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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还有新街美甲店梁晓清的一个远房姐姐,十来年前,经由朋友介绍,说是去深圳打工,她一路跟着南下,直到进入工厂才发现不对劲,那个工厂只发工作服,只管饭,其他什么都不给,一年365天大门紧锁,哪里都不让去……她也是百转千回,发现了厂里的一个熟人,一步步帮她,千辛万苦才回到了家乡,从此足不出户,对这段往事也缄默不语。

罗半儿知道他弟弟是被骗进了所谓“黑砖窑”,就想去告官,罗老三还拦着说:“老板对我挺好的。”他心疼他弟弟,帮他安置下来,给他买了保险,但是那些年的生活太缺乏营养,不到一年,罗老三还是去世了。

如果没有亲历过此处的冰雹,很难说出什么命运无情之类的话,王大孃有句形象的描述:“烟雾弥漫,整条街都烧起来了。”这种形容勉强能道出老天爷狂躁起来,让人身心灵都战栗的感觉。

原来是因为他得了重病(后来知道是得了癌症),那个老板才“良心发现”,根据他的口音随便给他买了张到内江的车票。其他同行去的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摸爬滚打、千辛万苦从内江回到自贡,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哥哥自贡老房子的位置。

罗半儿现在的家,也就是秀娥小时候喜欢过来玩耍的地方。那时候秀娥还天真外向,时常光着脚丫把泥巴路踩得“啪啪”作响。

衣衫褴褛的罗老三就像是从《聊斋志异》里面逃出来的人物,他所知道的、说出来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看着罗半儿家后来修的房子,甚至对水泥地都稀奇得不得了。

秀娥最喜欢的休闲项目是有空的时候在镇上毫无目的地转悠。有一次她给我带路,七绕八绕到了镇的东边,隔着沟壑和新修的道路,一列高铁呼啸而过,像只在野外伏击的猛兽,秀娥一句话也没说,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二十几年前,这里全是田地,秀娥的母亲一路寻摸着割草,她挥舞着镰刀,让一个农村女人的孤独、失意和说不出来的什么东西,一米一米地消失掉。

直到这个时候罗老三才知道爸爸妈妈去世了,他大哥也已经死了很久了。他回忆说自己被拉去做工,每天被三道大锁锁着,不见天日,没有电视、没有任何娱乐休闲,就是从早到晚干活。

风远远地把尘土扑在了脸上,杂草全都站立起来,玉米地消失在钢筋水泥的高架桥下面。

二十年以后的某天,罗家老大的楼下来了一个人大喊大叫,喊了很久,老大的女儿下楼来,发现竟然是那个失踪的罗老三。

没过多久,下着大雨的一个下午,秀娥找到了我,说她反悔了,犹犹豫豫地表示她这样的小人物没有任何写下来的必要,后来又改口说希望不要使用她的真实姓名。我尝试和她沟通,她用手捋了一下被雨滴凝在一起的一股头发,一边口不择言说出来:“我这一辈子,吃过太多亏,受过太多骗了。”

没过多久,河边开饭店的罗半儿弟弟罗老三回来的事情又传开了:罗老三从前是贩卖香烟的,他三十多岁的时候,有天拿着几千块钱出去进货,再也没回来,因为他有妻子、女儿,别人以为他要么被谋财害命了,要么就是和谁私奔了。

我这才知道她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一个外来人的。她把“骗子”这样的词用得过于得心应手。

村里生意最火的就是仙婆这个职业。他们尊敬仙婆,会在仙婆面前毫无保留地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隐私、疾病,并把仙婆念过咒语的鸡蛋奉若神明地拿回家吃掉。他们也习惯性地会让邻居亲戚评判那些出轨的、吵架的、忤逆的等各种家庭琐事——或许在他们眼中,村里有威望的长辈远远比看不着、摸不到的互联网,以及远在镇上的政府机构好使得多。

“广州那次的事,我的婚姻,周围的惨痛教训,因为经历过太多,把我的信任一点点磨没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不知道,即使经过很长的时间,很熟的人,我都很难去相信。”

镇上几乎没有外来人口,从其他地方搬迁过来的也几乎都是附近村里的,大家相互之间知根知底。我曾经为了自己的“身份”问题烦恼过一段时间,对于大多数镇上的人来说,所谓的百度百科(上面有对我的介绍),我出过的书,和地摊上的连环画没什么不同。

她说完之后,气氛很尴尬,她也并没有试图安慰我。想起之前网上搜索仙市古镇的时候,有个视频里的采访,一个当地人模样的人说这里的民风淳朴,相互之间和睦可亲,“吵架的几乎没有,连嘴巴上乱骂的都没有。”有一瞬间我试图说服她,想跟她阐述一些道理,一个人没有必要为她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欺骗另外一个人,或者随便什么解释性的东西都可以。

重点来了,接送老师下车就跟家长说:“孃孃你要带他去看下,你的宝贝放学了以后才开始发烧的哦。”“那是很重要的一句话,我特别感谢。要是那句话没带到,我就遇到鬼啦!”秀娥想起来都无比后怕。

但是一只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大蜘蛛打断了我的思路,它有拳头那么大,脚特别修长,长得像只螃蟹,其实那是“白额高脚蛛”,又叫“白额巨蟹蛛”,对人无害,专治蟑螂。

前些天体检的时候,有个小男孩在秀娥面前测体温,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没想到放学后上车的时候小男孩却突然发烧了。接送的老师看他脸很红、眼睛也很红,问他咋子了,他就说他发烧了。接着问他,幼儿园的老师晓得吗?孩子回答说,老师晓得。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秀娥闪电一般地弹起来,下意识就抄起倚在门把的扫帚,轻轻一扫,蜘蛛痛苦地缩成一团,再也不动。

这种“不信任”处处皆是,秀娥所在的幼儿园,这两年开始安装了监控,方便家长随时查看。秀娥觉得那是教育的失败,完全干扰老师的教学。虽然监控早就安装好了,但她所在的班是第一次有人开监控:全班36人,有18人交钱开通了监控权限。

窗外此刻天色阴沉,闪电中的陈家祠堂紧锁着大门,古镇变得昏黄而模糊。雨季悄然来临了,隔个十来步,不远处的码头又要慢慢积水了,一旦河水泛滥,那些渡船和驳船就会被冲到岸上来,连同淤泥、烂树叶和一些脏东西。此地的暴雨灾害经年都有,冲毁堤岸、淹没民房、扼杀田坎,看上去温柔的雨滴转眼就有可能演变成惊人的力量。秀娥说过,她家曾经就住在河边,被上涨的河水冲走过麦子、牛、被子……看风水的说“需要有靠山”,他们这才搬到地势更高一点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信任”这个词在这种地方的底线有多么低。没有大规模的外来人口参与当地的经济生活,小镇本质上就还是农业社会。而农业社会的最大特征就是自给自足,以及熟人社会。他们大多是通过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判断一个事物,一旦超出他们的认知,他们就无能为力。

豆大的雨点骤然降临,屋顶的瓦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缝隙里“滴滴答答”漏下来一些水,还有的干脆砸在了老旧的横梁木上。我们都僵在那里了,仿佛一同沉入了河底。门推开了半扇,光线深沉而黯淡,空气中飘来雨水夹杂着河水的腥臭味道,秀娥一边摇着头,一边往后退,整个肢体语言都写满了畏怯和怀疑,一道深长的抬头纹却出卖了她内心的凄苦。

秀娥把她的远房亲戚介绍来给我打扫卫生。没多久她来做客,犹犹豫豫地表示亲戚干了两天,有点担心这个外来的人是不是骗子,就怕我会拖欠她一千块钱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