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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韩百旺痛苦地说:“德大,你放心,这一回,我一定要对得起你,我也不能再留一块悔恨的病根儿了,也不应当留了……”

“搞散了农业社,别人活得下去,我可活不下去。让我给地主富农扛活去,我不干,谁也不用想往那条路上打发我!你就不能替我想一想吗?”

韩德大说:“那就干脆点儿吧!”

“那倒是。”

韩百旺说:“全想好了,才能干脆……”

“你想吧,我可早就想好了。他干的事儿,就是想搞散农业社。你知道不知道呀?”

韩德大跺着脚:“你等哪一天才能全想好呀?你说说,我也有个底儿!”

“再想想……”

门口有人插一句:“唉,别这么硬逼你大伯,过去谁不怕他马之悦呢?”

“您还怕他什么呀?怕他咬你一口呀?”

爷俩扭头一看,进来的是焦振丛。

“等等。”

韩德大说:“你们都怕吧,我什么也不怕啦!我得走我自己应当走的道儿了!”

“还等什么呀?”

焦振丛说:“我过去是怕伤面子,觉着他对我有点好处。谁想得到呢,他给别人好处,全是有打算的。你由着他,他就给你点甜的;你不由着他,他就给你苦的,全是为了圈着你,拢住你,给他拉套。这种人多坏!刚才呢,我听德大一说,还是有点怕,怕我们打不倒他,将来咱们要受他的制。这回不怕伤什么面子了……”

“德大,等等。”

韩德大说:“打不倒他?我要看看,谁还能受他的骗?过去李乡长跟他好,是不知道他的底儿。只要咱们一揭,李乡长马上就要跟咱们一块儿斗争他。你们放心,这回要打不倒他我就告到中央去。我看哪,咱们这边的人也不软,咱们农业社的人不是好欺负的,县里的、乡里的全支持萧支书,王书记就跟萧支书一个心眼儿,怕什么?”

“我马上报告去。”

焦振丛看看韩百旺,小声说:“百旺,我这会儿想,不能再怕了,什么也不用怕了。刚才振茂一句话把我提醒了。他问我:你是怕农业社垮台呢,还是怕一个人呢?哪个怕重要呢?哪一头是根子呢?保住哪一头,才能保住咱们的根子呢?你听听,这话说得多好!”

韩百旺又端了半瓢子豆瓣儿,注到磨眼里去,脸色仍是阴沉着,不肯开口。

小毛驴还在那儿不停地转动着;石磨“嗡嗡”地响;一只小飞蛾投到灯里,灯珠儿暗了一下……

韩德大被沉默激恼了,又大声地喊起来:“您倒说话呀,该怎么办?”

韩百旺又往磨眼里加了半瓢子豆瓣儿。

韩百旺看了侄子一眼,又往磨眼里注了一瓢子豆瓣儿;侄子的话又在他那痛苦的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子,拿着瓢子的手不住地颤抖。看了半辈子磨的庄稼人,他的整个财产就是那一挑子,一挑子的东西卖不出去,或是赔了本,他就会歇了毛驴停了磨。他得想尽办法,挖空心思保住这个挑子。所以他胆小,又巧于给自己盘算。而且一个“转磨”的人,一天到晚要跟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看了多少白眼珠,受了多少窝囊气,所以他懂得世故,也善于应付。但是,在他的身上并不是没有穷人的气质。他了解马之悦,也敬着马之悦,可是跟焦振丛这些人敬着不一样;焦振丛多半出于感激和情面,一个上升的庄稼户,都是要抱粗腿的。韩百旺土改以后也没上升过,他对马之悦完全出于怕;他怕的不光是马之悦的毒辣手腕儿,更怕马之悦的“上边人”,或者说是马之悦的靠山。早先,区长李世丹一来就住在大庙的西耳房里,韩百旺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是怎样的密切。去年撤马之悦的时候,李世丹去休养,眼下呢,听说已经好了。他要是一回来,能不给马之悦撑腰吗?因此,他怕。这一程子村里的风云变幻,震动了他;那么多的人跟萧长春结成一条阵线,团结得那么紧,干得又坚决,也冲激着他。现在,在一个义愤的年轻晚辈面前,他感到有点说不出来的惭愧……

焦振丛继续小声地说:“百旺,咱们不能忘本哪,没有共产党能有咱们今天吗?没有社会主义,没有农业社,能有往后的好日子吗?咱们得把心跟农业社揉在一块儿,得奔大目标。嘿,奔大目标活着才有意思呀!”

韩德大不会理解他大伯这会儿的心情。他也不会理解他大伯这个贫农跟马老四、喜老头、五婶这样的贫农有什么不一样;也不会理解他大伯这个贫农跟马连福、孙桂英这样的贫农又有什么不同;因为他过去没有想过这一些,也没有比较过。他还在诉着自己的委屈,埋怨着大伯:“咱们这个贫农太差劲儿了,得追上去啦!再给坏人当防空洞,还有点人心没有?对得起农业社、对得起党吗?您不用在一边观察了,人家萧支书才真是个好家伙呀!您别在马之悦身上做梦了,他是个脑瓜顶长疮脚后跟流脓——坏到底儿的家伙呀!”

韩德大见大伯还是不哼不哈,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哎呀,你看看,都醒过梦来了,东山坞的人都觉悟了。就是你,光顾自己,连农业社都不顾,你算哪个阶级的人呀!”

韩百旺老哥仨,就是韩德大这么一个男孩子,这是一根独苗儿。韩德大的爸爸是老二,那一年三伏天到北山割荆条,起大早饿着肚子去的,爬到山崖上,眼花、腿软,滚了坡,把脊梁骨摔断了,韩百旺把他背到家里,还剩下一口气。他把女人叫到跟前,又把韩德大叫到跟前,拉住韩百旺的手说:“大哥,我把这娘俩托靠你了。我穷一辈子,苦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连自己的肚子都没有饱过一回,就得到这么一根苗儿,你千万把他拉扯大,让他成个人。我不怕死,活着可有什么意思!就是不放心他呀!我怕他长不大,就……”兄弟死了,韩百旺把韩德大当自己的骨肉看待。可是,在旧社会,穷人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还怎么顾别人呢?韩德大母子俩大年三十还到山里要饭吃,回来赶上了大风雪,狂风把他们掀到雪盖住的大沟里,差一点儿全送了命。那一回韩百旺悔恨得哭了。他恨自己没本事,养不了这母子俩,对不起自己的亲兄弟。从那一回起,只要他一想起这件事儿,他就悔恨,就惭愧,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也对不起活着的,一直到农业合作化,全都过上了温饱的日子,他这股子心情才渐渐地消退了。可是今天,侄子的几句话,又勾起了他的心病,让他想起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德大这会儿是社员了,吃的穿的是不用自己操心了,可是他还没有长大,他还是一棵苗子,将来,是当个好人呢,还是当个坏人呢?是当个什么样的好人,是像马老四、萧长春这样的?还是像自己,像马连福,或者马立本这样的呢?韩百旺不敢想下去了,可是侄子已经把题目给他提出来了,他得马上回答,不是用嘴,而是用行动……

韩百旺说:“我压根儿没忘记我是穷人……”

可是,韩百旺心里边可难受极啦!那一天早上,为了换队长和撤会计的事儿,萧长春跟他谈过心,午后又参加了贫下中农代表会。参加会的人,互相交换着心思,都看清了马之悦,都把自己知道的事儿,一点都不留地跟大家提出来了;只有他,夹着一条尾巴,这是多么苦的事儿呀!本来就难受,让侄子这么一闹,就更难受了。“没有人指点我进步,还指点我当落后分子。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将来变成什么人呀!”这些话,仿佛是一根针似的刺在他的心坎上。这是一个晚辈人对长辈人提出的抗议和呼吁,是兜着韩百旺的老底儿来的。在侄子面前,他觉着自己的舌头短了。

韩德大说:“穷人?穷人就没有一个见着真正的坏人不红眼的!”

韩百旺听到侄子最后这句话,猛地一震,手发抖地端起瓢子,把豆瓣儿注到磨眼里去。那一条一股的乳白色的浆汤,便从磨扇的缝隙里流下来,在磨盘上汇合在一起,从窟窿眼流到摆在下边的那只桶里。他转了半辈子磨,吃了半辈子豆渣,今天倒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玩意那么新奇似的,两只眼睛盯着磨眼儿、磨盘子和浆汤,任凭侄子喊叫,他头不抬,身不动,一声儿都不吭。

焦振丛觉着小伙子这句话也是说自己哪。他又耐心地说服他的老朋友:“唉,先头,我想着马之悦跟着倒腾点粮食,无非是想得点外快,弄点钱花,没想到他安着这么一份坏心,一套一套的。百旺,你过去也说过,马之悦好使手腕,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干部位子,你也没有看透他吧?他想从社会主义这辆车上往下跳,还要往车沟眼里加石头,让车翻了,把咱们全砸在底下,他安的是这么一个大坏心呀!咱们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百旺!”

小毛驴被捂着两只眼睛,甩着四只蹄子,围着石磨,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走着它那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韩百旺又舀了半瓢子豆瓣儿,看看焦振丛,又看看韩德大,“啪”的一声,把瓢子扣在豆瓣盆子里:“走,揭他去!他想把咱们的大车赶翻哪?做梦!”

他站在门里,两只手叉着腰,愤愤地说:“您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这回是要揭他狗日的底子了!还给他瞒着,您还想让他给东山坞办点好事儿呀?没那日子啦!您看看人家焦克礼,人家韩小乐,人家一个个入了团;这会儿,一个当了队长,一个又要当会计!他们比我多点什么?人家克礼有个好爸爸,小乐有喜老头!我呢?”小伙子说到这儿,看看他的大伯,又看看自己的脚尖儿,心里边不由得一热,声音也就低了,“没有人指点我进步,还指点我当落后分子。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将来变成什么人呀!”

韩德大跳着说:“哎,这还不赖!”

韩德大站在道沟里,左等右等不见焦振丛回来,急得他火顶脑瓜门子,就先一步来到大庙里;到这儿以后,没说上几句话,就跟大伯吵起来了。

韩百旺说:“别看平时咱们老实,要动真的,没有一个好惹的,不信就让他们试一试看!德大,去叫你妈来,替咱们看着磨,咱们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