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道满说:“想进步,就得跟好人学,往好人这边靠近,别跟坏人扎堆儿,跟他们还能走出好来吗?您看看我振茂大伯,人家多进步,多积极呀!”
焦振茂说:“我更高兴,早盼他有这么一天。”
焦振茂连忙摆手说:“差远啦,差远啦,别提我吧。早先我倒是觉着自己差不离似的,这一程子,我才照了镜子洗了脸,比人家马老四,离着十万八千里。”
马翠清说:“连萧支书听了都高兴得啥似的。”
马翠清说:“离着远不要紧,得朝着正地方奔。我越想越觉着怪。农业社在那儿摆着,干部在那儿站着,看得见,也摸得着,就凭大叔你这么会算计,怎么总是算拧了账呢?到底儿是集体好,还是单干好;是萧支书这边人好,还是马之悦那边人好,这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您怎么就偏偏不正着眼睛看看,老是不开窍呢?”说到这儿,她又激动起来了,发觉自己到了“边儿”,再往下说,准得过了火,就咕嘟着嘴,不吭声了。
韩道满说:“要想不生气吵架,得有一条,您得进步。像今天抢麦子那样。人家一表扬您,我心里多高兴呀!”
韩道满说:“不开窍,想不通,萧支书说可以等等您,可是您得认识潮流。不认识潮流,您就要上坏人的当。今天我把话给您说透了吧:我是下决心跟潮流走,往社会主义奔,不能走您给我安排下的那个旧道;那条道走不通,不如这条道光明。您没见我们青年种的苗圃吗?收完麦子就往山上栽,支书说,还要开苹果园、葡萄园,还要使拖拉机、用电灯,……您单干,单干八辈子,也甭想搞出这些个来;我凭什么放着大道儿不奔,要往小道上拐呢?我的道儿还长着哪!我这回来家里跟您认错,错在我对您帮助不够,斗争也不够;我要搬回来,是要让您跟我走,我可不是来投降的!”
焦振茂说:“只要是心里边扭过弯来,顺了垄沟,就能欢欢乐乐的了。”
马翠清听了这番有劲儿的话,感到十分吃惊,忍不住地满脸放光,真想替韩道满鼓掌叫好。
马翠清说:“别人家都是和和美美的,为什么你们爷俩总是牛蹄子两半儿?这不是小事儿,咱是农业社的社员,一家影响着大家。为什么总闹别扭,这里边有个好坏是非,我们往后就要帮助您认清这个理儿。”
焦振茂却觉着话语太重,怕把韩百安闹翻了,父子俩吵起来,闹得前功尽弃,赶忙接过话茬儿,尽量用亲切的口吻说:“百安,看人看心,听话听音,我觉着,道满那心对你是热的,道满这话对你是烫的,我全赞成。咱哥俩是老交情了,谁全知道谁,晚上没事儿,我好好跟你摆摆心思,坦白坦白。过去,咱们到一块儿光打小算盘,今个我跟你打打大算盘。先拿咱们这个天下说吧,过去是坏人、洋人坐金銮殿,咱老百姓受那份罪,就不用细说细表了。如今呢,老百姓坐天下,过上了太平日子;往后呢,还要过社会主义日子——你别老是觉着那日子没影儿,不落实,其实,已经到了眼皮底下了。没有社会主义,能有今天这收成?没有社会主义,今天这场雨,麦子不就都淋了?这些你都亲眼看见了。咱们再接着说:闯这个天下,人家共产党是经过多少难关!听说,当年人家从南方打到北方抗鬼子兵,走了好几万里,对啦,两万五千里,吃皮带、啃草根子。打咱们北边的密云石匣的炮楼,那是多激烈!攻不上去,人家把羊毛毯子蘸上水,裹在身上,往炮楼跟前滚。共产党从一开始就净办好事儿,可是还有人反对。蒋介石就反对,地主、汉奸也反对,咱们有些中农户也反对过呀!我就反对过。打鬼子那会儿要军鞋,多摊一双,我就不高兴;要公粮,总想给点不济的。搞土改,按人口补给我一亩地,我说不贪无义之财,白要人家的地不讲良心,硬退了。后来共产党又搞起农业社,那就更不用说了,咱俩没少在一块儿嘀咕,还骂过呢。不怕道满、翠清笑话我,今天咱们就是要兜底儿嘛!人是越活越伶俐,不能越活越糊涂。我对新事儿,是一点一点儿明白的。打跑了鬼子,咱们不跑反了;搞了土改,咱们不挨地主欺负了;有了婚姻法,就没人投河觅井的了;办了农业社,穷人过了好日子,咱们这些不穷不富的人,也过上保了险的好日子。你就往后看吧,好事儿还多着哪!有一件,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老毛病不改,不能遇上一桩新事儿,开头就先反对一阵子了……”
韩道满说:“爸爸,往后,咱们可不能再生气了,应该欢欢乐乐地过日子……”
这个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用意是在说服老朋友,实际上,也是总结着他一生中经历过的一段光明而又不平坦的历史。这是他真诚的坦白,是把一颗已经闪出光芒的心,赤裸裸地捧出来,给他老朋友看一看:以心比心,他希望面前这个可怜人,经过一段糊涂日子之后,跟自己一样地转过弯来,跟上潮流,跟上马老四这些老贫农。
焦振茂马上敲边鼓说:“看看,孩子们还说对咱们帮助不够哪!咱们也得检讨检讨自己,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落后了。要不然,还用人家帮助干什么呀!”
他继续说:“我过去也纳闷,正像你眼下对我纳闷一样:我为什么不能像年轻人那样,也不能像马老四、喜老头那样,来了个新事儿就拥护;我总是先当对头,过后才赞成。毛病到底在哪儿?这一段日子,我找到了。归根结底,是自私,光打小算盘,不打大算盘;缺一副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冲着韩百安,加重语气说,“百安,你这会儿的病也是这个。自私,自私,你太自私了!”
这句话出口,不光是韩百安吃惊不小,就是焦振茂也感到非常意外。韩道满倒是很高兴。
韩百安抬起头来,看了焦振茂一眼,又低下了。
直爽的姑娘动了心,想着想着,身上升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头,就朝韩百安跟前挪了一下,很诚恳地说:“大叔,萧支书批评道满啦,团支部的同志也给我提了意见,说我们过去对您帮助得不够,不耐心。这是我们的不对……”
焦振茂并没在意,又往老朋友跟前凑了凑说:“百安,咱们一块儿活过来的,你为什么没我进步呢?我看哪,道满、翠清把你的病根找到了。你也不用捂着、盖着不让扎针、拔罐子了。一句话,就是因为你不爱跟贫农学,偏爱跟坏人靠……”
这些过去的事儿在马翠清的眼前闪过之后,她猛地感到,自己对韩百安的态度是不全面:这一程子,不知不觉地讨厌他了,不光把他跟弯弯绕这些人一样看待,甚至于把他跟马斋划了等号。她想:萧支书的话对,韩百安跟弯弯绕这些人不一样,只要耐心一点,能够争取过来;把他争取过来,对敌人那边的力量就是个削弱,对自己这边的力量就是个加强。
韩百安的嘴唇动了半天,冒出一句话:“什么,你也说我跟坏人靠?谁是坏人,我跟坏人干什么坏事情了?你们都冤枉我呀!”
从这以后,马翠清总觉着韩百安是个善良的好心人,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焦振茂说:“你别急,听我慢慢往下说。你靠着的那些人,你当他们都是好人呀?弯弯绕、马大炮,总想让农业社翻车、断轴;他们偷运粮食,违反政策条文,闹粮、闹土地分红,都是坏事,都是反对好人,反对社会主义呀!”
还有一回,那是马翠清的妈妈病死的头一年。麦收时节,妈妈病倒在炕上了。地里的麦子,干得往下掉穗子。那块地跟韩百安家的刀把地搭着边儿。韩百安看见了,就来到马翠清家,站在门口外边说:“大嫂子,麦子得收了。”妈妈说:“我收不了,孩子又干不了活儿……”韩百安说:“就是叫短工,也得收哇,糟蹋在地里多可惜呀!”妈妈说:“大兄弟,你就修修好,帮我们收来,该多少工钱,从麦子里边扣。”韩百安没有伸手,他怕别人说他找人家孤寡的便宜,倒是暗地里替她们找了个短工,给收上来了。麦收以后,妈妈的病更重了,请医吃药,欠下了债,不得不把那块地卖了。写卖地文书那天,马翠清亲眼看见,韩百安在她家门口转了好几趟;转一趟想进来,又走了。马翠清跑过去招呼他:“大叔,您屋坐。”韩百安的脸色也是煞白的。他没有进来,却无力地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垂下了脑袋。马翠清莫名其妙地望着老人那花白的头顶发呆。过了好半天,韩百安才叹口气说:“孩子,你还小哇,你不知道土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把它写给人家,你们娘仨往后还怎么活呀!……”
韩百安嘟嘟囔囔地说:“我根本就信不住他们;对他们我早就留着后手。”
马翠清常常想起老人家抱她那会儿,看到的花白头顶,再不背后骂韩百安是“小气鬼”了。
韩道满插言问:“您信得住谁呢?就信得住马之悦!”
那一年,马翠清只有七八岁。七八岁的丫头,就淘气得赛过男孩子;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事儿都敢办。韩百安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上的杏子长大了,青的发白,一嘟噜一嘟噜地压颤枝。一群孩子在街上玩,隔着墙就能看到它,都馋得从嘴角往外流酸水。有个孩子说:“翠清,你总吹胆大,你敢进去给我们摘个杏子吃吗?”马翠清把小脑袋一摆:“怎么不敢?走!”他们用秫秸棍拨拉开门插关,打开门,拥到院子里,又把门掩上了。正好石磨旁边有个凳子,马翠清搬过凳子,登上去,一跷脚尖,就够着老树杈上,一直攀到最上边,抓一把又青又大的杏子就摘,摘了就往衣兜里掖。小衣兜还没有摘满,树下边的孩子就像马蜂窝似的炸了营。原来,韩百安从地里回来了,出现在门口;孩子们一个个黄着脸,从他的胳膊下边跑了。树上的马翠清也吓得不得了。韩百安又气又心疼,脸色煞白,跺着脚骂:“兔崽子们,糟害我!”看见树上的马翠清,又骂:“猴丫头,我看你下来不,下来我就砸扁了你!”马翠清怕极啦。她知道韩百安是个有名儿的小气人,有一回,他的亲儿子韩道满摘了一个杏子吃,他还打韩道满一个大巴掌;马翠清亲眼看见他打的,当时还冲着他的后背骂他“小气鬼”。这会儿两姓旁人跑进来摘他的杏子,他能饶了吗?不用说别的,他要是把树下边的凳子一拿,自己就不用想下去了,下去非得摔坏了不可。马翠清越想越怕,壮着胆子往下爬。可是韩百安没有搬走凳子,当马翠清的两只小腿垂下来,够不着凳子的时候,他还跑过来,扶了马翠清一把,又把她抱起来了。马翠清不敢喊,不敢叫,一回头,就看见他那花白的头顶上直冒汗珠子。老头子把马翠清放下之后,依旧是白着脸喊:“你们这不是糟害人吗?杏子不熟,正壮个儿,你这半兜,将来就是一兜呀!”马翠清怕极啦,把杏子掏出来扔在地下,就跑。她怕韩百安揪住她不放。韩百安并没揪她,只在背后喊:“我找你妈去,让你妈赔我,让你妈狠狠地揍你一顿,你等着吧!”马翠清不敢回家,还是妈妈跑到河边上把她找回去的。妈妈也没提这件事儿,韩百安根本没有给她告诉妈妈;后来韩百安见了马翠清的面,也没有再骂过,只是,那个门楼上加了一把黄铜锁,杏树干上绑了一圈酸枣棵子……
韩百安说:“他是干部,是头嘛。”
他后悔也来不及了,马翠清根本没看他,那样子,好像就要开台。她朝炕里边挪了挪,先看看韩道满,朝他咬了咬牙,意思是:商量得好好的,由你说话,你倒当起哑巴,钻到防空洞,把我推到擂台上来,真坏!接着,又在韩百安那花白的头顶上看了一眼。忽地,她的心里一动,好多忘记了的往事,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下子涌到了她的心头上来了。
马翠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是什么干部,什么头?是个坏蛋!”
焦振茂见韩道满开不了台,又给马翠清使眼色,意思是说,你打头炮吧,火力可别太猛,温和一点儿。眼色使完,他又有点后悔,心想:这丫头心直口快,对不合理的事儿嫉恶如仇,对落后的人恨之入骨,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柔和的了呀!别再让她几个炮弹,把个刚刚转过头来的、还没有开步走的韩百安打回去呀!
韩百安一愣,瞪起两只朝里边眍着的眼:“什么,马主任是什么?”
韩道满看了爸爸一眼,咽口唾沫,咳嗽两声。刚才,他走一路,想一路,准备了一套话,到了爸爸跟前,就不知道从哪儿说了;一见爸爸那没有任何表情、冷如冰霜的脸,肚子里的话儿,全都跑个没影儿了。
焦振茂用力说:“原来你还在鼓里呀?实话对你说了吧,他是头号大坏蛋!”
焦振茂极力施展他那“和事佬”的本领,给韩道满使眼神,见没管事儿,又用脚尖捅韩道满,急得啥似的。
韩百安听了这句话,惊慌失色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结结巴巴地说:“大哥,大哥,咱们不能不讲良心呀!”
话说到这儿,又算结束了。
焦振茂说:“从前我也是瞎讲良心的。你不知道他的底子,知道了,更得把你吓一跳。”
马翠清说:“当然可以啦。有错处就批评,有好处就表扬,不该不欠,没远没近。”
马翠清说:“他压根儿就不是好人,是披着人皮的狼!”
焦振茂说:“你百安叔心里边的道道儿可多啦。他不光出主意,还愿意自己到山上打葛条,更不赖吧?回头,你们黑板报得表扬你百安叔呀!”
于是,焦振茂和马翠清两个人把马之悦如何耍阴谋手段要搞垮农业社,又如何陷害萧长春和焦淑红,又怎么要强奸孙桂英,又怎么跟奸商勾搭,等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同时又加上了他们的评论。
马翠清说:“这个办法是不赖,葛条比麻绳还结实哪,还能给咱们农业社节约。”
韩百安听呆了。
焦振茂想留着让韩百安回答,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就说:“打草苫子用,用葛条当麻绳用,又省钱,又省事,这是你百安叔出的好主意,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步上。”
焦振茂说:“这事儿眼下还保密,别乱说。这都是咱们见到的,不是人家哪个干部开会给咱讲的;我看你还对他挺迷信,不得不给你透透信儿。要不然,你还得跟着他们走,还得上他们的当。他们没死心,还得搞乱子;要是搞起来,不拉你才怪哪。百安,今天我说服你这些话,你想通没有呀?”
马翠清也跟着搭上一句:“打葛条干什么呀?”
韩百安眨巴着眼,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韩百安说:“够了。别要太老的,也别要太嫩的。”
马翠清说:“您讲个干脆的,我们大伙儿也就放心了!”
焦振茂怕僵住,就又接上刚才的话茬儿,对韩百安说:“咱们可是说定了,一晴天,咱就派人上山打葛条,打回来,你就专门管这事儿。打一趟够不够呀?”
韩道满也满脸通红地说:“爸爸,您看看,我说您还不信,这回您该信了吧。跟这伙人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不知怎么回事,除了韩百安,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找不到话儿说了。
韩百安心里边乱腾腾,脑袋像发面馒头似的往大胀着。他看看儿子,看看马翠清,又看看他的老朋友,终于说出一句话:“我,我谢谢你们的好心。让我再想想吧……”
马翠清说:“精湿的,不上炕啦。”就依着炕沿,坐在焦振茂的旁边。她的脚底下丢下两块湿湿的脚印儿。
焦振茂乐了:“哎,这回还不赖。想通了,把疙瘩解开了,心病去掉了,咱们哥们好跟大伙儿一起往社会主义奔哪,你瞧那日子才叫真正的好日子呀!”
韩道满闪到一边,让马翠清上炕。
马翠清也挺高兴。她活泼起来了:“好,好,太好了。往后呀,您就擦亮眼睛,跟他们划清界限,挺起胸脯子,跟贫下中农一道儿走。”
韩百安不好意思地朝炕里挪挪,脸儿冲着北墙,说:“炕上坐吧。”
韩道满说:“对啦,您就一个劲儿进步,像振茂大伯这样。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要为大伙,为社会主义大事业,这样的日子过着才有味儿。”
他们一进屋,焦振茂就笑着捅了韩百安一下说:“你瞧瞧,来了吧?你硬说他们不会来。这时候的年轻人,可比咱们上年纪的人度量大呀!”
他们又热烈地谈论了一阵子才结束。父子俩送走了焦振茂和马翠清,时间已经不早了。韩道满要到羊栏搬行李去,搬回来就睡,明天好参加劳动。火热的劳动在召唤着人们。特别是收获劳动果实的劳动。雨一住,顶多过不上三五天,就要打完场、分麦子了。
屋子里的一股热气朝他们扑过来,只见焦振茂和韩百安两个人坐在小油灯下边。看样子他们已经谈了好长一会儿了,而且谈的很不错,坐的比较近,脸色也都好看,连屋子里的空气跟往日都有点不一样似的。
韩道满冒着小雨,心满意足地往外走。跟爸爸闹“崩”了这些日子,他每天除了回来吃饭,从不着家;今晚上,他回家了,又要躺在爸爸的身边了。他想着自己这半年多的经历,从参加种麦子到开垦苗圃,到后来被卷进东山坞各种各样的斗争的漩涡里。这一段道路在这个年轻人说来是不短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吃力。当然,他没有爸爸那么多的疙瘩和心病,可是他同样的胆小,同样的不懂得每一天的生活、劳动的意义,他也不关心这一些,从早到晚他只想自己的事儿。眼下,他觉得自己终于从小圈子跳进了大圈子,不光是身子跑出了小圈子,心也跳出了小圈子。他懂得了许多事情,明白了好多道理,特别是找到了自己的学习榜样,选定了一条最好的人生道路……
两个人笑了一阵,又小声嘀咕了一阵。马翠清把那天动员孙桂英参加劳动的事儿作例子,给韩道满鼓了鼓劲儿,他们这才往里边走。
小伙子想着想着,心满意足,真想唱几句。
马翠清说:“我给你壮胆呀!他要是打你的话,我在旁边偏拉一把。”
韩百安今天晚上可苦了。他没等儿子,也没有脱衣服,甩掉了鞋子,抽下裤带就躺在炕上。他的心里边乱得像一团麻,没头没绪,扎扎挠挠。他想:马之悦是老干部、老党员、老功臣;马翠清这个孩子就罢了,焦振茂这个厚道、稳当的人,怎么也到这儿说他的坏话呢?这么多年,他跟马之悦两个人总是挺对劲儿的,焦振茂敬着马之悦,马之悦也敬着焦振茂;头几天焦振茂的闺女找婆家,马之悦还要当个媒人,焦振茂也是乐意的,怎么一下子倒说人家是阴谋了,是要把他的闺女铲走,是打击干部呢?马之悦那么一个大干部,会跟一个毛丫头耍手段吗?马之悦的神通广大,能怕一个毛丫头吗?马之悦跟萧长春两个人不合,这是大伙儿全知道的事儿,嘴上不敢说的人,心里也明白;耳朵里听不到的人,眼睛也看得到。两个干部不合槽,闹纠葛,这是常有的事儿,父子俩还吵架分家嘛。可人家都是共产党里边的人,马之悦怎么会拿出过去地主恶霸和国民党的手腕儿害萧长春呢?马之悦是这种人吗?反过来想,萧长春是积极得有点儿过火了,为这个,沟北边的人全都反对他;可是这个人还是个好人,干什么都为别人,从不往家里拿仨掖俩,对妇女更是规规矩矩,公公正正;这些,有眼睛的人全都看得见。马之悦真是那种有歹心的人要害萧长春?马翠清虽是孩子,人家是团干部,不会讲瞎话;焦振茂这个人长这么大,更没有跟谁说过一句假话……
韩道满说:“你装哑巴,跟我干什么来呢?”
韩百安的脑袋里画了一大堆问号,解也解不开。同时,又好像有许多人,围着他,说这说那;这里边有韩道满,有马翠清,有焦振茂,还有萧长春;他们说过的话,全在他耳朵里边嗡嗡着;羊棚的事情,场院的事情,那山一样的麦垛,海一般的麦田,也在他的脑袋里翻腾着……
马翠清说:“我得装哑巴。说多了容易走火。”
好多问题,又像碾砣子似的在他心里边转,转来转去,又转到马之悦的身上了。忽然间,他又想起那一口袋小米子。小米子放在马之悦家快半个月了。那时候,弯弯绕他们那事情一露馅,马主任没把小米子弄出去,眼下也没必要再偷偷地卖了;一分了麦子,家家都肥了,谁还翻你的!全是瞎诈唬,闹得人怪不安定。还是扛回来吧,放在自己手里最保险。那小米子是他一把一把攒的呀!是他的宝贝疙瘩、心尖子呀!
韩道满说:“进去了,你得先开口讲话。”
金黄金黄的小米子,在他脑袋里晃荡起来。他把一切都忘了,恨不能一把将小米子口袋抓到手。他想,不管马之悦到底是个啥样人,都应当小心点。
马翠清说:“你头走,我后边跟着。”
他听听外边没动静,儿子还没回来。这孩子,到哪儿就得在哪玩住。于是,他又系上了裤带,挪着下了炕,穿上鞋,打开了大门……
韩道满说:“进去吧。”
阴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着。
韩道满和马翠清两个人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大雨才到。他们站在门楼子底下,跺着湿脚,对脸儿笑着,庆幸没有挨着这一场大浇大淋。
韩百安踏着泥水,朝马之悦家里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