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子出了,你也得给我想点法子呀!这么一说,就算完了,不行呀!”
马之悦摊开两只手,无可奈何地说:“我是两只拳头和一把指甲管闲事的人,命也罢,魂也罢,又有什么办法呢?当时谁能知道出这种岔子呀?”
“事情到了这节儿上,还能想什么法子?你知道不知道,为这屁点小事儿,我担了多大风险!”
韩百安站立不住,晃了几下,差一点儿摔倒。他用力挣扎,嘴唇抖动,压低了声音说:“马主任,这可不行,我的小米子,就是我的命啊!”
“那会儿你可说得好好的呀!要不,要了我的命,也不能让粮食出手哇!”
马之悦捂住他的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你……”说着,左右瞧瞧,见马凤兰带着马小辫进了大门,就又在黑暗中假装着急地对韩百安说:“你怎么用这大的嗓门儿呀。别怕,别怕。还好,前天我派人打听了,那两位掌柜的,根本没有咬你,要是咬出你来,可是更糟了。你知道私卖粮食什么罪不?要坐大狱的!”
“当初我是为你好,又是你心甘情愿送到我这儿来的。谁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下场。噢,管了闲事儿,没沾着光,白担了险,还得包偿你吗?”
他忘了一切地喊起来了:“马,马主任,你说什么?我的粮食,我的小米子……”
韩百安苦苦地哀求着:“马主任,你修修好,你的门道多,给我想个办法吧。我不能没有小米子呀!”
这一切,不过是韩百安这一霎间心里的感觉。其实,雨并不那么大,雷也不那么响。
马之悦有几分不耐烦了,绷着脸说:“百安,我实话对你讲了吧,这件事的罪过太大了,不光你的粮食事儿,要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能说出去,连这宗事儿都不能再提了。你想想,你牵扯了自己事小,牵扯了别人,人家不跟你结仇呀!大哥,我如今是受人家牵制的人,一时半时也难缓过来;我要再有一分之路,也不能让你为这份难。谁让咱们赶上这个年月,除了认倒霉,就得等机会,机会到了,还得豁出去干一下子。你得知道,是谁把你害的,是什么政策把你害的……”
轰的一声响雷,一阵急雨,又是一道闪电。天劈了,地裂了,树倒了,墙坍了,人全要没命了!
这会儿,韩百安自己也不准能说清楚,为什么忽然间对这个一向信赖的老干部,觉着一点也不能信任了,甚至于,他敢肯定,卡粮食的事儿是没踪没影的鬼话。马之悦下了套子要坑害他,昧了良心,吞了他的小米子,贪了这无义之财。是别人对他揭了马之悦的底儿起了作用呢,还是自私人的本能起作用,或者自私者的关系本身就是互相不信任的?……反正他不信马之悦这一套了,一句都不信!
马之悦真猜对了。暗想:这家伙一定又听了那边人的宣传,要不,不会冒着雨跑到这儿要粮食;说不定后边还跟着个拉竿儿钓鱼的人呢。怎么办呢?韩百安那小米子除了送给马连福之外,全让自己吃了,上哪儿给他找去?就是有处找去,也不能放了东西,再找上病呀!对,得让他死了这份心,免得引起麻烦。他装出一副郑重的样子说:“大哥,我正要找你去哪。糟糕到家了!前天县里来人运你那小米子,刚过森林,就让人家给截住了……”
那金黄金黄的小米子,是他一口一口地节省下来,装在口袋里,藏在炕洞里,出去惦着它,进来要摸摸它;为它,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为它,父子不和,亲友不睦,害得他家不家,业不业,人不人,鬼不鬼;可是,到了这步田地,就凭着马之悦上嘴唇往下嘴唇一碰,一句话,没了,再也没影儿了,再也不属于韩百安了!粮食没了,没人说好,没人知情,连一句软和话都不给,这叫人办的事儿吗?
韩百安吞吞吐吐地说:“我那小米子……”
雨丝儿,像鞭子一般抽下来了,闷雷,像拳头一样打下来了,泥水寒风包围了一切……
马之悦把韩百安推到离门口远一点地方,故意问韩百安:“你有什么事儿,说吧。”
韩百安浑身抖动。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情面”了,上前来,一把扯住了马之悦那只滴着雨水的袖口;变了声音,改了调门地说:“反正,反正我的小米子,一颗是一颗,一粒是一粒,全交给你了,足足一百二十斤,亲手交给你的,你就这么一说没有了,不行,拼了命也不行!”
后边跟出的马凤兰也没吭声,急忙绕过两个人,朝胡同口那棵树跟前奔去了。
马之悦一甩袖子,压着声音说:“你怎么能够把我这个中间人做到里边呢?这未免太不讲情义了吧?做梦我也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
马之悦心里边也打着转儿。开头他对这个胆小鬼突然而来,又蹲在门口等他,再加上那副可怜相,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真有点摸不透了。那几斗粮食,在韩百安的身上是拴着心、挂着命的大事一件,在马之悦来说,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芝麻粒小事儿;韩百安日日想,夜夜念,老是惦着他的小米子,马之悦在办完了这件事儿的几分钟,就扔到脖子后边去了。机灵鬼总是机灵鬼,一眨眼的工夫,马之悦就猜到了韩百安的来意,而且,还把这韩百安的行为,跟萧长春正“拉拢”人的事儿连到一块儿了。不知怎么,一股子怒火腾地顶了马之悦的脑门子,真想上去踢韩百安几脚,解解心头之恨。他知道这件事得纠缠一阵子,又怕这工夫胡同口那边忽然来了人碰上马小辫,说一声:“你等一下。”就跑进屋里,叫出马凤兰,这般如此一说:“快点,我背着脸跟他说话儿,你就快点把大伯领进屋。”说完就又转到大门外边。
韩百安说:“对,对,对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
韩百安抖着滴着雨水的裤脚,依旧是结结巴巴地说:“天不早啦,不进去麻烦啦。就在这儿,说句话,我就回去啦。马主任,真是……”这个时候,这个胆小自私的中农,忽然间感到,自己跟这个“好干部”并不是平等的,也从来没有平等过。自己的粮食存在这儿,完全可以自自然然地要回去,为什么倒好像登门求借那么为难,那么不敢张嘴呢?
“你想想当初我接你那粮食为什么来着……”
马之悦听出是韩百安的声音,一个心放下了,另一个心又提起来了,左右瞧瞧没有旁人,就疑惑地问:“怎么这天头找我呀?屋坐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蹲在黑漆门外边的那个人,忽地站起了身,朝马之悦跟前跨了一步,上牙敲着下牙,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马主任,我、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我为你好!”
马之悦让自己镇静了一下,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冲着那黑堆堆说:“嗨,谁在这儿淋着哪,快屋里避避去。”
“为我好?还好哪?”
马小辫躲到一棵大树后边去,刚一碰树身,就哗下子,一阵雨水落了下来。
“人不能像耗子那么眼光短。你想想今天,再想想过去,我马之悦为你们这样的人家,办了多少好事儿?我愿意把你的小米子弄没了吗?”
马之悦也瞧见自己家门口有一个黑堆堆,就推了马小辫一把说:“赶快躲起来,快!”
“我,我的小米子交给你了!反正没了不行,我也豁出去了!”
马小辫朝前边指指:“门口,在那儿蹲着。”
“你要是翻脸不认人,我可也不留情面了。你交给我了不假,谁让你交给我的?我还要跟你要保管费、占地方钱哪!真自私!”
马之悦如梦初醒,忙问:“在哪儿?”
韩百安大瞪着两只眼睛,一只手捂着胸口:“我,我,我要自己的小米子也算自私?你说我自私,我就自私了,我要小米子,你得给我!”
走在后边的马小辫突然急走几步,扯了扯马之悦,声音发抖地小声说:“不好,你家门口有人把守。”
马之悦根本没把这个中农放眼里,也没放在心上,这个中农好似他手里的一团面,想圆就圆,想扁就扁,不管怎么着,他也是自己手里的面。于是,马之悦说了最后一句话:“有法儿,你就瞧着变去吧!反正萧长春正犯了整人的瘾,我也没办法,谁让我那会儿用好心眼儿呢,谁知道好心变成了驴肝肺呢!你愿意坐大狱,我陪着,还不行吗!”说着,一步跨进门去,就把门关上了。
这一天,他一直在一队场里,一边跟着大伙儿往一起堆麦捆,跟大伙儿装车,一边“反省”自己的问题。其实,他的两只眼睛不住地盯着通往大湾的道儿,眼巴巴地等着两个人。从马志新来信到现在,又过了好几天了,马志新要是真来,也该到了,却一直没个影子;从打找到李世丹,也好几个晚上了,李世丹亲口答应要来,也没有照个面儿。马之悦的心里是多么焦急呀!他比马小辫这些人看得清楚,萧长春他们正在跟自己争时间,抢收、抢运、抢打,很快就会抢着分,同时也在抢人。只要把麦子一分下去,那就完了。贫农更得铁了心,中农也不会再热心地跟着自己干了,马之悦想在东山坞开展一个变天的试点,跟城市配合起来,给自己闯出另一个天下,全都困难了。当然啦,从马志新信上的言词,从瘸老五亲眼看到的情况,从李世丹的态度,从王国忠迟迟不归,他都认为,眼前要来个大鸣大放,来个大变革,全是大势所趋,天是一定要变的了;不管东山坞迟动、早动,反正一定得动。问题就在于,马之悦想在这场变革里捞上一把本钱,就像抗日战争那会儿捞了一把本钱一样,成个政治上的暴发户。他把所有的办法都使尽了,可惜没有让东山坞的风暴刮起来,反而挨了一棒子。要是拖到分了麦子,王国忠再突然一来,他们把马之悦的事儿先在群众里边一抖落,那算臭了,一点翻身抬头的希望都没有了,十成有八成让他们一撸到底,说不定变成劳改犯。……他苦苦地想着:怎么才能把收麦子、分麦子的这条腿拖住呢?
韩百安扑过来,趴在那湿漉漉的黑门板上,眼黑耳鸣,天旋地转……
马之悦领着马小辫,紧张又艰难地朝前试探着走。从焦庆家门口,到马之悦家并不远,只要拐出胡同,下了坡,过了沟,再一上坎子,就算到了;可是这会儿,这截道儿显得特别长。黏糊糊的泥浆好几次拔掉了马之悦的鞋,他在心里边骂着一切,恨着一切。从打去年秋后下涝雨,遇到的这么多事情,哪一件是顺心的呢?简直比这截道儿还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