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特、斯德奈斯和罗博克维兹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去那儿的唯一原因,”弗雷德里克说,“就是每天去那儿喝威士忌和汽水。”
弗兰克长着一副吉普赛人的模样;于是,正如弗雷德里克对自己说的那样,超乎他和威利·斯德奈斯的想象,又出现了两种非欧洲类型。虽然比弗雷德里克大一岁,可是骨骼瘦削颀长精干的弗兰克看起来要年轻七八岁。他总在拨弄着眼前那一绺儿头发,每当他拨开,那一绺头发又掉在他的额前,垂及他的鼻尖。他大口地喝着酒,一直保持微笑。当其他人笑他阐述艺术与威士忌的关系时,他也只是笑笑。
“此外,这里的业余爱好者们,”罗博克维兹说,“说到他们的艺术收藏,真是有趣。你看看他们是怎样挂画的。一家费城的百货商店里陈列着‘耶稣画像’。古尔德家族的人们将林布兰特挂在那舒适万分的浴室里。当然,对于那些挂在旅馆墙上和楼道间的佳作,我自然无话可说。纽约最大的酒吧间有一整套芭比桑画派的学院风格米勒画像,库尔贝的作品、巴斯琴·勒帕热和道比尼的作品——都挂在酒吧里。”
一阵似乎多年都未体会过的安全感向弗雷德里克袭来。他一直以来对艺术家们都颇有好感。他们的谈话他们之间的友情都深深吸引着他。如今这样的事实又增强了这种好感,那就是本以为在这异国他乡会遭遇冷淡的对待和完全的孤立,可是相反,他在这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这个圈子的人们竟然敞开胸怀迎接他。整个过程他们都在欢乐地碰杯,并且享用正式的餐宴,尽管他们的晚礼服并不那么正式,弗雷德里克时而会问自己,他所经历的那些可怕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他此刻是否真的在与古老欧洲相距三千英里的纽约?这不是他的家吗?在自己国家的过去十年岁月里,难道他从未有过像在这儿一般的自如感受?生活的巨浪竟这般朝他拍打过来!每一分钟都有一波新的浪潮翻滚过他的双脚——翻滚过这个从毁灭中侥幸逃生的人。
“每年有上百万美元,”博尼费修斯·里特说,“花费在所有艺术项目上,独绘画就有一大笔资金。同时,当今存在一类有着清教徒血统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一切艺术形式都是对撒旦的憎恶。例如,有一群虔诚的社会栋梁,一群破坏分子,他们是拥有特定权利的市民,他们的目标是清除污秽,维持纯洁。这导致近来纽约阔少俱乐部的成立,而且还摧毁了一些举世无双的艺术瑰宝和杰作,其间甚至包括提香的维纳斯画像。”
“我衷心地感谢你们,先生们,同胞们!”他说,“为了你们对我的热情款待。我其实并不值得这样。”他举起酒杯,大家都和他碰了杯。突然,连弗雷德里克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是,一阵坦白的浪潮漫过了弗雷德里克,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遇难者”,这个词的两层意思都与自己契合,“我过去经历了不少;罗兰德号的沉没的悲剧并不是那么可怕,我倒愿意将它看作我先前生活的标志——旧世界,新世界。我已经迈出了踏向伟大城池的步伐,已经感觉到类似新生命的东西在我体内滋长。”
接着,威利·斯德奈斯诙谐地叙述了一番遇上韦斯特&福斯特公司代理人的事;随之谈话就转向了广大艺术,尤其是在美国艺术上。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并不觉得这是自我矛盾的说法,“我当然不会再去搞医学,也不会以细菌研究为业。也许我会写书。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类型的书。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复原米罗的维纳斯的主干。我已经在头脑中构思好了一个关于彼特·费舍尔和亚当·克拉夫特的作品。可就我所知,我只能写一些关于怎样使用人工肥的东西。因为我正考虑买一些土地,种些树,退隐乡间,耕作,牧牛。然后,我还会写一些浪漫主义故事,一生的浪漫故事,也许写成后会像一部当代哲学。那样一来,我该接着叔本华未完成的内容来写。我是指那整天在我脑海中打转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的话:‘一些东西隐藏在我们身后,却无法接近我们,直到我们摆脱了这个世界。’”
“是吗?”弗雷德里克说,“我还以为他在施普林菲尔德。可那不要紧。我在柏林和巴黎的时候,也和我的一些科学家朋友们交换过意见,那是在于南阿普顿乘上罗兰德号之前。大家都跟我说罗兰德号是最上乘的交通工具。让我惊讶的是,我在船上遇到了这位正在享受你们热情招待的小姐。她准备和她的父亲一起去美国。我们很幸运。慌乱发生后,我们十分顺利地上了救生艇,可是我们不得不丢下这位年轻小姐的父亲。我忘了说,我早在柏林就认识了哈尔斯特伦先生和他的女儿。就这样,命运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认为自己要对哈尔斯特伦小姐负责,不管是作为一名医生还是作为一名普通人。她是一朵艺术的奇葩,是一名舞者。”
大家怀着敬意听着那个历经了迟来的动荡期的年轻学者发言。他提到人工肥,这使大家爆发出一阵欢乐,他讲完后,几位观众便开始鼓掌。
“他如今在梅里登,离施普林菲尔德只有一小时的车程。”
“摆脱这个世界,那是弗兰克做的事,冯·卡马赫尔医生。和他讲讲,弗兰克,你是怎么到美国来的。”威利说。
“我是来,”他说,“和一个朋友一起继续他于几年前开始的研究。你知道他的,威利。他就是彼得·施密特,那个医生,住在施普林菲尔德,曼切斯特。
“或者讲一下你徒步流浪去芝加哥的事。”罗博克维兹说道。
晚餐上来了,在喝着美味意大利汤的同时,谈话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威利·斯奈德斯作为代表给大家斟酒。很显然,他是多么以博尼费修斯·里特为傲,他又是多么自豪能够在这异国他乡,在这样的屋子里向他的这些朋友们,介绍他昔日的老师。这伙人很快打成了一片;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围裙的仆人上完餐后,四人为弗雷德里克和他女学生的救人之举向他敬酒。紧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尴尬,因为弗雷德里克要求一番发言。他那苍白的学者的脸仍然显露着艰难经历的深刻印记。
“要么,”里特说,“讲讲你在波斯顿的冒险,两名警察不可思议地错认了你的情况,用警车将你带到了监狱。”
就在这会儿,博尼费修斯·里特走进来了,在美国,他时运兴旺前程无限,他年轻精干英俊儒雅,就像亚西比德。弗雷德里克立即被他的言行举止他那光芒四射的亲和力,他的无邪气质,以及他的快乐和平凡的热心所折服。新大陆里的气氛轻松而热情地像这位和蔼的奥地利人敞开。
“他们这样才好呢,”弗兰克说,他还一边笑着拨弄着额前的头发,“要是他们不带走我,我肯定会感冒。”
“这马车夫!”威利说,他那闭不上嘴和言行失检的缺点得到了他朋友们善意的包容,“他是奥地利军队中一名过气的军官。他因欠下赌债而逃了出来。我不知道他是自己从军队跑出来,还是被赶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他对里特的服侍好得没话说。他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午宴和晚宴该穿什么,打网球和高尔夫该穿什么,以及骑马和开车该怎样穿;他教他领带怎样打活结,告诉他什么时候该拿黑色烟管,什么时候该拿白色的,还告诉他该戴什么颜色的手套,打什么颜色的领带,系什么样的袖扣,穿什么样的袜子。总之,他教会他要成功在这上层生活中立足该注意的一切事情。”
让弗雷德里克不解的是,弗兰克的每一句话都引发了一阵笑声。
于是他们看向窗外。弗雷德里克只见一辆精美的两轮狗拖车上坐着一名英俊的马车夫,他穿着黑色的号衣,正要驾车离去,而那纯种的灰色东西,感受到了缰绳勒紧的力度,也一边跳着晃着。
“弗兰克是天才中的天才,”威利悄悄对弗雷德里克说着,一边往杯子里掺着吉安蒂红葡萄酒,“他还是世界上最怪的人。弗兰克,”他叫道,“难道你不是身无分文来到美国的吗?”
“里特刚乘坐马车过来。”他说。
“要钱来干什么呢?”弗兰克无比闲适地带着天真的笑容回答道。
稍后,罗伯克维兹进来了,他是一个高大且安静的人。他已经听说了弗雷德里克最近的遭遇,于是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你是以一名司炉的身份过来的吗?”
“你可以放一炮,乓!乓!就在她的窗外,她都不会醒来。”她说。然后她拿出一张报纸,问先生们是否听说了罗兰德号沉没的消息,以及那些为数不多的生还者。当威利扩张着鼻孔,带着那特有的半严肃半开玩笑的表情介绍说弗雷德里克就是那些生还者之一时,她突然笑出声来,这可把三名西里西亚人的其中两位逗乐了。当她确定威利并未开玩笑后,便盯着弗雷德里克看,说不出话来,接着她竟流下了眼泪,还亲吻了他的手。然后她就跑出去了。
“是……是……是的,”弗兰克说,“那时我受雇去当司炉。”
这时彼得罗尼拉走进来,用啰唆的意大利语汇报说,那可怜的尊贵又可爱的小姐已经在床上睡下了,而且呼吸也很平静、很规律。
“可你从来不干司炉的活?”
“没错,里特就是一个十足的形式主义者。”威利说。
“是呀,我可没力气来干那个。”
事实上,弗兰克是第一个走进餐厅的人。威利的唇舌不停地蠕动着,而那个怪人只是无力地同弗兰德里克握了握手,什么话也不说。尽管三人是一国同胞,可弗兰克的出现——他和威利一样,穿着晚礼服——给这无拘无束的气氛增添了几分尴尬;虽然威利已经借给弗雷德里克一套西装,也订好了裁缝,可弗雷德里克仍为装束不得体表示抱歉。
“可是,你在船上做什么呢?”罗博克维兹问道。
“等等,看疯子弗兰克要怎么做,”威利用他那奇怪的声音说道,那种声音是有着喉音和鼻音的美式英语与他朋友的奥地利式德语口音的混合,“他就像疯狗一样乱叫。他能够让你笑得左偏右倒——也就是,要是没有把晚餐送到这无理取闹家伙的房间里时。”
“我吗?我就是在航海呀。”
另一个入伙这座房子的人是理特的朋友,他在工作上协助他。和理特一样,罗布科维兹也是土生土长的奥地利人。该群人的第四个成员是一位来自西里西亚的画家,叫作弗兰克,他是一个一文不名的怪人,然而他的同伴们对他的天赋却有着极高的评价。正是好心的威利·斯德奈斯,在偶遇他的这位西里西亚同胞后,将他从那简陋的住所拖到这俱乐部之家来,为此,他可没少好言相哄。
“当然,可是你在工作。你必须做事赚钱呀。”
餐厅的角落里,大厅中,以及楼梯平台处都挂着理特作品的复制版。威利把它们夸上了天;弗雷德里克也着实欣赏它们。餐厅角落里那巨幅浅浮雕好似一群唱歌的男孩儿,也许里特是按照他主顾的建议,以著名的卢卡·德拉·罗比亚浮雕为原型来塑造这幅作品的,他的主顾也许是范德比尔特家族的人或是阿斯特家族的人。从风格上讲,其作品之庄严与新颖远超当时德国的任何成品。
“我和大副一起玩六十六。”
与此同时,威利也不失幽默地、绘声绘色地向弗雷德里克讲述着这间极为舒适的屋子的特点和用途。这里租给了一群德国艺术家,他们中的支柱人物是一位名叫理特的雕刻家。威利赞美里特是一名天才。对于和他同时代的人来说,他在新大陆的事业生涯已经进入了非凡的阶段。他的赞助人包括阿斯特、古尔德和范德比尔特家族;他包揽了芝加哥博览会建筑的大部分户外雕刻。威利把里特称作“魔鬼级别的人物”,还赞扬了他的“聪明”。
终于,弗兰克的故事被挖了出来。他在船上时,是通过给乘务长画肖像,日子才过得那么潇洒,而且在美国领土着陆时,他衣兜里还有五十美元,尽管一天后,那五十美元就分文不剩了。
弗雷德里克洗漱后,同威利·斯德奈斯一起走到楼下的地下室。这里有一个整洁的小餐厅,里边放着一张八人的餐桌。和其他屋子一样,餐厅的地面也是砖,此外,半墙以上挂着粗麻布。接着粗麻布,沿屋摆放着狭窄的架子,上面陈列着各种家用器具,以长酒杯为主。像此地的其他事物一样,桌布也出奇干净。
“钱财乃身外之物。”弗兰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