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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两个人说着走到院子里。天空上又长了云彩,外边黑洞洞的。

焦振茂说:“甭想,全对!”

马老四说:“我是拿你当积极分子,当自己人看的,要是旁人,我犯不上说这个;对你嘛,也就得按个积极分子的尺子量啦!”

马老四说:“我那些话,全是一个人的想法,你再仔细地琢磨琢磨。”

焦振茂说:“当然,当然。我哪儿有毛病,你尽管提,我懂得批评跟自我批评。”

这工夫,焦振茂在屋子里跟马老四说了一阵子话儿,告辞要走;一边下炕一边说:“好哇,老四,你今晚上这片话,算是把我的心拨亮了。”

马老四说:“振茂,说一遭,我是盼着你把心思多花在咱们生产上,你有办法,能帮干部的忙,别总想自己的事儿。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地要把淑红打发走呢?她年岁大得不行了?”

焦振丛这么想着,摸摸索索地卸着车,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那么难受。

“按新礼说,不大,再过几年也不算大;这个社会,兴晚婚。”

他把车停在饲养场的大门口,歪着脖子朝里看一眼,见窗户上闪动着两个人头影儿,一个是马老四,一个是焦振茂,心里边又是一动。不由得勾起了上午萧长春给他“撂”下的那几句话,暗想:过去过穷日子的时候,自己跟这个马老四一样,心里边干干净净,什么全不怕,敢说敢做,敢往头奔,没啥私心;可是后来,日子越来越上升了,人家说自己是新中农了,心思也就跟过去不一样啦!年纪大了,办事儿是应当稳一些了,可是叔伯哥哥焦振茂,倒像跟自己走了两条道儿,他越老胆子越大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财迷心窍,看不清是非了?不对,从打去年一闹灾,自己也看出,除了农业社,单干是扛不住天灾人祸的,自己也认定了萧长春是个好干部,拥护萧长春,处处听他的调遣,就是没有像好多人那样,跟萧长春完全贴上心。从打弯弯绕他们倒动粮食的事儿揭发以后,自己也看出马之悦不是个好干部,讨厌他,反对他,躲着他,也盼着有人把他收拾一下子;可是自己呢,也没有像别人那样,挺起胸脯子跟他斗争,反而丝丝拉拉地怀念着他那一点儿小恩小惠,还碍着一点儿什么面子,替他夹着一条尾巴……

“这不结了。你不赞成她干工作?”

车轮是沉重的,跟这个新中农的心情一样地沉重。他也觉着自己挺怪,办事儿总是这么看前顾后,总是怕断了车轴、陷了车轮子……他发现韩德大这个小伙子一下子变了,变得非常的快。在东山坞这云火涌动的时刻,促进着多少幼稚的人早熟,落后的人前进哪!其实呢,他自己也被卷进这场云火里了,也在被猛进的形势推着、涌着、变化着。

“嗨,你还不清楚我呀!她越积极,我越高兴。为人民服务嘛,我还要积极哪!”

焦振丛摇了摇鞭子,辕套上的牲口一使劲儿,大车朝前移动了。

“她是团支书,顶着一面墙,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了她,就是撤了咱们东山坞农业社的一根柱子。不论办啥事儿,都得想着社,想着社会主义,别光想着自己的针尖小事,把大事儿忘个没影儿!”

韩德大答应着:“哎,快着点呀!”

焦振茂说:“你说的一点不差,一点不差。唉,都是让马立本那小子把我气糊涂的。这一程子,我就光想自己,怕淑红找个不称心的女婿,怕自己找气生,没想到,把她打发走了,就是拆农业社的台!”

焦振丛假装生气地用鞭杆子杵了韩德大一下说:“小子没大没小的!我的尾巴早割掉了。这儿等我啊!”

马老四说:“嘿嘿,就是有那么一伙人,安下坏心眼儿要拆咱们农业社的台,见缝儿就钻,见洞儿就入,什么手腕儿都使得出来!有的人,见着别人拆台,就拼命斗;有的人,怕拆台的时候掉下砖头砸着,躲到一边儿去了;有的人呢,糊里糊涂地帮人家使劲儿!这种人不是没有哇!你挨着门口数数看!”

韩德大说:“我看呀,这回得像振茂大伯说的,您的尾巴也得割下去了!”

焦振丛在黑暗中打了个哆嗦。暗想:自己是“躲”着的人呢,还是帮着“使劲”的人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焦振丛说:“德大,你这儿等等,我把车卸了,咱俩一块儿上大庙,跟你大伯再磋商磋商!”

焦振茂说:“经一事长一智呀,一点不错。”

突然间懂了事儿的鲁莽小伙子,从他身上升起一股子非常强烈的正义感。他着急地说:“您倒是快给我拿主意呀,我怎么办好哇?”

马老四说:“对啦,这一程子,我也长了不少的智。”他又往焦振茂的跟前凑凑,低声说:“我再跟你说深一点儿吧,往后呀,这个地方得挂点帅啦!”他指着自己的脑门说,“不能光凭好心肠,把什么人都当好人,好赖不分,那可要上大当、吃大亏!”

饱经世故的焦振丛,这会儿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还在那儿感叹地咂着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焦振茂说:“我先头可不就是这样,咋呢?”

韩德大跺着脚说:“坏家伙,大坏家伙,他总是生着法儿害咱们大伙儿!我这回算把他看清楚了,可不能再给他包着了,我这回可把眼睛擦亮了!”

马老四又用非常低的声音却又非常有力的口气说:“我再跟你说透点儿,往后,你千万可别把马之悦当好人看!”

焦振丛拧着鞭杆子:“我是说,马主任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像话啦……”

“他……”

“不信咱们问孙桂英去。”

“你说他是党员吧?他是啥党员,我心里早明白,先头咱不说就是了。依我看哪,他是假拥护党,想沾光、升官才钻进来的;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就要分家了,就不想在一个车上坐着了,总想往下跳,往别处走;这还不算,还要瞅冷子往车轱辘底下扔石头,让咱们大车翻了……”

“这是怎么说的?连福坐着我的车往工地上走,还叨叨念念地对他媳妇不放心呢!这可好,刚迈出一只脚,就出事儿了。真怪呀!”

黑暗里的焦振丛伸着脖子朝这边听,可惜,马老四的声音低得厉害,怎么也听不清楚,急得他脑瓜门上直冒热汗。

“没错儿,就跟您看到他倒动粮食是一样的,证据确凿。”

那边嘁喳了好久,只听得焦振茂叫了一声:“哎呀,这还了得呀!昨天淑红跟我讲,我还半信半疑哪!”

“要是真的话……”

马老四说:“您别急。这些个呀,我敢说,长春他们早都给他记上账了。刚才我还找长春了,他们正商量哪……”

“得揭发吧?”

辕骡子蹬了一下蹄子,把焦振丛吓了一跳。

“哎呀,这事儿……”

院子里的两个人也被惊动,他们的谈话就停止了。

“一分一毫全不兴差的!”

他们打过招呼之后,马老四赶忙过来拉牲口;焦振丛收拾了鞍套,就跟着叔伯哥哥一块儿朝家走。

“你全听清楚了?”

焦振茂临要走出饲养场那个小屋子的时候,心里还是像卸了担子似的那么轻松;听了马老四在院子里说的那一片话,又接着茬儿沉重起来了。他用马老四的话,跟他这么多年的所闻所见一比较,可不是嘛,马之悦真是个坏家伙。唉,自己真没眼光呀!

“撒谎您就往死里揍我!”

焦振丛想把马老四说过的话,再从焦振茂嘴里掏出来,可是他没有直问,拉住焦振茂说:“大哥,你比我进步,比我懂得政策,我有个事儿,得跟你讨教讨教。咱们是弟兄,我说错了也没事儿,所以我得找你。”

焦振丛大吃一惊:“你这话是真是假?”

焦振茂说:“唉,能算个进步的人?不行,差远啦!”

于是,韩德大把刚才在孙桂英家发生的事情,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

焦振丛问:“你说,干部要是偷偷地领着社员搞粮食投机,得判个什么罪呀?”

“别,我还急着哪!”

焦振茂说:“我看哪,党员得开除,干部得撤职;共产党办事儿,从来不护着自己人,真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全都一律对待!”

“什么事儿,说吧,这儿不方便,咱们回家。”

“会不会批评批评,检讨检讨,往后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呢?比方说,人家又挺会检讨,还说一定改正,也得开除、撤职吗?”

焦振丛是常出门的人,比韩德大经的多,见的广。他又跟韩百旺是相好的,好了多半辈子。韩德大信得住他,遇到什么想不通或是为难的事儿,只要跟他说,他也会真心实意地给韩德大想办法。

“条文上倒是规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韩德大不顾别的了,扯了焦振丛一下,小声说:“我跟您说个事儿,您得帮我拿拿主意。”

“不知道他那检讨是真是假的话,也这样吗?”

焦振丛赶紧扯住套绳,说:“瞧你这孩子,毛毛躁躁的,一点儿稳当劲儿也没有。”

这个界限,焦振茂也划不清了。他沉默了一下,想起了马老四常跟他说的那句话,就借来用了:“政策条文是死的,实际是活的,两个一结合,才能眼明心亮。我这么一说,你心里边有底儿了吗?”

长套的骡子被这个愣小伙子吓得蹿起老高。

焦振丛摇了摇头,又说:“我再提个问题,一个干部强奸人家的老婆,该当何罪呢?”

韩德大猛地跳到车跟前,说:“振丛大叔!”

“法办!”

那边一个响鞭儿,回答:“我。”

“没强奸上呢?”

他朝大庙奔,刚下沟,忽听前边一阵车轮响;明知道是哪个,还问了一声:“谁呀?”

“不管强奸上没有强奸上,都得受到法律制裁。当然比强奸上罪过要轻一点儿了。”

他跑到南街,兜了个圈子,没有找到一个干部。到办公室去,准得碰上马立本。马立本这家伙真坏,抓住马之悦了,连个屁都不放,乖乖地把他给撒开了。对啦,他跟马之悦是穿一条裤子的人,韩德大这会儿不能到办公室去。他想来想去,还是先到大庙里去一趟好,到那儿再跟大伯商量商量。韩德大从小没爸爸,大伯当他们半个家,做这么大的事儿不可不跟大伯说一声,因为这件事儿牵扯着大伯,将来挨他的骂可受不了;再说,这件事儿到底儿该怎么办,也得让大伯给拿拿主意。

“女的要是不承认呢?”

街上的乘凉人,谈笑得正热闹。

“没有这回事儿!女的让人家强奸了,这口气最难出,还有不告状的!”

不懂事的小伙子,好坏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他想着想着,忽地懂事了。他又一次跳下炕,跑出屋,蹿到街上。

“就是说,这个挨人家强奸的万一不承认,光别人揭发,行不行呢?”

他没有经过事儿,遇到事儿就慌了。他从后院跑到街上,本想去找萧长春,可是,不敢惹事儿的伯伯韩百旺,不知不觉地影响着这个小伙子,使得他那粗野性子里,总要带一点儿世故。所以他在街上碰到马之悦就没有勇气再到街上去。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又把这一程子他看到、听到的事情,前前后后又捋了一遍;越捋,他就越怕、越气、越感动。他哪里还躺得住呢?这会儿,有两个人不住地在他眼前晃荡:一个是马之悦,马之悦见了他的面,就夸他好:“不错,你把牛放的膘满肉肥,真是难得的好牛倌。唉,团支部硬不吸收你入团,怪不怪呀!等我到上边给你说说去!”一个是萧长春,萧长春见了他的面,就把牛群一个个看个遍:“往后不兴再打牛。你甭不承认,谁在背后干了什么,总会有人知道。这是社里的牛,打坏了,大伙儿受损失,不许你再打它们!”马之悦带头搞商业,放下庄稼不种,一闹灾,放下农业社也不搞了,害得他一年牛白放了,害得他们娘两个吃粮食接不上,眼看着锅都揭不开了。这时候,萧长春带头拾起破烂摊子,搞自救,种小麦,闹了个大丰收,日子又缓上来了,他们母子也跟着沾了光。马之悦嘴里喷香的,手上干臭的,一丰收,他就闹土地分红,还跟着富户投机卖粮食。萧长春说干就干,兢兢业业,白天黑夜忙工作,家也顾不上;可是呢,他处处受马之悦的害,马之悦总想给他空桥走,总想把他推到泥坑子里去……

这个题目又把焦振茂给难住了:“哎呀,女的要是不承认,男的更不会认这个账了,都不认账……这个,这个,对啦,揭发的人总是捉住对儿了吧?”

那个人是马连福家的东邻韩德大。他替孙桂英把萧长春叫出来之后,就随着回到家,从后院的寨子钻到马连福家的后院,站在后窗户下边,把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毕竟是个没经过事儿的青年,真不知道怎办了。事后,他慌慌张张跑到街上,撞到马之悦之后,他又犹犹豫豫地转回家。没点灯就钻进自己睡觉的东屋里,倒在炕上,胸口还“突突”地跳。就好像他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的那么害怕,又好像他自己受了别人欺负似的那么生气,又好像他自己得到什么人的大好处那么感动;害怕、生气、感动,三股子情绪搅在一起,在他的胸膛里翻腾着。

焦振丛拍着大腿说:“捉住对儿的人,也不认账……”

只有一个人,这会儿还在为这件事情纠缠着。

“你把我给说糊涂了。他不认账,还揭发什么呀!他也不会揭发啦!”

这边没有任何人替孙桂英解释。那些逼着她啼哭的人,那些看着她啼哭的人,早就像没有这档子事儿一样,都一心一意地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没捉住对儿的揭发行不行呢?”

“韩德大他妈隔着院子,听得清清楚楚的。”

焦振茂觉着堂兄弟的话非常离奇古怪,就说:“你就别转了,到底儿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咱们哥俩,有事你还瞒着我?咱们隔心?”

“哟,这是怎么回事儿?听错了吧?”

焦振丛承认说:“对啦,我是瞒着你哪,这件事儿太紧要了!过去,我是碍着面子,讲一点小义气,眼下我把他看清楚一点儿了;可是,我又怕打不住黄鼬惹一股子骚。”

“听说也哭了。”

焦振茂鼓励他说:“怕什么?咱们得跟人家贫农学习呀!你才几年不是贫农,就把贫农的东西抖搂得干干净净了?你就把实情话儿跟我说说嘛!”

“劝架去了吧?”

焦振丛说:“得说,不说也不行了。大哥,你先给我透个底儿:马之悦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有人给你透底儿了!”

“马主任的内当家也陪着。”

这句话正好问到地方,多少往事,都顶着牛儿、搭着杈儿跳动在焦振茂的眼前了。用一个庄稼人眼光看,焦振茂压根儿就不佩服马之悦。发家致富的心气是好的,可是不该总找邪门儿走;后来,马之悦扔了大车,干起公家事儿来,就跟他这个看法顶上牛儿了。过一个时候,他又觉着,马之悦为大伙儿跑腿操心是好的,可是不该跟炮楼的人掏真心,办真事儿,这是不忠不义的;后来,跟马之悦赶着小毛驴往山里送了一回受伤的抗日干部,跟原来的看法又顶上牛儿了。这中间,还有一件事儿,在焦振茂的脑袋里边也是顶着牛儿的。马之悦对什么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全联络,跟马小辫过于亲近。那时候的焦振茂并不懂得地主是革命的敌人,可是知道马小辫太坏,逼得韩百安家败人亡,东山坞的人哪一个不知道呢?马之悦跟这个地主一个桌子上吃,一个桌子上喝,还跟他的侄女不干不净;到了土地改革的时候,开始那阵儿,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都还不十分摸底儿,还不敢动真的,马之悦却第一个提出来斗马小辫,还当着众人把马小辫踢了个半死。这不怪吗?去年闹了大灾,马之悦不守本分,不务正业,焦振茂是最不满意的,可是又觉着人家辛辛苦苦为的是大伙儿……诸如此类的顶牛儿、搭杈儿的事情很多,焦振茂心里是有数儿的。他却把一切都颠倒过来看,还是把马之悦看成是一个好人。……想到这些,他感慨地说:“你问马之悦到底是什么人,唉,我不说,你也能想明白,我不告诉你,你很快也会知道的。咱们打个比方吧,这十几年,马之悦就好像一尊泥佛爷似的在我心里边竖起来了,我给他烧香、磕头,连一把土都当仙丹妙药吃。去年秋天那一场大风雨,虽说把他的颜色冲没了,可是那泥堆子还在那儿立着,还镇着我;经过这一程子这个那个的乱事儿一折腾,他就哗啦一声坍了,我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堆粪土!”

“唉,刚走就想得哭,太没出息了。”

焦振丛点着头:“你这个比方打得好。他是一堆粪土!这么多年,我没有看透他。”

“想连福了。”

焦振茂接着说:“这个人,人面兽心,什么坏事都想得出来。我们淑红碍他什么了,硬要生着法儿给铲走,还要把我给烩在里边,我差一点儿上了他的当。真坏呀!他不想坐共产党这辆车了,要往下跳,还往车沟里扔石头,让这车轧上去翻了!你想想,咱们也是在这车上坐着的人,要是真翻了,咱们不就都摔在底下了吗!”

“刚才不知道怎么啦,孙桂英又哭又闹。”

“就是,就是……真没有想到他是这种人!”

还有一堆人正在谈论马家发生的事儿:

“振丛,我看哪,你有什么话儿,也不用藏着掖着的了,这样子没好处,光有害处。你要是觉着跟我说不大方便,你就找党支部的人去,让他们给你拿拿主意。这回我可明白了,不论什么事儿,都得找党支部汇报,都得找人家贫农交心思,人家比咱们眼明心亮啊!”

“这会儿的韩小乐跟头几年可不一样了。”

焦振丛听着哥哥发表议论,不住地点头,最后,他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说:“大哥,咱们话说到这儿了,我就全告诉你吧,弯弯绕他们倒动粮食的事儿,马之悦也跟着干了……”

“韩小乐行吗?听说有淑红帮着他,那倒保险点儿。”

焦振茂真没有想到马之悦还干了这件事儿,也没有想到焦振丛这会儿才说出来:“真的?”

“早就该换换。他哪像个会计,分明是个大少爷。”

“那一回,我在河边上亲眼看见的嘛!”

“这回那小子可不能神气了,老老实实地往外交账本子哪!”

“哎呀,我说振丛,你怎么还给他盖着呀?你不知道干这种事儿最违犯大政策、大条文的,干这种事儿的人,就是不拥护社会主义,要是干部干这种事儿,也在毁咱们呀!”

有一堆人谈着马立本下台、韩小乐接手当会计的事儿:

“你听着,还有,今晚上,他强奸马连福的媳妇去了……”

于是,这儿爆起一阵大笑。

“啊?”

“不信你看着呀,焦振茂明天就去相亲啦!老家伙急着要当老丈人!”

焦振丛把韩德大说的事儿转说了一遍,又叮问:“你说说,要是把这两宗事儿都给他揭出来,能把他搞倒吗?”

“我看没那事儿!”

焦振茂吃惊地说:“噢!说了半天,你给他盖着,是怕他倒不了台呀?唉,咱们是积极分子,总得想着对咱们社,对社会主义有利没利,不能光想自己呀!他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还像个什么干部,哪还有党员味儿呀?你还怕他什么?怕他往后不能再为非作歹呀!”

“马主任当了大媒人嘛!”

焦振丛痛苦、羞愧地摇了摇头:“唉,我这个人,就是有点爱面子,想自己想得太多了。你不知道我这一程子心里边多难过哪!萧长春说得对呀,人一有了家产,就有了私心,有了私心,就没有了良心。我算想透了,也认账了,我没有把心跟农业社揉在一块儿,只是焊在一块儿;焊在一块儿的东西,总是有缝儿,总会裂开的。唉,这件事儿折磨我这么多日子,见着支书、百仲他们,就像欠了债!我给一个坏蛋夹着尾巴干什么呀!我跟一个坏人还论什么义气讲什么面子呀!我成了坏人的防空洞、挡箭牌了!刚才马之悦强奸连福媳妇,把德大这个小伙子气急眼了,非要揭发他不可!”

“瞎说吧?”

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在沟里等着他的韩德大,就说:“先聊到这儿,我得找找韩百旺去了,还得好好地动员动员他,我们一块儿找萧支书去揭。一定,一定!”

“咱们团支书要找婆家了!”

焦振茂心里边开了锅。当家子兄弟揭开的这两件实在事儿,正好给马老四刚才对他讲的话作了补充的证明;马之悦在这个讲求实际而又一心向上的中农面前,彻底现了原形,马之悦留在他心里边的砖石瓦块都一下子抖搂净啦!他拦住焦振丛激动地说:“别忙,再聊会儿,今晚上,我这心里边可亮堂极啦!”

有一堆人正在谈论焦家发生的事儿:

焦振丛却强笑了一下说:“我跟你不一样,心里边乱腾极啦!”

人们从集市上的那些卖葱的、卖肉的,认识和不认识人的嘴里,听到只言片语,就添油加醋地在这儿传播开了。特别是妇女们,她们趁假日走亲戚了,从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得来一些有趣儿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味道的事儿,也拿到这儿凑热闹。像是很有节奏的,一会儿,这堆人笑了,一会儿,那堆人又笑了,一堆一堆,笑声总不断头。

焦振茂说:“不用乱。往后,咱们这样的人,就得老老实实地跟着长春他们这伙人走,跟他们贴上心,他们的道儿永远也走不绝呀!”

今儿晚上,在街头乘凉的人比哪一天都多,比哪一天都说笑得热闹;差不多每一个门口都有一堆人,差不多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点新闻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