闷而且毫不优美的声音。那是利林费尔德经理,他穿着长外套,他把帽子转向颈后。他挥动着拐杖,凶狠地责骂着。这场景逗得艺术家们发笑。他们只能尽可能保持着礼貌,不笑出声来。
“这都是拜你所赐。”她愤怒地叫道,“为什么当初你不让我去韦斯特&福斯特表演,就像斯托先生和大家建议的那样。”
难怪弗雷德里克的心跳得越来越猛烈。就连威利·施奈德也沉默着,调适着他鼻梁上的眼镜,他可是一向都很镇定,而且还喜欢说一些嘲讽的话。他张大嘴巴坐着,鼻孔扩张着。当弗雷德里克的眼光碰巧落在他身上,看到他那异常陶醉的样子时,被他那搞笑的黑色日本人的头逗乐了。
“英吉格,”弗雷德里克说,“我得照顾你的身体。”
这些人之前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空旷昏暗的剧院,因此他们感到拘谨和压抑。也没有特别的原因,他们都降低了说话的声音,满怀期待之情等待着,就像观众们等待表演开始一样。
“胡说八道!你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我们下船时,你将韦斯特&福斯特的代理人从车上赶下,这违背了我的意愿,这是不合法的。”
剧院黑暗而空旷,里特和他的同伴们走进去时,他们几乎看不见,只能跟着带领他们的年轻人摸索着前行,他带着他们去往正厅后排。渐渐地,他们的眼睛习惯了里面的黑暗,也能分辨出那无窗的洞室,成排的座位,观众和描画的天花板。里面的空气闻起来有些尘土味儿和腐烂的味道,它们重重地黏在弗雷德里克的肺部。巨大洞室里那些壁凹,给人的印象就像是用来存放棺材的暗洞。壁凹处挂着灰色的帆布,帆布延伸至整个大厅,只有几排座位留给参观的人。舞台的幕布被掀起了,舞台上的光源来自于几盏白炽灯,它们那微弱的反光,只能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光圈,当参观者们的眼睛习惯了这昏暗的灯光后,光圈也就有所增大。
弗雷德里克感到很厌烦。因为加里先生让父亲的个性比之前几周更清楚地再现他的眼前。尽管他的父亲绝不会以像加里先生那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然而,他的看法与那些美国佬的观点非常相似,这点弗雷德里克再清楚不过。事实上,甚至是在弗雷德里克的灵魂中,那些与生俱来的和在教育中被灌输的许多同样的观点,仍然是无法动摇的。自陷入英吉格的魔咒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在里是独立于她的。唯一困扰着他的问题就是怎样使自己从内在和外在都摆脱掉那耻辱的联系。他自己也没完全承认,英吉格的舞让他清醒过来;据此可知,魔鬼的诅咒被打破了。这一次,那迷人的诱惑之舞也似不可思议地变得空乏。此外,他的怜悯之心也不再被激起至此前的程度。
走在阳光下那冰冷的空气中,在那身形修长,着装优雅的雕刻家旁,听着他讲述希腊幻想作品,弗雷德里克的心又猛烈地拍打着肋骨。在这个新的国家,这一切发生以后,他还能再次看到英吉格跳舞,每当这样的思绪涌上他的心头,他就感到自己再不能承受磨难。他灵魂中那些健康的力量,已经开始起而反叛任何能增长那恶魔力量的事物。然而,他与她相连太过密切,她在公众之下展现魅力,这让他备受折磨,他希望她大获成功的念头也使他困扰。一边害怕它,却又一边热烈地渴望着它。
这时,那个吉普赛画家弗兰克进来了。他就像疯子一般。他非常激动,说话结结巴巴地。
“对于那些令人欢乐的事物,艺术家们如今已是取材不竭。”他说,“我们在纽伦堡已经拥有了纯真的德国范例,其中最好的古典例子之一就是赫库兰尼姆的酒醉希勒诺斯。那与固态艺术作品相结合的液态的水,它能够流动、滴落、冲击、溅起、洒下、冒泡,或是从精美的喷嘴里喷出。它嘶嘶地冒出来,噼啪地飞溅下落,然后聚起泡沫。它一定是从希勒诺斯的酒壶里流出来的。我曾在春天于那不勒斯制作过一尊庞培式风格的纳西索斯石膏板小像,它非常精美。我要将它放在别墅的某个地方。我的花园会延伸至海边,我想要一个可以停船的小码头,在那里修上大理石阶,护栏和雕像。”
“我希望你去找加里先生,试着讨好他,用钱收买他。”她对弗雷德里克说。
那天天气晴明,街道上也干燥,于是他们决定走路去剧院。在路上时,里特给弗雷德里克讲了他正在长岛为自己修建的乡间屋舍。弗雷德里克已经从威利·施奈德那里听说过了。那是一栋相当气派的建筑,带着花园,赛马场和谷仓。里特是根据自己的想象和设计来建造它的。他还讲了那陶立克柱子有多么精美,那是一种最自然的柱子形式,因此与周围的一切都最为搭配。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别墅中使用它。屋子内部分沿用了庞培式风格,其中还有一个中庭。他还提到了一个小物件,一个滴水兽,他说想要将它放在庭中的喷泉上。
“那样做真是又愚蠢,又没用。”弗雷德里克说;说完英吉格就哭了起来。
英吉格哈尔斯特伦“邀请”了艺术家们于十二点去看她彩排。当他们聚集在彭斯小姐的屋子里时——除了弗雷德里克外,还有里特、罗博克维兹、威利·施耐德,彭斯小姐和那酷似吉普赛人的画家弗兰克,他还带着画夹和绘画材料——他们言行都非常庄重。
“我的朋友们,”她说,“全都只会利用我。为什么阿赫莱特纳不在这儿?为什么他要死,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阿赫莱特纳才是我真正的朋友。他知道怎样处事,而且他既有钱,又不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