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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九章

马之悦带着笑声说:“哈,你这耳朵真不管用啊,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焦庆媳妇顶着一块锅盖正要去关大门睡觉,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谁?”

焦庆媳妇听出马之悦的声音,又见他冲冲地走过来,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一边躲闪,一边疑疑惑惑地问:“马主任,这么晚了,干什么呀?”

马之悦赶紧跑到猪圈跟前,搬起猪食槽子,把尖刀子压在下边,又跑回门楼里边,摸摸门,关得很紧,就低声对马小辫说:“跟我走!”随后,在院子里转了个小圈,镇静了一下,又对北房小声说:“焦庆家吗?”

马之悦已经从她身边挤过去,进了屋。

没等他把话说完,北房前门口已经传来脚步声。

焦庆媳妇见马之悦后边有个尾巴,问:“后边那个人是立本吗?”

马之悦说:“先藏起来,等一会儿再说。今晚上你就住在我家吧,路近一点儿。不让他们发现更好,发现了,也好对付。你就说病了,疼得受不了,找凤兰拔火罐子,路不好走,就没有回去。刚才我让凤兰到家找你,她说有人在那边走动。别急,咱们一块儿走。”

没回答,两个人全进屋了。

马小辫说:“你带着?”

焦庆媳妇跟进屋一看,浑身打个冷战,就喊开了:“哎哟,马主任,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啊?”她吓坏了,也气坏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马之悦说:“你带这玩意儿,路上碰到人怎么行?”

马之悦笑着说:“瞧你大惊小怪的,怎么啦?”

马小辫一边把尖刀子递过去,一边怀疑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焦庆媳妇着急地拍着手说:“哎呀,黑更半夜、大雨泡天的,您怎么把个臭地主领到我屋里来了?”

马之悦急中生智,拦住马小辫伏在他耳边说:“别慌,外边有人,马上出去危险。先等等。你一气别吭,全听我的。把刀子给我,快给我!”

马之悦笑笑,坐在炕上了。

…………

马小辫低着头,牙齿咬得直响。

“放心吧,让他们回家暖一暖,他们都不去。”

焦庆媳妇撩开门帘子,横眉立目地喊:“走,走,马小辫,你给我滚出去!”

“小心点呀,越是这样天气,越得小心。”

马之悦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个人,办事儿怎么这么没深没浅哪!我不叫他来,他敢登你这门槛儿吗?”

就在这个时候,街上又响起蹚水声和低语声:

焦庆媳妇说:“老天爷,您好不当儿地把个臭地主叫到我这儿干什么呀?”

门洞的马小辫攥着尖刀子小声对马之悦说:“不行,焦庆媳妇关大门来了,我得跑……”

马之悦说:“眼下是麦收,咱们得做保卫工作。我叫他来,教训教训他。”

窗户上的身影晃了一下不见了。

焦庆媳妇跺着脚说:“怎么叫到我这儿教训他呀?”

“等等,妈关了大门,就躺下给你吃奶啊。乖啦,听话啦,啊。”

马之悦说:“唉,你不知道我们沾点亲吗?我是从来不登他那门的;叫到我家去,有凤兰,也不方便,你家是贫农,说话不背着你。”

“妈妈,妈妈,啊啊……”

焦庆媳妇看看马之悦,见他又严肃又认真;看看马小辫,仍旧是一副相,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别哭,别哭,妈在这儿。”

马之悦往炕上一坐,装模作样地冲着马小辫说:“你知道我今天把你找来为什么吗?”

“妈妈,妈妈,吃,吃,吃……”

马小辫笔管条直地站在地下,说:“马主任,我不知道;听说您叫我,我就赶忙来了。”

这会儿,这边院子北房里的孩子也被隔壁哭声惊醒了,也哭了起来。

马之悦说:“我跟你虽然沾点亲,可是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干部,我跟你界限分明,懂吗?”

…………

马小辫点头哈腰:“懂,懂。您从来都是界限分明的,这个我全知道。”

“别急嘛!咱们得想别的办法把他的手拴住。”

焦庆媳妇听了这两句话,又看看他们,那个提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暗想:别人还说马之悦跟地主富农穿一条裤子,真是没有的事儿。人家这不公是公,私是私吗!就在旁边帮了一句:“界限不分明不行,跟你个臭地主哪能不分明呢?”

“你怎么啦?你没见这天时地利,全冲着咱们来的呀,这场雨是多好呀!不杀了他,也让他在炕上躺几天,躺两天,地里麦子就收不上来了,场上的就烂了……”

马之悦仍然冲着马小辫说:“眼下国内形势,料你也知道了,到底怎么回事儿,还得看下回分解……”

马之悦说:“不许你再乱动,听见了没有?”

马小辫说:“是,是……”

马小辫说:“这孩子是姓萧的宝贝,我看就在他身上打打主意……”

焦庆媳妇说:“不管怎么分解,也没你们臭地主的好处,这是真的。”

马之悦轻轻地哼了一声:“收了你的吧!”

马之悦继续说:“干部中间是有不团结的现象,谁好谁坏,自有群众说话。你不能想这种事儿,不许动嘴,不许动手,也不许动心。听见了没有?当然,你现在还没有什么表现,这一程子,还比较老实,可是我得先警告警告你。”

马小辫听到这一老一少的声音,又想起萧长春要领头“灭”他的祖宗,“拉”他的后代,那股子杀人行凶的邪火,又翻上来了。他攥着手里的尖刀子,愤恨地咬着牙说:“妈的,我全杀了他,让他绝根儿!”

焦庆媳妇也很威风地说:“干部不对劲儿,那是筷子碰碗,是我们家里的事儿,跟你这地主没关系。你想要趁着浑水摸泥鳅,那可办不到。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这会儿正好雨小了,雷住了,在这只隔着一堵墙的地方,那边的声音这边听得非常清楚。

马小辫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又连连点头:“是,是。”

“你这孩子,疯啦,做梦也惦着鸟!等着活儿不忙了,让你爸到北山里给你捉。快下炕撒尿!”

马之悦又加一句:“你要老老实实地听干部的话。”

“要鸟,要鸟!”

马小辫又点头:“是。”

“小石头,撒尿不?下炕,下炕!”这是被哭声惊醒的萧老大,招呼着孙子。

“不要乱说乱动。”

“不,不,给我捉鸟,给我捉鸟!”这是萧长春的儿子小石头在睡梦里的哭叫声。

“不敢。”

西院北房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和一个老人的喊声。那是萧家的祖孙两个。

“只要是发现你有一点儿不规矩的地方,咱们把话说在头边,我可不能轻饶你!”

马之悦苦苦地想着。这会儿,他想的跟马小辫想的差不离儿。他不是心软手软的问题,许许多多事情堆在一起,已经把马之悦挤到绝路上了,他还有什么软不软的呢?马小辫今天的行动,让他生气,让他担了惊,也受了点启发。他也应当想一个决断的计策,来个干干脆脆的;可是,他要求个安全,求个杀人不见血,而又达到目的……

“是,是!”

马小辫想起刚才的险境,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说:“行,行,只要坚决着点儿,把大事情做成功,怎么着全好。之悦,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成大事,不能心太软哪!”

焦庆媳妇说:“没你说话的地方,什么时候也没有,不用再做梦啦。如今这个天下是我们穷人的了,你要是睁着两只眼睛敢胡闹,留神你的小命儿!”

马之悦说:“这块石头要搬,咱得用安全办法。你想杀他?这小子后脑勺上都长着眼,保险你到不了跟前,先得让他收拾了。再说,你没见来来往往的到处都是他的人吗?你一动手,准得让人家看见,这不是白送死吗?”

马之悦又问马小辫:“我的话你记住没有?”

马小辫轻轻地叹口气:“不把他搬掉,那个好日子能保险吗?闹了半天,屁毛没得到手,再让他把我祖宗给挖走,儿子给拉走,我这不算是绝根了吗?不行,这块石头一定得搬,我宁可死在他后边,也不能死在他头边。”

马小辫说:“记住了。”

“日子快了,才不能玩命嘛。我们要的不是一条命,要光为这个,那不太容易了。这会儿,我们要的是时间,要的是麦子,最后要个彻底的转天换日。”

“坐在那儿,好好想想。”

“进大狱就进大狱,反正那日子快了。”

“哎,我想想。”

“可是你没想想,我正跟他对立着,这会儿已经公开了,出了人命,就是三岁的孩子,也得怀疑到我的头上。还有,谁不知道咱两家是亲戚,出了这种事儿,还有不找地主的呀?咱们的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先闯这个乱子,这不是存心要进大狱吗?”

马小辫坐在炕沿上了。

“我想灭了他,你就好办事儿了……”

外边的雨大了一阵儿,又渐渐地变小了,变成了牛毛细雨。

“着急就轻举妄动?”

马之悦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耳朵留神听着外边的动静。过一会儿,他又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开了大门,站在门楼里左右转着脑袋看。这会儿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动静。他就又转回来,把门掩上了。

“我着急呀!”

焦庆媳妇也跑出来了,对马之悦说:“马主任,再训他几句,快点儿让他滚蛋吧!”

“知道险,你还来干这种蠢事?”

马之悦说:“行。焦庆家,我今天教训马小辫的事儿,别对外人讲,因为是在你这儿教训的,不大方便;当然,我要让你证明的时候,你也可以直说。”

“总在这儿呆着险哪!”

焦庆媳妇答应着,又小声地问:“马主任,咱们那事儿,不要紧了吧?”

马之悦挡住他:“别!”

马之悦故意沉吟了一下,说:“有事儿还是没事儿,这要看萧长春的劲头儿了。”

马小辫小声说:“我走呀……”

“县城那边要是把东西全抖搂出去了,三头对不上案,他有什么办法?”

马之悦深深地透了口气。

“咱们得准备两手,好,或者坏。”

马小辫也动了动,抹抹汗珠子。

“马主任,可全靠您维持了。唉,我就是图着多卖几个钱,给孩子买点零嘴吃,谁想找了一身病呀!千万可别让那事儿传扬出去。真要挑个明,敞个开,把我也拉扯到里边,让我们孩子爸爸知道了,我可受不了哇!”

马之悦站起来,活动活动蹲麻了的腿脚。

“我当然要生着法儿往好处给大伙儿办,咱们谁对谁呢?你呢,焦庆家,我再嘱咐你几句:这时候,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一点儿;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

时间过去的也不算短了,看样子,没了危险,眼前最要紧的事儿,是怎么离开这个院子快到家里去。

焦庆媳妇说:“对,对。”

一阵急风骤雨过去,一切又静下来了;只听得雨丝儿“沙沙”,从每个院子流出来的雨水,汇在街上,哗哗地流着。

马之悦回到屋里,对马小辫说:“雨停止了,你快些回去歇着吧。”

在马之悦的旁边,直竖竖地站着一个人,那就是刚才想要杀人行凶的马小辫。他浑身发抖,脑门儿倒呼呼地冒汗。这会儿,他心里边塞着的东西,全可以用一个“怕”字来概括;前思思,后想想,都是让人挺害怕的。刚才,要不是马之悦从马凤兰那儿得到信儿跑来追他,又把他拦住,杀错了人是小事儿,后边的马翠清准得发现他这个凶手,一喊一叫,人一出来,两头一截,往哪儿跑?就算是萧长春回来了,自己一刀刺不着,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还兴许送了小命!哪会想到,下雨天还有这么多的人出来进去的呢?……亏了马之悦把自己救了,也让马之悦的几句话把自己提醒。可是,老在这儿蹲着怎么算呢?外边要是闯进人来,完了,屋里要是出来人,也完了。走吧,也险。这会儿他才知道,不要说手里拿着尖刀子,就是空着手到这儿来,也是扎眼的;在街上不论碰上个什么人,也不会轻易地把他放过去,真叫怕人哪!

马小辫低着头走出来,贴着墙根,出了街口朝北边移动一截儿,就又站下来等候。

阴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狂风一会儿紧一会儿慢。雨水从门楼的瓦檐上流下来,滴在石板的小坑坑里,溅到人的身上。圈里的母猪受到雷电的震动,偶尔哼一声,窗户上的人影儿一摇一晃的——那是焦庆媳妇正在灯下边做针线活儿。

马之悦对跟出来的焦庆媳妇说:“你回去吧。”

他很害怕,没有哆嗦,反而装得很镇静。他在估计下边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以后又用什么办法对付。比方说,马翠清和韩道满两个人,也许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干自己的事情去了,也许很重视刚才的动静,去报告萧长春。头一个可能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第二个可能,就非常危险。萧长春这家伙机灵透顶,这会儿也正在加倍地小心着;听到这个信儿,一定要追根寻底,说不定街上已经布置下民兵。那时候怎么办呢?还是挺出去,使个计策闯一闯呢,还是蹲在这儿,看情形再随机应变呢?是不惊动焦庆媳妇,还是奔到屋里去,跟她使个手腕儿,打打掩护呢?他心里边乱极啦,怎么走,都觉着不安全。

焦庆媳妇说:“等我关上门。”

这会儿,马之悦正在焦庆家的门楼子里边蹲着。他把一只耳朵贴在门缝上,听着外边的动静,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北房窗户上的人影儿。

马之悦有点慌了。他想,马上到猪食槽子底下把刀子取出来吧,这会儿实在不便,再磨蹭一会儿,又怕走在路上的马小辫碰上人,不好开脱,只好硬着头皮跟出来。他走在街中间,追上了马小辫,让马小辫在后边走,跟自己保持一点儿距离。他们全都贴着墙根往前摸,一直把马小辫护送到离自己家门口不远了,马之悦的心才算放下了。他想先把马小辫送到家,再回来取那把刀子。又一想,这会儿,焦庆媳妇准把门关上了。等到明天再说吧,大白天取把刀子更不容易。对了,把马小辫送到家之后,再找马立本去,这小子腿脚灵活,跳到墙里去就拿出来了。他走了几步,又想,不好,这几天村里巡逻守场的人挺多,万一被发现了,也危险。反正那刀子藏得挺严密,一时也不会被谁发现;过几天发现了,不出事还罢,出事更好,这是个无头案,可以吓唬吓唬人。刀子上又没有刻着字儿,谁知哪个放的?萧长春发现之后,准得猜疑到有人要暗杀他,一定能起点制造混乱的作用。想到这儿,他倒后悔那刀子藏得太严实了,藏的地方也不好,不如塞到萧家院子里去了。明天一发现,又是一场小风波,光有武器,又没成事实,只能增加恐慌,搅乱人心,没什么风险。已就这样了,只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