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本立刻跳到窗前,喊了一声:“好小子,这回你是作孽到头了!撤我,哼,这回你等着挨撤吧,小子!”
马凤兰里外指挥:“立本,在窗户守着,别让他跳出去!”
孙桂英见来了人,也顾不上想是什么人了,站在炕上大声喊:“快快,就在地下,抓住他!”
马大炮一撩门帘子:“小子,你往哪儿跑!”
那个人在地下慌成一团,不知道往哪儿钻了。
屋里的灯一灭,街上坎子边上的三个人可精神啦,疯子一般地跑了过来。马凤兰和马大炮两个人蹿进屋里;马立本堵住门,不敢先进去。
马大炮喊:“快点上灯、快点灯!好哇,逼奸妇女,罪上加罪!我们要多分点麦子你不答应,卖点粮食,你往死里整我们,这回我看你还神不神!”
…………
马凤兰喊:“你假装正经,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专害好人。搞社会主义,看你这回还搞不搞!大炮,堵住门,我进屋捉他们,我不信他敢动手,动手我就要了他的狗命!”
孙桂英又跳下炕。
这时候,那个人从马凤兰的手下滑过,钻出屋门。
那个人又扑上来了。
马凤兰急了:“快,快,萧长春跑了!”
孙桂英的魂儿都没有了,不敢喊了;这会儿,她想起远去的马连福,想起自己身边的孩子,想起马连福对她的好处,想起他们的恩情,想起孩子的乖巧伶俐;也想起马连福很快就会回来,孩子很快就长大成人……
马大炮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脖领子:“跑,跑,抓住了,抓住了!”
那个人狠狠地说:“你喊吧,你刚才的事儿,我全听见了,我也喊!”
马立本也闯进来,抓住那个人的胳膊:“好小子,跑,还想跑!”
孙桂英跳上炕,站着:“我喊,救人哪!”
马凤兰扑过来:“萧长春,你鬼呢?鬼了半天,你也没有逃过这奶奶的手心吧?”她叫喊着,“啪啪”就是两个大巴掌,接着又是一脚。
那个人把门堵住了。
那个人“哎哟”一声:“×你们妈的,放手!”
孙桂英往门外闯。
人们一听声音不对,全都愣住了。
那个人“哎哟”一声,松开了。
马凤兰“扑通”往地上一坐,捂着嘴才没有哭出声来。
孙桂英听出声音来了,狠狠地朝那个人的肩头上咬了一口。
那个人挣脱了马大炮和马立本的揪扯,跑到院子里。
那个人终于开口了:“宝贝儿,别喊!”
马立本和马大炮这才像大梦惊醒:那个人根本不是萧长春,而是秃头顶的马之悦。
孙桂英挣扎着,掰那人的手:“快走,快走,你要干什么?我喊,我喊了!”
屋子里的孙桂英,坐在炕上,“呜呜呜”地哭起来了。这回她可真哭了,动了心,动了肝,哭得非常厉害。
那个人像一只猛虎似的扑到她身上,两只凉森森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好像跑了半天路,“呼呼”地喘气。
马之悦站在窗户外边,低声有力地警告孙桂英:“告诉你,臭娘们,你是破鞋,你拉拢支部书记啦!你哭吧,让全村的人都知道知道!明天瞧我整你,让你到全乡游街,给你登登报!哭吧!”他这样叫唤几句,大模大样地走出院子。
孙桂英提高声音:“你,你不说话,我要喊了,你……”
屋里的孙桂英哭声低了。
那个人摸过来了,一股子酒气熏人。
堂屋的马凤兰也把哭止住,冲着屋子里说:“桂英,算了吧,你办的好事儿,还有脸哭哪,你觉着好看哪?快给我把那点洗脚水收起来吧!”
孙桂英“噌”地跳了起来,声音颤抖地问:“谁,谁,谁?”
孙桂英再也忍不住了,吼的一声从里面跳出屋,喊着:“你们搭伙欺负这奶奶,我跟你拼了!”
屋子一片黑暗。
马凤兰也跳了起来:“谁欺负你了?你勾搭我的汉子,你还要脸不要?”
门帘子“呼啦”一下子,进来个人,还没容她把那个人的面孔看清楚,那个人又“呼”地一口,把柜上的灯吹灭了。
“呸,你才不要脸,你个大破鞋!”
孙桂英正坐在炕边上发呆。她又怕,又恨,又有点生气和懊丧。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她一时理不清个头绪,反正心里边非常难受。特别是“怕”,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怕。真的,过去她没有怕过什么,什么她全都不怕,这会儿她怕得厉害……
“呸,你才是大破鞋,你专门拉拢干部下水,勾搭支书,又勾搭社主任!”
也就在萧长春走出门口的时候,刚才跟着他进来、又藏在窗户外边的那个人有点儿慌了。他呆呆地蹲着,心里边凉了半截儿;接着,又有一股子淫心荡起,借着酒气,什么全不顾了,什么也不怕了,“腾腾”地几步闯进堂屋,停住脚,定了定神。
孙桂英想起刚才萧长春说的话,想起这几天马凤兰往耳朵里吹的风,全明白了:“噢,好你个养汉的精、母老虎,全是你下的圈套,全是你!这回我醒过梦来了,我让你害的好苦呀!这些日子,你到我家瞎喷什么粪了,这条手巾是谁放在我屋里的?全是你,全是你,全是你使的诡计……”
这会儿,正是萧长春从马连福家出来的时候,可是三个人光顾看那半截儿窗户,没留神门口。
“是怎么样?我怎么不给别人下圈套?你根本就不安好心嘛,你是火轮船打哆嗦,浪催的嘛!”
窗户上的人影又分开了,又不见了……
“你是浪养汉老婆,臭地主的闺女,你欺负老娘,老娘不活了!”
马大炮说:“瞧,到一块了!”
孙桂英喊叫着,扑了过来。
窗户上的人影在活动,凑在一起了。
于是,两个女人就扭打在一起了,骂出许多难以入耳的话;可是她们喊叫的时候,都尽力压着嗓门儿,她们各有各的怕处,不敢放开胆子喊。
马立本说:“当然是真的!”
马立本和马大炮站在旁边,拉也不是,劝也不是,不伸手也不动嘴,只能干瞪眼,瞎着急。
马大炮高兴地小声说:“真的,正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最后,倒是马凤兰不敢恋战,先自动地宣布停火,一边往门外边退着,一边说:“我君子不跟小人一般见识,这回饶了你,再有这么一回,我不揪掉你的头发、拔了你的牙才怪哪!”又对两个发愣的人说:“走,咱们走!”
三个人躲在远远的坎子边上,挤在一块大石头上,朝孙桂英院子里瞭望着,只见窗户纸上有两个人影儿。
孙桂英还是不依不饶:“走不行,你得给我恢复名誉,明天让我挨整我不干!”
马立本也得意地笑了。
马凤兰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挂个贞节牌!美的你,瞧着办去吧!反正嚷嚷出去我不怕!”说着、退着,挪到了大门口,“噌”下子就跑了。
马凤兰说:“你不是能爬墙跳院子吗?”
马立本和马大炮,也愣愣地跟了出来。他们都是无精打采,像丢了魂儿似的。
马立本说:“要是插上大门呢?”
孙桂英想追,又没敢追,两条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台阶上,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马凤兰在黑暗中得意地一笑,说:“这样,咱们到坎子边上等着去,那边有石头,往上边一站,能瞧见半边窗户,只要窗户一黑,咱们再往里闯,一点也误不了事儿。”
常言说,墙有眼睛、壁有耳朵,这屋子里演的戏,有一个人听得最齐全。等这里风平浪静了,他才离开马连福家的后窗户,悄悄地绕到街上,奔大庙跑。他跑着跑着,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马之悦,狠狠地横了一眼,哼了一声,就又照直跑了;跑了一截儿,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又转回来了。
马大炮很认真地说:“人家有经验嘛!”
马之悦没有理他,仍是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马立本赞叹地说:“你真想的周到。”
这个坏家伙在柳镇的小茶棚子里开了一个流水“会”,就买了礼物去探望李世丹。可是李世丹没在家,家里人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马之悦非常失望,马上就要走,李世丹家里人硬把他留下喝了会儿酒,他这才往回转,已经醉得像是一摊泥了。经过刚才意外的事情,那么一闹腾,一吓唬,酒气过去了大半儿,这会儿真有点儿后悔,后悔自己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把持不住自己,还在那样的情况下干那种事儿,实在太不应该了。他倒没有什么怕的,孙桂英那边不会给他惹下什么乱子,孙桂英的有把烧饼在他手里攥着,不论给她什么味道的东西吃,她只能生吞,不敢往外吐;别看这娘们雷声大,可雨点小,早了。马凤兰这几个人也不会给他惹下什么乱子,马立本和马大炮是自己的人,只能包着,不会抖搂;马凤兰虽说吃点醋,她会顾全大局,决不会喊叫,还会替自己掩盖掩盖。说一遭儿,还是萧长春这个家伙扎手,什么圈套他全不上,简直是个摸不透的人!一个睡了三年空被窝的二茬子光棍,一个正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娘们倒在怀里了,硬是不动心,还有心有肠地劝人家。说良心话,萧长春劝孙桂英那些话,真是有劲儿,有情有义,有理有据,这小子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套哇?真是不可理解,不可理解呀!难道说,马之悦耍弄的这一套计谋,一番苦心,又这么完蛋了?
马凤兰说:“不行,一会他们准得到门口外边巡巡风,看看有人没有,得离着远点儿。”
他很急躁,也很害怕。他这会儿根本猜不到萧长春正在想什么,正在干什么,以后又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儿。这会儿,萧长春一准又找他那伙子人去了。那边的主意包最多,真干的人也最多,他们一集齐,又会给自己摆出一个什么样的阵势呢?能掐,不灵了,会算,不准了,马之悦的浑身本领,在萧长春这样一个人跟前竟然施展不开了,这不是奇怪的事情吗?他想:得马上找李世丹这个靠山,既然能下炕干工作了,一定回到乡里;只要找到他,什么事儿都好办了……
两个人笑了:“对,对。先在外边等等吧。”
他正走着,见前面的墙根下边停着一个人,一眼就认出是六指马斋,就左右瞧瞧,凑了上去。
马凤兰说:“你看屋里还点着灯,这会儿准没搞上,咱们去了,不就给惊散了!”
马斋小声说:“哎,我到处找您,急死啦!”
两个人不明白:“怎么啦?”
马之悦从声调里听出他的惊慌:“又出什么岔子了?”
快到马连福家门口,马凤兰心里忽然一动,把他们两个拦住了:“别硬往里闯,别硬往里闯!”
“唉,多啦!”
马大炮这个人是属耗子的,放下爪儿就忘;他要是稍微接受一点教训,也就不会信这套鬼话了。可是他信了,而且觉着很解恨、很称心。他回屋找了根粗麻绳,交给马立本提着,两个人就出了院子,跟门口外边的马凤兰一起朝东走。他们怀着报复心、胜利感,加上好奇和兴趣,洋洋得意;又好像面临大敌,紧张慌乱地朝前走。
“说呀!”
马立本说:“快点找根绳子,拴一对儿,在街上游一圈儿,给他敲锣打鼓,末了再往上送!”
“他们把立本的会计给撤了!”
马大炮咧开大嘴一笑:“真搞上了?”
“什么,这么快?”
马立本说:“伙计,好事儿,捉奸去呀!”
“我刚才找立本吃饭,他正给焦淑红和狮子院的韩小乐交代账目哪,萧长春坐在一边掌握着,这还错的了呀!”
把门虎从后院把马大炮找出来了。
“好狠哪!”
马立本明知她这个屋子外人是进不去的,只好停住说:“快点,快点,有急事儿!”
“这么大的事儿,他们都没跟您商量商量?”
把门虎连忙堵住门:“什么事儿?等我给你叫他!”
“那不过是走走过场。唉,我真没想到他们干得这么快这么绝!”
马立本骂了马子怀一句,又跑进了马大炮家的院子里。
“兜根儿来了。我说马主任,您看看,上午摆上个焦克礼,下午又撤了立本,这是一套一套的,下边还得有哪!您别把他们看成是‘胜利冲昏头脑’了。没有哇,清醒着哪!咱们不想点高招儿,怕是不行啦!”
马子怀赶忙站起来说:“我不跟你们瞎掺杂,爱送到哪儿送到哪儿去。唉,好好地过日子,一心一意地劳动,大伙儿全能安定,偏偏瞎胡闹,唉!”他说着,惋惜地咂着嘴儿,走进自己家院子里,可是没进屋,停在门口了。
马之悦稳了稳心,问:“还有什么事儿?”
马立本起誓发愿地说:“谁骗你不是人养的。两个人老早就眉来眼去的,这回可勾搭上了。不信你看看,刚钻进屋里去!走哇,咱们抓住他,马上送乡!”
马斋说:“刚才焦振茂在街上碰见韩百仲,把您给焦淑红保媒的事儿,全兜出来了。”
马子怀听了打个愣,根本不信,一边推着他一边说:“走,走,别在这儿瞎胡说了,多难听呀!”
“他怎么说的?”
马立本比比划划地说:“嗨,萧支书搞马连福媳妇去了!”
“焦振茂说要找支书汇报,就跟韩百仲说了。”
马子怀被他吓了一跳:“什么,捉什么奸?”
“韩百仲怎么回答的?”
马立本连忙跑过来,扒在马子怀的耳边说:“子怀,走,捉奸去!”
“他说萧长春早知道了,这里边有阴谋……”
路过马大炮门口,见马子怀正在门外的大石头上坐着抽烟,两个人老远地停住,嘀咕几句。马凤兰捅了捅马立本,小声说:“快去,先把他叫上!”
马之悦倒吸了一口凉气:“韩百仲这小子也会玩心眼儿了!还说什么了?”
马凤兰想了一下,说:“对,应当找个群众,免得他反咬一口赖账,也省得咱们再费事儿给他宣扬了。”
马斋说:“说是马上找支书,把今天发生的事儿,一总研究一下……”
马立本不知为什么,又高兴,又害怕;怕什么,他也说不清。走了一截儿,他又停住,小声说:“光咱俩,要是动起手来,试的过吗?”
“再没说别的?”
马凤兰说:“哪有这么快当的。别急。”说着,把饭碗朝锅台上一扔,就跟马立本跑出来了。
“没听见。看样子挺急。我就后边瞄着他。他到萧家转个弯儿,又找上马翠清、焦二菊一伙子回家了。过一会儿,焦克礼又到狮子院找喜老头,大概没找到,一个人回去了……”
马立本说:“别啰嗦了,不看完了事儿……”
马之悦咬着牙说:“风云多变哪!”
马凤兰得意地拍了拍胖胸脯子说:“瞧瞧,这人的手腕怎么样?不是跟你们吹,我这手指头一转,让他们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马斋又小声问:“眼下他们这么急着换干部,怕是里边有奥妙吧?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马立本着急地说:“这还假的了!我就在旁边坐着,孙桂英让韩德大叫去的,说是有病啦,有他妈的病吧!”
马之悦说:“看样子是闻到什么风声了。不行,这回我可不能白白让他们随了心愿!”
马凤兰慌了:“哎哟,老马赶集去还没回来呀!真的,真去了?”
马斋问:“志新要是还不来,您再没别的门路了?”
马立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马主任哪?快点吧,萧长春钻到孙桂英屋里去了!”
马之悦想了想说:“怎么会没有门路呢?放着一个大门口,咱还没迈哪!这是一张大牌,揭开能顶大用,你就等好信儿吧!”
马凤兰端着饭碗迎到屋门口:“怎么啦?”
“马主任,我看要有门路得赶快走了,能走就走,走不通再说。马主任,这可是到了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儿了!”
他一口气跑到马之悦家,没进门就喊:“马主任,马主任!快,快!”
“我比你清楚哇!你还去街上闻闻风,回头告诉我;让我静一静,想想办法,今天一定得找到他!”
他立刻对焦淑红和韩小乐说:“你们先点着,我回家找口东西吃就回来。”说罢,把账本子、单据胡乱地收拾了,就匆匆地朝外走。他想拿条绳子,再拿根棍子,在院子里转了半天,什么顺手的东西也没有找到,又怕磨蹭太久误了事儿,赶紧往街上跑:跟头趔趄,好像后边有个拿刀子的人追他一般。
马斋本想问个底儿:“找到他”,那个他是谁?见马之悦急着要走,就没有问出来,叹了口气,就又朝街里挪动。
刚才韩德大从农业社办公室把萧长春叫走之后,马立本正好把现金交代完,又怒气冲冲地翻了一阵儿账本子,心里边忽地一动。
马之悦正要往村外走,沟里边突然的笑声,把他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