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罗尼拉的话还在耳边,只见一位先生和一位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夫人急匆匆地赶往英吉格的房间。弗雷德里克和威利刚赶到,就看见那位夫人正试着摇醒英吉格。
每当布莱姆拉弹完一首后,在掌声与喝彩期间,彼得罗尼拉走了进来,对着威利·斯德奈斯耳语了几句,然后威利又小声对弗雷德里克说了什么,于是他立刻站了起来,离开了餐厅。威利也和他一道出来。
“上天保佑!孩子,”她说道,“你醒一醒。”
弗雷德里克再次有了热浪从胸前涌进眼中的感觉。这一次,那种感觉非常柔和,那是一种和谐感,一种对于遗失的幻想的哀婉。若是从此以后他真的要开始一个新纪元,那么他生活的第二个纪元绝不与那充满了无罪感和靠幻想维持的第一个相似。弗雷德里克开始怜惜自己。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因那顽强的信念,和那无比确切的幸福渴望最终让他醒悟过来。
弗雷德里克和威利认出了韦斯特&福斯特公司的代理人,于是将他拖到客厅,小声而不失威慑地和他说话。他们和他说了一些语气强硬的话,可他只是耸耸肩。他们质问那位夫人有什么权利闯进来,她说她是纽约一个最大的剧场经济公司的老板,在她的促成下,韦斯特&福斯特经济公司和英吉格·哈尔斯特伦的父亲达成了协议,他还提前收了一千美元。
在那段生活中,弗雷德里克经历了一场危机。然而,他对歌德“意大利之旅”的专注,他与艺术家之间的交流,以及他对崇高艺术的多元印象,使他偏离他的科学。可是有一天,他偶然遇见了冯·索恩夫人和他的女儿安杰拉。于是他们订婚了,如今是时候转变职业了。安杰拉很漂亮,在那些日子里,他大声地为她朗读歌德的作品中的章节,或是温克尔曼作品中那鼓舞人心的段落,又或者为她背诵荷尔德林的作品,或是给她讲有关罗马教廷的杰作,每一天都有新花样,绝不重复,充满了傻傻的浪漫。他们从科尔索的珠宝商那里买来了订婚戒指。戒指在哪里呢?他已经从手上摘下来,就像他的其他物品一样,那枚戒指也永远沉没在罗兰德号的船舱里。
“时间就是金钱,尤其是在纽约,”她说道,“即便哈尔斯特伦小姐今晚不能跳舞,她也必须开始为明天作准备。我也愿意帮她,可我还有上百件这样的事要处理。要是哈尔斯特伦小姐明天会出场,那么她即刻就得跟我走。”——她提到了纽约的格尔森——“以便他们能连夜为她准备服装。地点就在百老汇大街上,一辆出租车正等在门外。”
他的头脑中涌起意大利的海岸和蓝色海湾,还有那棕色的Doric temples of Pæstum和阿马尔菲、苏莲托和卡普里岛的悬崖。他就如同站在波西力波海角。他和多恩医生一起在动物园区的凉廊里进行深海研究,那次研究是由汉斯·冯·马格里斯授权的。在罗马,弗雷德里克和汉斯·冯·马格里以及奥托一起坐在一大堆酒瓶前,而奥托已经在柏林组织路德教会纪念活动时死去。他看见自己在古罗马朱庇特神殿的医院探视身患疟疾的病人,或是和聋哑的雕刻家一道在平西奥山上沐浴着阳光散步,他还和他一起去听午后场音乐会。艺术家说他的耳朵并没听见音乐,可是他能感觉到它,或者只是感觉到了鼓在他腹中敲响,他笑了。
夫人就在房间里说着这番话,还故意不压低声音。有好几次,弗雷德里克和威利都打断她要她调整一下声音。
厨师弹奏的旋律无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尽管对于他来说,记忆中的颜色并没有艺术家们那般光彩迷人——不管他们是否身在意大利。弗雷德里克将头后仰,同时闭上了眼睛。餐厅里弥漫着烟的香味,电灯像是在迷雾中发光。弗雷德里克的思绪飘得好远好远。他的手臂懒懒地耷拉在身旁,他手指间的Simon Arzt牌香烟已经烧到了烟屁股部分——整个历险过程中,他那银色的烟盒都毫发无损地待在他的衣兜里。
“哈尔斯特伦小姐不会去跳舞的。”弗雷德里克最终说道。
厨师优雅地坐下来,拿好曼陀林。他戴着白色的亚麻布帽子,穿着白色的亚麻布背心,系着白色围裙,在这群着装得体的年轻男子中间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威利·斯奈德斯往他的玻璃杯里倒进vino nero,他以弹序曲的方式拨了几声,尽管他正在犹豫是否该打断弗兰克,开始弹奏。他那在炉火映照下熠熠闪光的脸,带着谦和的神情看着弗兰克,等着他停下来,并且用意大利语恳求他继续唱歌。最后,弗兰克并没有回应他,而是站起来,指挥似地、滑稽地看了他一眼,他将手中的叉子当成指挥棒挥舞着,他以动人的韵律敲响一曲伴奏,挑逗着听者们的神经。他是个优秀的歌者,在曼陀林演奏上也是一介神手。他演奏了一些著名的街头乐队的歌曲,在意大利到处都能听到这些歌曲,尤其是在那不勒斯——《再见了,美丽的那不勒斯》《缆车之行》《前天,我来到皮蒂格罗塔》《裁缝女的菊花墙》,他还唱了一些更为庄重的歌曲,比如《每晚在我的阳台下都会听到这首爱情之歌》。
“真的吗?”代理人说,“那她可要吃官司了。”
“可我知道!”威利叫道,“安静!当弗兰克开始唱歌,罗博克维兹开始打呵欠,里特开始将酒倒在桌布上,那么,我们很快就要躺在桌子下去了。”
“哈尔斯特伦小姐是未成年人,”弗雷德里克说,“而她的父亲,也就是和你签合同的人,也许在罗兰德号沉没的灾难中丧生了。”
“Ich weiss nicht, was soll es bedeuten。”弗兰克还接着唱。
“可我,”代理人说,“并不想白白损失一千美元。”
“天啊!”威利说,“他的牙痛又犯了。”
“哈尔斯特伦小姐生病了。”
“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弗兰克开始唱到。
“很好,那我就给她找医生。”
“你相信吗,”威利对弗雷德里克说,“那头笨牛来这儿都一年多了,却一个英语单词都不会。”
“我自己就是医生。”
“‘like’是什么意思?”弗兰克说,“我经常听到这个词。”
“是德国医生吧,我想,”她说,“我们只信赖美国医生。”
“Addio mia bella Napoli。”威利提议道,“要么你喜欢什么就弹什么,布莱姆比拉先生。”
也许,若是不管她怎么吵闹,甚至摇晃,英吉格都一直沉睡着,那么这位拥有男人般才智、男人般精力和男人般声音的美国女人一定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后,弗雷德里克毫不含糊地决定不让代理人碰她,并且要她暂且出去。此外,威利还想到一个好主意,而且直到后来弗雷德里克才明白这个主意所蕴含的深远意义。他说,要是代理人还不停下来,他就会在社会界宣扬她们虐待儿童,因为哈尔斯特伦小姐还不满十七岁。
“Cosa vuole sentire?”布莱姆比拉问道。
“先生,”夫人说,很显然她吃了一惊,气势也软下来,“要知道福斯特&韦斯特公司和我都已花费巨额进行了为期四周的广告。我还将广告打到了旧金山。既然哈尔斯特伦小姐碰巧成为罗兰德号上的生还者,而且还失去了她的父亲,她就已经成为本次上演期的轰动。要是她现在出场,三个月内她就会带着五千多美元返回欧洲,比合同上写的金额还要多。你要为这巨大的损失负责吗?”
“就是——buffo,buffo。”弗兰克用拳头敲着桌子喊道。他已经开始痴痴地笑,看上去将“buffo”当成了“唱”。
代理人和他的陪同离开后,威利想起了她说的那些数目庞大的广告。几周来,所有的广告牌上所有的脚手架上,以及所有在造建筑的空闲处都张贴着写有“玛拉——蜘蛛的牺牲者”字样的海报。有时候他们还会展出一张真人大小的舞者画像,画上的人看上去还像个孩子,好似得了白化病一般,眼睛红得像兔子的眼睛,倾泻而下的头发呈橘黄色。此外,还有一只气球般大小的蜘蛛蜷伏在它的蛛网上。海报是由纽约最优秀的海报画家布朗创作的。
“Signor Guglielmo è sempre buffo。”厨师说道。
“现在仍可见满街都是这些海报,”威利斯德奈斯说,“想想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盯着它们看,还真是有趣;如今英吉格小姐和你竟然在这所房子里。生活总会制造离奇的情节。我要你相信,当看到那些海报时,我千思万想都没有想到你,冯·卡马赫尔医生。我也没料到,它们于我,会比其他一般歌舞表演广告更具意义。”
“现在,来一曲吧,伙计!”威利突然安排厨师,“西蒙·布兰拉比先生,现在请你为我们表演一曲吧!还要cantare,明白吗?Ma forte not too mezza voce!”他说着从餐柜上拿下一把曼陀林,并将它塞到厨师的手臂里。
当弗雷德里克和威利回到餐厅时,厨师已经走了,罗博克维兹和弗兰克又开始了那老掉牙的争端,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谁更伟大。威利愤慨而不失幽默地讲述了他们与“亚马孙族女战士”之间刚发生的战斗,以及韦斯特&福斯特公司坚持让哈尔斯特伦小姐当晚参加演出的事。这激起了艺术家们的骑士气概。于是他们一致声称,即便是全纽约人民都来围攻他们,他们也不会交出那个可爱的被监护人。
这时,一名戴着白帽子,系着白色围裙,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服务生过来上菜。接着,厨师西蒙·布莱姆拉亲自端着甜点和奶酪进来,顺便询问晚餐是否合先生们的胃口。从主人和厨师之间的熟悉程度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他们还一起说着意大利语。艺术家们在美国的意大利小插曲为他们增添了许多欢乐的气氛。
弗雷德里克看看表。已经十点过了。他想起亚瑟·斯托临别时说的话,“十点半时,我就该在灯光照耀的舞台上了。”弗雷德里克和艺术家们讲起了亚瑟·斯托;于是威利·斯奈德斯主动提议大家一起去韦斯特&福斯特公司观看那位断臂演员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