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玉芬差点有自己的孩子——怀着第一胎时,还要去田里劳作,一次去地里扯花生,起来的时候一使力,胎儿就滑脱了;怀着第二个的时候又长了子宫肌瘤,孩子跟着肿瘤一起长,又只能流掉。
詹玉芬还有一个大女儿。那是在她的第一段婚姻当中抱来的,她的那个老公外出打工才一个多月,遇到了塌方被压死了,36岁时詹玉芬才嫁给了卢天祥。
在这里,不能生儿子罪过很大,不能生育则简直罪不可恕,而且人们想当然就会怪罪到女人头上。村里的人吵架,手指“点点点”,近到都快靠近詹玉芬的鼻梁:“哪家屋头养个母鸡不晓得下蛋哦?”
男人没有再说话。小群就此成了姑妈和姑父的养女。但是詹玉芬也说得很清楚:“以我的能力,你们两个(小群和小波)最多只能收一个,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一年四季,詹玉芬和卢天祥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儿,种田之类的劳作不用多说。冬天最冷的时候,还要背着箱子去补鞋。他们在十字路口的车站旁支一个摊,风灌得哪里都是,詹玉芬裸露在外面的所有皮肤——脸、手、脚都长满了红通通的冻疮。鞋摊的收入微薄,补一双鞋一毛钱,擦一双鞋一毛钱,在情况最好的赶场天,他们一天能赚到二十几块,但大部分时候都只能赚到七八块,还要扣除卢大哥的四块钱烟钱,和家里的小菜钱。
“这是个女儿,跑出去被人糟蹋了咋办?”詹玉芬的声音高了起来,“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离婚,我把她带到我姐姐那里去,租一间房子,我自己种蔬菜养她。”
詹玉芬说自己是个命苦的人,读书读到小学五年级,拿不出三块五一学期的学费就不读了,也天天和妈妈一起割草挣点工分。晚上背着背篼,去沿滩的甘蔗糖厂捡炭灰儿。
“老子这不是茶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喊她走,我们又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爸爸得了支气管炎,后来肺气肿转成肺结核,在他50岁走之前,一天到晚在家咳咳咳。而妈妈一辈子都被子宫脱落折磨,为了去割一点草赚一点工分,内裤上磨得血淋淋的,到临死的时候子宫才缩回去。
詹玉芬家只有两间房,里面一个卧室,外面就是堂屋,小群半夜起夜,听到两个人细细碎碎吵架的声音。
而这些,就是她的原生家庭,大概也就是她最初对生活、对吃苦这件事的全部理解。
那晚詹玉芬一直都没有说话,她晓得男人不会同意。小群又困又累,早早就进卧室睡觉去了。
詹玉芬就像许多田间的妇女一样,由于常年风吹日晒,毛孔粗大、肌肤增厚。她胖、长相平凡、性格暴躁、粗声大嗓,有天为了给我看她的“蛇缠腰”(带状疱疹),站在门框边,可以把衣服肆无忌惮地撩起来,露出来那已经被岁月磨损了的、失去弹性的一对乳房。但她平凡的胸腔里装着的却是一个母亲的最伟大的爱。
过了半天,继父家的人找了过来,看见了小群晾在外面的一件衣服,就堵住詹玉芬跟她要人。詹玉芬想起小群曾经又哭又摇头地跟她说,继父对她打坏主意,她鼓起勇气告诉自己的妈妈,得到的却是怪罪:“谁让你和他开玩笑没得分寸。”于是,詹玉芬就和他们吵了几句,并没有放人。
詹玉芬掰着指头说,她和丈夫真正同床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年,家里窄,她和小群挤一张床,卢天祥就只能睡堂屋,她也特别懂得要避嫌,小群几岁大的时候,就不让卢天祥帮着洗澡了。
小群扭头又去了箭口找姑妈。
小群上学的地方远,每天早上六点,卢天祥准时起床,把她送到斑鸠石,看她坐上摆渡船去河对岸上学,下午四点,又在河边等着接她回来。后来她上了沙坪中学,寄宿生一周的生活费是六十块人民币,相当于姑姑姑父两个人一周赚到的所有钱。詹玉芬和卢大哥吃过一段时间低保,过年时政府送来的一桶清油,都能让家里人高兴很久。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作“存款”,连“钱够花”三个字,都闻所未闻。
2007年那年,过完大年的第二天下午,回去糍粑坳,继父那边数落她:“一天到黑都朝姑妈那边跑,有本事就不要回来了。”
读到初三的时候,小群的一个额外的课本费,詹玉芬怎么凑也凑不出来,她就去找村里最有钱的人家借五十块钱,那个人就把五张十块钱,放到院坝的围墙上面,一张一张地放在那儿,风一吹,满地都是……詹玉芬一声不吭,只是一次又一次弯腰,一次又一次去捡。
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小群在仙市镇如今的这个房子里已经住了整整十五年了。这些年,她总会想起爸爸死的时候,幺外公商量要把两姐弟送孤儿院,“我在旁边说,求求你不要送我俩去孤儿院,我们不读书了都行,我们可以去卖矿泉水瓶子。”
小群回到学校,总想起姑妈弯腰捡钱的样子,她不想再继续读书了。退学那天,距离初三上学期结束还差两周。小群抱着被子走出学校大门,遇到了教导主任,主任拉住她,让她不要走,可是小群没有停住脚步。
要学会保护自己,这就是仙市的第一生存要则。
她笑嘻嘻地走出了学校门口,就好像退学都是她的自主意愿。拍毕业照的时候老师同学喊她一起,她也没有回去。跟詹玉芬讲退学理由的时候,她也努力表现得毫不在乎:“我学习成绩不上不下,也没什么意思,早点工作算了。”
小群见过她外出打工的老公,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男人娶了疯婆娘,生了个傻儿子。农村的大门永远敞开,听说前不久某个白天,他临时有事中途回家,发现婆娘被附近卫生院的一个病人按在那里侵犯。报了案,没有人知道结果,据说那个病人也是个傻子。
其实,小群学习成绩挺好,常年保持在年级前十名。
疯婆娘总是弯着腰,慢吞吞地在自家院坝来回转悠。听到什么声音,就不知所谓地跟着重复,仿佛回声。
读书的时候小群认认真真地读,去继父家也不和他起冲突,她谨小慎微,从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要察言观色,到了姑妈家以后更是感激涕零。
她知道,是斜对面那家的疯婆娘。
读学前班的时候,小群屁股长了个泡儿,晚上一点钟,姑妈掀开被子发现她在哭,问她咋回事,了解情况后当即就吼着姑父送她到接私诊的陈医生家。姑父困得睁不开眼睛,詹玉芬用薄被子把小群裹起来,往背篼里放,走几步,滑倒,又重新背上,已经走到门前的斜坡那里,姑父赶过来,把孩子接过背上。
天气热到极致的时候,光把眼睛刺得睁不开,空气像是一坨发烫的抹布,把人的毛孔捂得严丝合缝,就连鼻子也堵得严严实实。这天喂过了狗,小群打算回到厨房给家里人准备晚餐,才发现大女儿不知道跑去哪里疯去了,她扯着嗓子喊一句:“曦曦,回家了!有抱娃儿的哦!”她喊一句,远处就回荡起一个重复的声音:“抱娃儿的哦,抱娃儿的哦……”
2013年,最疼爱小群的阿婆也老了,躺在成都女儿的家里奄奄一息,她说要回家来,于是回到了箭口村。阿婆睡在床铺上,临死之前喃喃地说:“小群啊,姑妈拼了命养你,你一定要对你姑妈好哟,不然以后没得好下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