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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咸

家里连火化的钱都凑不出来,阿婆去求生产队,官家出面给火葬场打电话免了火化费。自然也没有钱买寿材或是骨灰盒。小群的姑妈姑父到很远处,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个装猪油的罐子,把火化后的骨殖放进去,再用一尺多的红布裹紧,外面再包上一层厚厚的衣服遮盖。因为怕车上旅客看到了是罐罐又是红布包着,还紧紧抱在怀里,怎么都能猜出几分,介意太晦气而不让他们上车,他们就一段路、一段公交车交替进行,上车,下车,几个人相互遮掩着骨灰坛,就好像悲伤也因此而分散了似的。

然而死神一周后直接带走了詹家的最后一个男人,詹泽和死时年仅42岁,因未死在医院,故而死因不明,旁人猜测大概率是酗酒引发的脑出血。

“我心里一直都有一根刺。”多年以后,小群表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无奇,却无意中揭示了她前十六年的全部隐秘。

这一眼或是之前喝下的劣质白酒,确实耗尽了詹泽和的所有气力——从突然发病失声失能,到一周后死去,詹泽和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也没有再讲出只言片语。家里并无积蓄可送他去医院诊疗,便请得乡村医生胡乱打了几针。打到第三天,詹泽和臀部紧绷,肌肉下意识地躲避针头,阿婆喜滋滋跪谢神明:“有反应啦,要好起来了,好起来了。”

现年26岁的詹小群居住在仙市镇箭口村,此地经济没落,所幸乡野不算荒芜,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有人漫山遍野采摘地木耳、鸡丝菇、竹笋。自贡盐业发达时期,当时被称为“仙滩”的仙市,中草药也非常出名。出仙滩东约一公里的地方,以金银山、狮子山、葛藤山为中心,避暑胜地馀洞的群山峡谷,以及清溪两岸,五皮风、车前草、马蹄草、华兜草、肺心草、响铃草、牛马藤、葛藤、白花铃(又名土地鱼)、五倍子、水蜡烛、蛇倒刺、菖蒲、陈艾等,漫山遍野都疯长着珍稀名贵草药,一望无际,连家门口都是草药树藤盘缠。当年从自贡市区、富顺县城、周边县区来挖草药的人,一年四季都不停息。

詹小群吃完饭,蹦蹦跳跳出去和邻居小伙伴野炊,下午两点许,她跑回家找打火机。堂屋里寂静无声,詹泽和躺到床上和衣而卧。小群喊他不回应,就笑嘻嘻地去摸父亲手足,那间瓦市老房子白天照例不点灯,窗外光线暗淡,屋顶上仅有一两块玻璃的亮瓦,于是父亲脸上有一格的光亮,但他一动不动,口中欲说无言,只余眼神定定看向女儿,这一眼仿佛已耗尽平生气力。

小群的家紧邻公路,立于门前便可望见几百米开外的小镇新街。她的家仅高于乡村公路50公分,狭窄的前院坝子青苔斑驳,是个一层的平房,从前野草丛生,泥巴和谷草碎混合成的这座夹壁房对大自然的侵袭没有多大抵抗力。2012年仙市一度成为旅游热点,他们才借机把整个房子重修一番,铺了水泥地,青瓦覆盖在刷过的白墙上面,遮掩了一切的旧日疤痕。

2006年8月1日,论农历应该是七月初八,詹小群还差三天就满十岁。阿婆(奶奶)把辣椒炒肉端上饭桌,堂屋里香辣气味氤氲,爸爸、妈妈、詹小群和弟弟挥舞着筷子大快朵颐。那个中午是她一生中无数次重复想起的阖家欢乐的场景。爸爸詹泽和每餐无酒不欢,初八这顿午饭却并未如平时般放量鲸饮,只喝了不到三两白酒。小群将肉夹到逐渐配颜的爸爸碗中,詹泽和放下酒杯,兼肉大嚼,仿佛生平第一次知道这肉的美味。

七月份的时候天气炎热,夜里大货车轮胎压过马路的声音,沉甸甸的,像压在心脏。小群有天被吵醒,见到一条头部三角的细蛇,沿着厨房窗户“嘶嘶”作响,赶了半天,妈妈把打牌的爸爸叫回来,寻了根棍子,三下两下把蛇干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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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群现在称呼的“妈妈”是姑妈詹玉芬,“爸爸”其实是姑父卢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