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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詹玉芬说:“我的这个兄弟一辈子只有两件事:喝酒、干活。”詹泽和体壮力大,别人为他取绰号‘詹大汉’,因为长年在外从事体力劳动,酒精是他唯一的放松方式,他把所有打工的钱都交给妻子,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平淡朴实。而一切的变故都是从他们夫妇两个外出打工开始的。“桂兰自从出去打工后就变了,花了心。”詹玉芬说起此事,颇为耿耿于怀。

男式裤子有两个屁兜,詹泽和下工回来,屁兜里一定装瓶给孩子的可乐。每天一到晚上五六点,小群和弟弟就在屋前的坝子里张望:“老汉回来没有?今天又会带啥子粑粑给我们吃嘛?”

两夫妇把孩子托给詹玉芬,一开始是在西藏打工,后来又辗转去了成都双流的一家香辣酱厂,是一家远亲开的,詹泽和做工人,桂兰在里面给工人煮饭。

他也是个疼爱孩子的慈父,32岁才有了小群。大姐春节回来探望父母,逗弄小群,一抱她就哇哇大哭,而詹泽和只要看着孩子哭,也就跟着眼含热泪。

有天晚上,香辣酱厂老板回到办公室,桂兰脱光了衣服睡在他的沙发上,说要和他老婆争他,桂兰还说她的老公应该是他。

只要詹玉芬回家去,再没有钱,詹泽和都要去赊钱买点猪肉包点抄手,炒个回锅肉,或者去生产队,弄条白鲢来煎。“每次我们走,他都眼泪汪汪的。算命先生早就说过,他就是眼睛下面那颗痣生(长)坏了,所以哭得多。”詹玉芬说。

老板很无奈,喊了一辆车把她送回自贡。

詹泽和是个烂好人,哪家哪户有事喊他,他都去帮忙。他人又老实,连麻将都不怎么会打,一个幺公的儿子半夜赌瘾犯了来敲门,詹泽和也睡眼惺忪地陪他,还输了很多钱给他。

“我记得,那一次妈妈一回来就跑了,我在姚坝坐车的时候看见妈妈上了一个车子,应该是上自贡。我当时就跟爸爸说,他马上就去姚坝找她。我说我上车的时候看到的,隔了这么久,现在哪里可能还在原地?可是他不听,急匆匆地就跑出去了。”小群回忆。

30岁那年,经人介绍,詹泽和遇到了桂兰,多年以后詹玉芬都记得桂兰年轻时的俊俏,也记得弟弟对她小心翼翼的照顾。桂兰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嫁去过自贡荣县的山里面,生过一个女儿,然后跑回来了,和詹泽和在一起的时候,“她可能都三婚了”,但詹泽和仍想娶桂兰。桂兰的妈妈提出要两千块钱的彩礼钱。那是在20世纪90年代,詹泽和怎么可能拿得出来,但他俩除了没拥有过正式的结婚证书,和其他普通的夫妻并无二致。

多年以后,小群坚持说那是桂兰第一次犯病,桂兰后来一直从六医院(自贡精神病医院)开药。詹玉芬却不这么认为:“她那个时候还没有犯那种病。应该就是出去和不晓得啥子男的伙在一起,吃了那种药。”她补充说:“就是黄色录像里的那种药。”

兄弟姐妹几个都只读到小学,詹玉芬到现在都听不懂“灾荒年”的意思,因为印象中她家每一年都吃不饱饭,她13岁的时候爸爸就死于哮喘,爸爸死后妈妈再嫁去了瓦市正街上,把詹家村的房子留给了詹泽和,他是做推石头的(砖瓦匠),到处帮人修房子为生。

没多久,小群的外公有天早上找到詹家,说(一直不回家的)桂兰发病后被火车撞了——左边手和大腿都撞断了。“她老汉说她被火车轧了,但后来人家服务员说,她被撞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穿……多半是出去出了事,别人把她扔到了铁路上,赖给铁路局。”詹玉芬如此揣测。

和其他人一样,沙坪詹氏村人詹玉芬对生活的艰辛早已经见惯不惊了。兄弟姐妹五个,她和排行倒数第二的弟弟詹泽和关系最好。家里只有一间房子,七个人挤在两张床上:爸爸和两个儿子睡一张床,妈妈和三个女儿睡另一张。

那是在2004年,小群家里依然属于赤贫的年代,詹泽和把桂兰送去自贡四医院,后来,肇事的铁路局又让转到内江铁路骨科医院,住院免费。詹玉芬把一年的谷子卖了,才凑齐了桂兰在医院的生活费。詹泽和在医院照顾桂兰,没有钱,晚上只能睡医院冰冷的走廊,听着病房内整夜传来的呻吟,身体蜷缩成一团也还是四面漏风。在又冷又气、又悲又愤之下,他每天都找机会往自己肚子里大量灌酒。小群一直觉得,爸爸的身体就是那个时候搞坏掉的。

二十年前的箭口村,雷暴的那几天,罗家丢过一个儿子;十来年前的雷暴,樱花山庄附近的一棵巨大的树被劈掉一半;前年的雷暴,镇上的人能在光线照耀下看清盐帮客栈的凉亭被河水逐次淹没。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学会的是第一时间清点自己还剩下什么,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