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小群又带着小波去姑妈家,下午回到继父家门口,踌躇不决,不敢进家门,怕挨骂,于是便又带着小波坐船过河,想再次回到姑妈家。
寄人篱下的少年心性最是敏感,陌生无爱的新家庭,桂兰的刻意拒绝保护,都让姐弟俩对姑妈的家充满不可抑止的思念。更何况小群相当于从小就是在姑妈家“寄养”大的。继父家越是勒令不许和詹玉芬这边有任何联系,小群越会偷偷带着小波一次又一次地回家,回仙市。
从继父到姑妈那里,直线距离便有二三十公里,平时坐车也需要小半天。姐弟俩千辛万苦到了仙市的箭口村,天都已经黑了,暮色中远远地看见詹玉芬的房子一片漆黑,她想着姑妈肯定睡下了,就不敢再进去。
磨难的日子还在继续,还有一次继父的妈妈去弄胡豆苗,小波不肯帮忙,老太婆抄起一把砍柴的镰刀砸在他腰上面。小波痛得在地上滚,爬都爬不起来,最后还是同学帮忙扶起来,在他家休息了很久。
仙市镇濒临釜溪河,冬日的严寒对于一无所有的人会变成一把闪着光芒的镰刀,脸、耳朵、手脚,只感觉处处被收割。小群拍掉羽绒服上的凝霜,搂着弟弟,两个人钻到了一间厕所里,只有这里是唯一可提供遮蔽的场所,冷就罢了,还臭。两个孩子坐在坚硬冰冷的地上,小群还好一点,穿了一件长袄子,小波只穿了一件短棉袄,她不由自主抱着弟弟,多年以后小群都能记得弟弟颤抖的声音:“他就一直叫姐姐,我冷,我冷,我就让他把我抱紧一点……”
因为这件事,死亡变得不那么可怕。小群笃定地认为人有灵魂,也有下辈子。她祈祷能梦见爸爸,可惜从未遂愿。老年人说是因为她懂事,可小群有那么多话想对爸爸倾诉啊……
农村没有路灯,厕所里也没有灯,这里深夜的黑就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那天晚上村里的狗大概闻到了陌生的气息,来来回回在附近窜游,大着嗓门地嚎叫,能感知到危险,却又不知道危险具体在何方。终于守到天亮,小群心里依然抵触继父家,也没想着要回去上学,就依旧在街上来回游荡。
有天晚上继父回家,枕头底下出现一条大腿粗的菜花蛇,桂兰睡觉的时候都没有。小群觉得是爸爸地下有知,现身来保护两姐弟的。“我老汉属蛇,而且他也不伤害我妈妈,就专门睡在继父枕头底下。后来是老头老太婆(继父的爸妈)烧香、烧钱纸,它才走的。”
那天早上,箭口村的村民们发现两个孩子在漫无目的地闲逛,自然第一时间告诉了姑妈,他们被找到了,说清楚了情况,詹玉芬也就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家。
詹小群对继父殊无好感,多年后在用手比画核桃棒棒的粗细时,依旧恨意难平。小波挨打,桂兰却只是斜眼观看,并不出面阻拦,嘴里还在数落:“你们两个不听话的,该打。”一边数落,一边自顾自抠手指甲。数落几次之后声音渐弱,她把脸也别了过去。
“什么感觉?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来那感觉了,反正就是黑,就是冷,冷的时候想的就是,回家,但又不敢,怕挨骂,所以就忍着。”
“继父老汉用那么粗的核桃棒棒打我幺弟哦,小波后来直到20岁还尿床,就是那时候给继父打到肾脏了。”小群回忆说。
詹小群懂事早,八岁就学会帮大人干活。烧火、做饭、扫地、洗衣服,个头太小够不到就搭个板凳在灶面前。时至今日,冬天打盹儿的时候她偶尔还会突然惊醒,不知道炉火在哪里,不知道会不会又烧到手——童年的小群劳累愁苦之余,总会找个地方藏起来,大哭一阵,默默地想:
小群此时已逾十岁,换了学校依旧每天正常上学,女孩向来早慧,与继父全家保持礼貌的疏远。弟弟小波却正是最调皮的时候。继父在糍粑拗熬废铁水为生,过年了才回来。那一次他让小波在坝子里看着腊肉,醒来发现坝子没有人,知道小波又出去伙着别的孩子玩去了,到了晚上等小波回家吃饭,刚走到家门口,继父就拖起一个棍子打到他的足踝骨,小波痛到哭都哭不出来,半个月走路都困难。
“快点长大吧!
桂兰正式“改嫁”,把小群姐弟俩接过去,住进“那个叔叔”家。当时詹小群读小学五年级,她并不记得当天到底是何月日,只记住了那天在新家吃的也是辣椒炒肉丝,岁次2007,詹泽和入土整一年。
长大就好了。
詹泽和死后,次年某日,小群和弟弟被妈妈带回娘家,这个名为“糍粑坳”的村子无疑是两个孩子的陌生之地。桂兰右手指向一个陌生男人,让小群和弟弟喊“老汉”,那一瞬间小群似乎才意识到,化为猪油罐中白色骨殖的父亲,至此已经永远离自己而去。她想起爸爸活着时总是教育她见人要有礼貌,“要懂得喊人”,于是下意识地张开嘴,讷讷半晌方才憋出一声“叔叔”,还有叔叔身边依次排开的“爷爷”“奶奶”(继父的爸爸妈妈)。
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