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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两个人租住在重庆南山附近的一套房子里。张水宝不舍得买洗衣机,他的理由是“买了以后就相当于白白送给房东了”。张水宝会帮黄茜洗洗衣服,除此之外,黄茜如果夜里想喝点水,他都会嫌麻烦,不愿意伸手帮忙。黄茜发现自己身体最大的变化是半夜那些突如其来的饥饿感,她不敢指望男人,于是给自己买了一袋无糖的黑芝麻糊,饿的时候给自己调上一碗,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勺勺慢慢吃完。

黄茜从没因为怀孕得到过更好的优待,刚刚怀上的时候,两个人在租来的房子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动气,张水宝也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她嗓门大、语速快,被惹急的张水宝“哐当”一下把开水瓶的内胆扔了过来。“还好没有砸到其他人。”

怀孕到第四个月,他们还是摩擦不断。有天和张水宝吵了架,黄茜索性跑到妈妈那里去,妈妈让她留下,给她做饭,四处淘换补身体的土鸡,一直照顾她到出月子。

周围的人开始你一嘴我一句地劝她:“男人有了孩子以后,就会有责任感,有上进心了。”她没有避孕,果不其然很快也就怀上了。

生孩子的时候,黄茜去西南医院待产,痛到下半身失去知觉,医生问她要不要选择无痛分娩,一听说麻药要花一千多,黄茜心里盘算了一下,摇摇头。

但是她太随遇而安了,不懂得一个选择就可以让命运拐个弯。

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在抚育孩子的过程中,她都是夜半三更独自一人应付,后来又是妈妈帮忙。刚刚生完不到一周,因为太辛苦,妈妈甚至还得了急性尿结石,痛苦不堪。而她既没有感受过张水宝的协助,也没有得到过他经济上的支援。黄茜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离婚。

让黄茜不满的除了“不求上进”,还有他的“没素质,满嘴脏话”。从谈恋爱的时候他就最喜欢说“鸡巴”,她皱着眉头威胁他说,再这样就和你分开。这个毛病后来倒是改掉了。但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心里就隐约明白,这个男人不是自己想要的。

男人的那种“得过且过”,把温水变成了冰水。两个人也完全无法沟通,她试过,但不管说啥子,说多少,甚至大吵大闹,都像扔了块石头到河里。张水宝的惯常回应就是不看她,不说话,连他身体里那个人还在不在面前都不能确定。

有手艺傍身的张水宝没什么积蓄,黄茜倒不觉得意外,因为谈恋爱的过程中,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似乎缺乏改变生活所需要的勤劳和坚韧。补胎的生意很好,铺面里堆满了待补的轮胎。但因为是技术活,没人能帮上忙,一个人从早到晚最多可以补十二条,每条东风车轮胎能赚一百块钱,收入除去成本,大概做两天能赚六百块。轮胎补完一批结了钱,客户才会给下一批活儿。然而他也就慢慢悠悠做,倘若客户不催,就歇两天;客户催促紧了,再继续慢慢做。

结婚没多久,张水宝预估她一定回自贡过年,就提前回来。结果黄茜初二回来,初四就走了,一句话都没和他说。就连父母亲都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冷淡,问她怎么回事。然后不出所料,相信“命”的妈妈劝她打消离婚的念头。那也是黄茜第一次因为婚姻的问题抱怨:“都是因为你,当初为啥子不拦着我,我又不懂!”

2008年,两人结婚了。没办酒席,没有蜜月,没拍婚纱照,连个结婚戒指都没有买,婆家给了一个一千两百块钱的红包。

儿子快要上小学之前,张水宝在重庆赚不到钱也不想去赚钱。他每天天亮就去茶馆,坐到中午才回来,掐的点刚刚好,都是黄茜把饭做好了,他就迈进了家门。2015年,黄茜下定决心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和房东谈好一千五一个月,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搬过去之后,她终于敞开了和他谈。

黄茜心里一动。

“老张,求求你,我们两个离婚吧,和你看不到希望,外面房子都租起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给我买过啥子?就连娃儿的衣服都是我买的,生活费都是我在出,一直都是我自己养自己,我何必跟着你在这卡卡角角(旮旯)。”

车站需要跨越一条公路,黄茜过到对面,走了一段路,从车站回头望过去,那个环抱胸口的男人还在远远望着她。

黄茜建议,让张水宝把儿子带回浙江,她每个月付生活费。结果他说:“那我过完年回仙市和你爸做餐馆生意吧。”

走的时候他一瘸一拐,把她送到了车站,因为伤口疼痛的原因,双手还环抱在胸口,她说,你赶紧回去不要送我。

最大的一次危机就这样暂时解除了。

黄茜买了点水果去看他,两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回来以后,做了两年稍微顺利的生意后,一切又开始直线下降。张水宝遇到事情不知道处理,只知道流眼泪。这点让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有时候一个家做一个决定,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总需要有人和我一起商量呀。”

原来张水宝在街上走路,被一辆疾驶的长安车撞到飞起,甩了很远,软组织受伤。他开始频繁给黄茜拨打电话,就好像他挺不过第二天。

儿子需要读书,需要生活费,需要从初中一直读下去,而不能像她一样没什么学历,所以她哪有什么时间去伤心?争分夺秒地赚点钱不好吗——这大概也就是过去三十年来,黄茜解决问题的方式。

第二天又接到他的电话:“你在哪里嘛?”反问回去,还是那句:“我在医院。”黄茜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

黄茜和张水宝如今过得就像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和他沟通。现在两个人吵架都懒得再吵了,虽然长年累月在一张床上,但都是各睡一头,各盖上各自的被子,比拼床的室友好不了多少。

黄茜陪着妈妈去检查身体,接到张水宝电话:“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我在医院,被车撞了。”她怒吼:“你遭车撞了?我还在医院呢!”挂了。

偶尔有朋友在她家坐坐,张水宝也不吭声,埋着头,刷着手机里的快手视频,插不进话的时候,也就说一句:“我去河边走走。”黄茜觉得,他之所以在这里也交不到朋友,连麻将都很少打,就是因为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是浙江人。

黄茜完全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女人应该怎么选择……过去像一本空白的教科书,将来其实也还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做)梦(的)虫子。”

小镇太小了,就是中国那种最普通的镇,商品房最高也就修到六层,还没有电梯。古镇也无非就三条半街(古镇外面的新街都是1997年扩建的),镇上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知道另外一家的风吹草动——压在玻璃框里的照片、偷偷约会的对象、热在锅里的剩菜——一阵风就足以把隐私传遍镇上的犄角旮旯。

张水宝不修边幅,头发很长,邋里邋遢,瘦且高,T恤长过了腰,晃来晃去像个牵线木偶。

2022年,黄茜已经结婚14年了,儿子13岁。在黄茜在镇上长大的年代,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有可能会被各种指指点点。“不想待在镇上,就是因为周围的人太喜欢说人的是非了。”

两人介绍见面之后却再没有联系。黄茜去姨爹家吃饭,姨爹追问她两个人处得怎么样,黄茜说没有联系,姨爹又去问了浙江人的哥哥,两个人这才又开始见面。

她肯定没有比父母在乎所谓的“名声”。按照谢大姐以前的说法,“只要不离婚,啥子都可以解决。”她的整个大家族中,从来不曾有人离婚,她身边唯一一个离婚的朋友,是因为人长得太胖了,个人卫生习惯特别不好。“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吃什么东西都会吃得油汤滴水(四处洒)。衣服上永远是油渍,而她老公提出离婚的理由是她生不出来孩子。”

单身这件事情,只要不回到镇上,其实不算问题。家里的亲戚给她介绍过好几个,最后姨爹给她介绍了一个在鱼洞街上补轮胎的浙江人张水宝,比她大五岁,单身。对方的中间人说:“将来他家里要拆迁,而且人家有手艺。”

最近一次提离婚,张水宝要求把他拆迁得来的二十万归还给他,而那个钱基本就是孩子读书的钱。也许这就是他拒绝离婚的一种托词,但黄茜的经济尚未独立,两个人之间永远缺乏那个成熟的时机。

几年过去,不知不觉,黄茜就27岁了,周围没有一个人是单身的,此刻她才发现之前想的那些标准有多么不现实。

有一天黄茜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突然想起20岁的那一年,她在商场卖包包,当着所谓的“柜姐”,她每天上班都爱穿一件平整的衬衫,晚上回去,衬衫会单独清洗,而现在的洗衣机里——外套、上衣、内衣、裤子、袜子全都混在一起,也不分颜色和种类——从精致到混乱,这个细节带来的幻灭感无疑让她感怀自己被婚姻毁灭的生活,思忖至此,黄茜不由得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