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有年被台湾重庆同乡会包了下来,有个70多岁的老爷子住了一个多星期,走的时候找到四层的服务员,给了一个大姐和黄茜各一百块钱的小费,他退房的时候黄茜正好休息,就让大姐转交。次日上班的时候,大姐只给了黄茜五十块,她还满心欢喜地放进荷包。
所有来自小镇的人生经验到重庆都被打碎,然而新的经验教训并没有灌输进来。黄茜不算爱看书的人,镇上曾经有过的书店三五年就倒闭了,从前那种口述耳传的思维不管用,于是她就只能闭着眼,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再过了一个月,老爷子又来重庆,黄茜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就问:“给你的小费收到了没有?”“谢谢,收到了。”他又多问了一句:“你收到了多少?”黄茜回答:“五十。”他说:“不对啊,我明明给的是一人一百,一共两百。你等着,我去问她。”黄茜连忙阻止:“算了千万不要,那样子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
“啊?那你够不够,我多拿五十给你吧,万一不够怎么办?”黄茜给了同学一百块钱,她自己那时候工资也才六百多一个月,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同学从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老爷子姓余,是泸州人,当年抓壮丁去的台湾。他是医生,大儿子在美国,一个女儿是远东集团的CEO,还有一个女儿也在台北上班。他的弟弟是泸州老窖酒厂的厂长。
“那个,黄茜你能借给我五十块钱吗?我找工作没有钱,过两天就还你……”
老爷子要送黄茜衣服表示感谢,黄茜坚决不要。“你这个哈儿(傻子)。”他就没有见过这么单纯的人。就这样,“余伯伯”对她很好,像对女儿那样关心黄茜,从台湾给她带那种长得像打火机的防身武器,用来喷辣椒水的,还去见过她父母。老爷子也时常送她小礼物、教给她人生道理,让她睁大眼睛,帮她辨别追求者的好坏……后来黄茜干脆就拜了他做干爹。
1999年,隔壁班美术专业的同学来宾馆探望黄茜,她是宜宾的,紧挨着自贡。黄茜喜出望外,中午带她去吃食堂,一路叽叽喳喳各种叙旧。
“其实一开始也有过疑问,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对你好?”那年的黄茜19岁。
黄茜也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克服内心的自卑感。开学第一天,她的自贡口音就被人取笑,那些分不清平舌翘舌发音的同学对着她说:“我是(zhi)贡的~。”她的口音在不知不觉变化。到后来调岗到卫生服务中心的时候,她想去找领导说自己想去,但怕领导说自己学历低,会被拒绝,于是错过了机会。
一年多以后,老爷子在台湾,很少过来了,黄茜没有手机,只有传呼机,也打过几次电话过去询问他的近况。一次打过去,他大概病重,嗓音像是生锈了似的,“咿咿呀呀”听得费劲。最后一次打过去,是干妈接的,她说:“他已经过世了。”
那个时候已经23岁了。她对太多东西一无所知,不管是书本上的还是人情世故。刚到学校的时候,父母叮嘱她说带过去的冷吃兔自己留着吃,不要分给大家,而她在很久之后才琢磨出来,这就是同学们不喜欢和她玩的原因。
生活便又如故。每年的一二月份,河对岸的小斜坡,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七八月份,甜蜜多汁的甘蔗成熟、收割。从轩然居的窗户望出去,四季井然有序,坐久了也会听见白鹭的声音,风会吹过它们的羽毛,它们也会周而复始地俯冲、捕食,发出并不清脆的叫声。年年如此,人生似乎落入到一种毫无新意的秩序之中。黄茜从那时开始,再也不会做那些无意义的梦,她觉得自己但凡动了一点点“贪念”,哪怕对当天的工作提成有了预期,也总是事与愿违。
虽然穷,黄茜说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这使得她对于卖鞋的经历刻骨铭心。一个也就十七八岁的店长,数落黄茜“拉客”的时候吆喝的声音不够大。因为自尊心,黄茜当场就热泪滂沱。
后来有同事跳到商场,黄茜也跟着去做了名牌包包的销售。那两年月工资勉强也能拿到四五千。
2004年黄茜又回自贡卖了一年的手机,然后再回到重庆,去王府井卖莱尔斯丹的鞋子。
做销售除了辛苦,似乎也没有什么烦心事:上班时间是从商场开门起,也就是从早上十点开始,忙到晚上十点。没有沙发或者椅子,就那样干站着,微笑、解说、卖东西,工作就是这样平淡,然而回忆起来却是实实在在单纯的快乐。
同学在里面干了十几年,越干越好。漂来漂去的黄茜眼睁睁看着同学月薪涨到现在三万多,年终奖都是十几万。同学之前交往过一个湖北的男朋友,还倒贴钱给他用,最终惨烈分手,但很快就在QQ上聊天认识了一个男孩,两个人在一起,恋爱结婚。男孩后来开了个财务公司,两人至今在重庆买了六套房子。说到底,别人就是比她更有勇气尝试,“我就是不懂得,当初选择太少了。”
“现在才知道单身有多好,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房租,想吃啥就吃啥,都是花光了的。”
黄茜和职高的同班同学一起进的宾馆。她为人踏实、做事勤快但却爱憎分明,对那些偷懒的人特别看不上,当下就恨不得把“讨厌”两个大字写在脸上。一同去的同学人际关系却处得比她好,提干也占了先手。黄茜频繁跳槽的那段时间,恰逢宾馆办了一个医生护士的考点,宾馆原本就属于卫生局直属,有正式员工的编制,同学抓住了机会,作为优秀员工直接提过去转了正。
那几年的单纯快乐是和婚姻的强烈对比所得出的结论。黄茜读书的时候也看过琼瑶小说,憧憬过未来的恋爱,她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模样,但至少应该是不抽烟、不喝酒,有上进心,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再有点文化,和她互补一下……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子,把家里照顾得无微不至。
两年多之后,因为受不了领班的挑剔,她跳槽去劲力酒店待了几个月,发觉不习惯,又重新回金卫宾馆待了一年。
那时候她主要负责宾馆的四楼,尽头是个会议室。有天发现某单位租下了会议室搞电脑培训,那是“全民普及电脑办公”的一年,培训老师有时候停下脚步,和黄茜摆几句龙门阵。
黄茜对所谓的前途没有一点概念,她只是贪恋宾馆所在的位置,在重庆的市中心,隔壁就是大礼堂。拖地、洗床单、洗茶杯,下班之后昏昏欲睡,有时候约着同事逛学田湾夜市,隔壁大礼堂广场里面坝坝舞的音乐一响起来,混进各个年龄的行列中比画几下,会有种错觉,仿佛她也就是这个大城市的一员。她还年轻,那里仿佛代表了一个和从前不同的世界,没有庸俗的婆婆孃孃,道路也不狭窄,过了晚上七八点,四处依然灯火通明。
黄茜偶尔也会懵懂地想想,自己要是会用电脑,将来会不会也用得上。没想到却是培训老师主动问她:“要不要学一下word办公系统?”她摇头:“我这点工资,哪里付得起学费?” “不用不用,我免费教你。”培训老师说。
1998年的重庆,好一点的单位都需要本地四区两县的户口,黄茜不想回自贡,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就跟着同学去了要求最低的卫生部招待所金卫宾馆。第一个月实习结束,拿到二百五十块钱的她失声痛哭,经理听闻连忙把她找过去,自掏腰包补了一百块钱,劝慰她继续留下。
重庆的黄昏,日头藏在雾气中,像个污浊的咸蛋黄,每天下班之后,黄茜都随着培训老师一起学习,把手指按在键盘上,听那种“哒哒哒哒”的敲打声。
当年在职高攻读文秘专业两年半,她除了双抠(纸牌的一种玩法)的团队作战秘诀,什么实际的东西都没有学到,连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懂,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前途打算。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培训老师问她:“你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我们公司要派我去南京,我可以为你留下,或者你陪我一起?”
这里的土地似乎总是敞开着怀抱,如同窗户前的这几棵植物,只是当初随随便便滚进泥土的种子,任何预期都没有,在污浊的雨水、暴虐的天气中,也能无声无息地活下来。
黄茜脸部微微发烫,她对这套程序太陌生了,对眼前这个大她六岁的男人也太陌生了,这应该就是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的表白……她沉默着,在这令人心神不宁的灯光中,她只是仙市镇上的那个自卑懦弱的黄茜呀……
屋前的那棵芭蕉,叶子轻轻摇曳,时不时就能听见苍蝇、蚊子、蜻蜓嗡嗡作响的声音。黄茜已经起床干活了,衣服泡在水池里,菜也买好了,她站在窗户面前,地平线被乌黑的云团压得越来越低,似乎预示着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