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振茂说:“对,对,就是自私心把他害了。振丛讲话,人一有了私心,也就没有了良心,更容不下集体了。好,好,得空我再劝劝他,从这边给他开开窍……”
萧长春说:“他的病根,就是对集体劳动不习惯,总留恋单干,集体的好处看不到,三心二意,犹犹豫豫;加上坏人看到他的短处,就钻了这个空子,总是拉他蹚浑水。说一遭儿,是自私心把他害了……”
这边两个人越说越热乎,可急坏了要行凶的马小辫,真恨不能一人给他们一刀。后来听到个尾声,想是他们要分手了,赶紧运了运劲儿。只要焦振茂一走,萧长春两三步就到门口了,就行了……
焦振茂一听要说服韩百安,立刻又有点犯愁地说:“眼下我也摸不准他的脉窝了。早先,他肚子里有什么话,都能倒给我;我说什么,他也装得进去。这一年多,也不知道怎么啦,对我也不说十分话,我对他说点什么,也是哼哼唧唧地不想听。这到底儿是怎么一个病呢,我摸不着。”
萧长春说:“这会儿,翠清、道满他俩准在家里,晚上百仲大舅在场上,您就串趟门得啦。”
萧长春说:“我全赞成。哎,对啦,我正要跟您说这件事儿呢。今天韩百安表现的可不错,咱们得来个趁热打铁,把他往高处拉拉。刚才我又跟翠清说了,让她今晚上就动员道满搬回去,顺便坐在一块儿谈谈心。我看哪,您也去帮一锤子。”
焦振茂说:“把油瓶子送给老四我就去。”
焦振茂心里边更乐了,嘴上却说:“唉,我哪是那个材料,能够当一个合格的社员,就不容易啦。你挑的那几个人倒挺合适。要我看哪,打草苫子这件事儿就交给百安这老家伙干。你没见他从家里搬到场上那个,就是他自己打的,多结实,摔打几个麦秋也坏不了。”
萧长春说:“给我,我替您送去,顺便看看那个骡子到底病得什么样了。”
萧长春高兴地说:“对对,这个办法太好了,您真有点子。昨天晚上我还跟百仲大舅商量,过了麦收,咱们成立一个老农参谋部,把喜老头、马老四、马子怀、韩百安这些人全得收进来,您也参加,专门给我们出主意。”
焦振茂雨伞上打着鼓点儿,走了。
焦振茂听支书这么信任自己,心里挺舒坦。他想了想说:“嘿,我倒有个省钱的办法,就用麦秸打草苫子。把麦秸铡长一点儿,勒成薄片片,往垛顶上一围,可隔雨啦。等用完了,拆巴拆巴,麦秸还能当柴火烧。”
萧长春来到自己家门口,伸手掏着门拉铞儿。
萧长春关了手电,语气亲切地说:“我还想,能不能想一个又能解决问题,又能省钱的办法。您是老把式,在这种事情上,得多给咱农业社出点子。”
马小辫刚要动,电闪一照,忽然瞧见萧长春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铁锨,心里犯了思忖。
“你说得一点不错,今年天气就是反常,摸不着它的准儿了。得快着点作准备,免得再来个措手不及。”
有两个人小跑着过来了。
“我想着,这天气说变就变,这场雨过去,可别松劲儿。得赶快想办法解决苫席的问题,不能雨过去,一忙起来,又把这件事儿搁下,谁敢保险没有第二场雨呢!”
一个说:“黑夜在外边可冷啊。”
“轻多了。你不歇歇,还转什么呀?”
一个说:“我都穿上了破棉袄。”
“骡子怎么样?见好吗?”
一个又说:“支书刚回来。”
“那药包我给马老四送去了;我告诉他,下雨天不能遛,就不用灌药了,等晴天再说。我回家来给他取一点儿灯油送去,我就回到场上,百仲在那儿哪。”
一个又说:“他更没有白天黑夜。快走吧,棉袄要湿了。”
“我正要找您。”
…………
“噢,长春?”
萧长春又从家里出来了,扣门拉铞的时候,铁锨把儿撞到了墙上。
走出来的是焦振茂。他出了门口,撑开了油纸雨伞,雨点子就像敲小鼓似的,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他才走几步,正好跟萧长春碰了个对面。
西边又走过一个人,大声问:“谁?”
马小辫真想扑过去,先给这个捣乱的人一刀。
萧长春回答:“我!”
忽然,对面的小排子门一响,走出一个人。
“支书呀!”
这一边,马小辫紧张的不得了。他憋着劲儿,提着心,如果一口气上不来,立刻就可以倒下去挺腿儿。他朝东边盯着,听着,那“啪唧啪唧”踩泥踏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呀,就要到跟前了,再有几秒钟,就可以摸到门口了,自己就可以一步蹿上去,一切完事大吉……
…………
萧长春跟焦振丛借了一把旧手电,电不足,开关也不好使。他把小铁锨夹在胳肢窝,一边走着一边拧手电,心里边又在猜想着:自己给王国忠写的那份材料,最迟着昨天也送到了,王国忠收到就得有回音,人不能马上回来,信也得来,人来信到,都会给他送来明确的指示,这个指示会给东山坞彻底解决问题,也会把自己的认识提高一步。在这紧张困难时刻,他是多么需要领导,需要一个正确的领导。李世丹的另一份材料,一定会给县领导在判断这件事儿的时候带来麻烦。李世丹这个同志是怎么搞的呢?如果是因为他不了解东山坞的实情,不摸马之悦真底儿,总可以下来调查调查嘛,听听群众的,什么都可以闹明白,怎么连个影儿都不傍呢?这个同志真怪呀!只要王国忠不能马上回来,等到麦子大部分分下去之后,留下韩百仲他们在家里处理麦后的事情,自己就跑一趟县城,直接跟县委谈谈;有了县委的意见,心里就能更有底儿,工作也就更有把握。眼下自己是不能离开东山坞的,一天也不能离开。
马小辫见两个人靠近了,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又一块儿从眼前走过,听到脚步声越走越远,心全凉了。怎么办呢,改日再说?不行,可成可止,全在今天晚上了,这雨天,老天爷保了险;再说,明天要是一晴,准得闹腾晒麦子、收麦子,又美了他们啦。自己这口气怎么出?不管顶多大事儿,杀了萧长春,解解恨,闹个天下大乱再说。对,等着,反正你得回来睡觉。
墙角藏着的马小辫,又听到了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他使劲儿攥着刀把儿,憋着气,紧张地辨别那边走过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会不会再碰上什么人。一直没有听到说话儿,光是脚蹚泥水声;远远的地方闪起一个亮儿,灭了,又忽地闪起一个亮儿,又灭了……
他贴在墙上,纹丝儿不动;两只腿站麻了,肚子里的酒也在往上顶——为了壮胆子,今天他喝了半瓶子烧酒。
…………
又是一阵雷声,一道闪电,雨又大了。天摇地动,满街滚着波浪……
萧长春说:“这也很难说。不要紧,一个两个人包着他,党不会包着他。你放心吧!”
前边,响起“啪唧啪唧”的脚步声,又有人来了,是萧长春,他回来了;他已经到了自己家的门口,停住了,在摸索,在开排子门,要进去了……
焦振丛说:“韩百旺告诉我说,乡里的李乡长对马之悦挺好的。昨个我见李乡长在乡里,他不会包着他吧?”
马小辫又运了运劲儿,从背后抽出那把磨得飞快的尖刀子,离开墙角,紧贴着墙根,轻轻地朝那边移动……
萧长春说:“敢闹,一定敢闹,也一定要闹。东山坞出个马之悦,不是光杆一个;没有一些这样的人,就没有咱们这个马之悦。开那么一个小小的斗争会就把他们斗倒啦?没那回事儿。问题不在他早倒晚倒,最要紧的,是我们都擦亮眼睛,不再上他的当。你看见没有,咱们东山坞的人可越来越齐心了。更用不着怕他们啦。我再告诉你一个底儿:我们党决不会再留着这么一个人祸害咱们,咱们一定要把他铲除!”
就在他刚刚移出一步,背后忽然蹿上来一个人,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轰”的一声雷响,“哗”地一阵子暴雨……
焦振丛点点头说:“你估计,他们还敢不敢闹事儿呢?”
这时又有一个人跑过来,跑到萧家门口,大声喊:“在家没有哇?”这是马翠清。
萧长春说:“那不明摆着嘛!我知道,你是咬着牙揭发他的,他到底还有多大气候,末了要奔个什么结果,你心里还没有底儿,对不对呀?”
先一步来到门口的那个人回答说:“屋里黑灯了。”原来不是萧长春,是韩道满。
焦振丛在黑暗里又笑了笑:“你这个人,我一张嘴,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马翠清说:“不会这么早就睡,准是到场上去了。”
萧长春停住,说:“我知道,你问马之悦的事儿,对不?”
韩道满说:“两个场我都找了,没有。”
焦振丛说:“等等,我还有个话儿问问你。”
马翠清说:“算了吧。”
萧长春嘱咐他不要忘记带上钱,取货回来,也别忘了要一张使用的说明书;因为会计新上任,又在忙着整理账目,不论大小事儿,大伙儿都得替他想周到一点儿;说完了,就要走。
韩道满说:“别算了哇,刚说好好的,你又变卦了。”
焦振丛笑了笑。他明白支书话里的意思。
马翠清说:“反正没个领导人跟着一块走,我不能进你家那个门儿。”
萧长春说:“这是武器,黑天雨夜,遇见活儿就干,碰上狼就打呀!”
韩道满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电闪里,焦振丛看见萧长春手里的小铁锨:“又干什么去,还拿着家什呀?”
马翠清说:“你不去可不行!”
“好。反正地里的麦子也拉个差不离了,抽出一辆车也没事儿。我明后天抽空子去一趟吧。”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听见东边墙根下“啪唧”“哗啦”一阵乱响。
“等雨一住,你就马上去一趟吧。麦地里间作的苗子,让麦子欺护着,都没长起来,麦子割了,又加这场雨,正是叫劲儿的时候,我看得赶紧追追肥,再让肥催催;要不然,坐巴死,就发不了秧子。”
马翠清朝那边喊了一声:“谁?”
“他们说,反正来了货,准给我们留下。”
只有雷鸣雨泼,没有回音。
“还没定准?”
韩道满也喊了一声:“谁在那儿干什么呀?”
焦振丛说:“订是订了,人家说,货物马上就到,让咱们过一天两天再跟他们联系一下。”
只有雨泼雷鸣,还是没有人回答。
萧长春站在门口外边,说:“我还有事儿,不进去了。我问你个话,柳镇的肥田粉订好了没有哇?”
两个人跑了过来,墙根、旮旯搜索了一遍,任何东西也没有发现。
焦振丛披着雨衣,趿拉着雨鞋,打开了大门,见萧长春浑身湿淋淋的,就说:“屋坐,屋坐,光是孩子们睡了,别在这儿淋着呀!”
马翠清说:“准是进院子里去了,我听见好像门响着。咱们进去看看。”说着,又闯到焦庆家门口,用手一推,两扇门紧紧地关着。
萧长春说:“不用啦,我问你一声……”
韩道满也跟过来,也推了推门;湿淋淋的门板,一点响声都没有,就说:“是狗吧?”
院子里的焦振丛搭话了:“没,萧支书?进来吧,等我给你开门去。”
马翠清说:“我听着好像有人摔了个大跟头。”
萧长春在石坝那儿跟焦克礼、韩小乐和韩德大这六七个小伙子守护到傍晚。石坝经住了考验,不会再出什么事儿,只要花插着看一看,就行了,几个人这才一块回到村里。他又到两个场院看了看,准备再到大庙里走一趟。他一边走着,一边琢磨着雨后的工作,不知不觉中走上了坎子,穿出小胡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就拐进南边的小胡同,隔着墙头喊:“焦振丛,睡下了?”
韩道满说:“还是说咱们的事儿吧。告诉你,从打那天开了团支部会,那天萧支书到森林去又开导我一回,我是下决心要帮助我爸爸进步了;这几天我拿眼看着,他也多少地开了点缝儿。我没你有办法,你不插手,我一个人不行啊!”
这会儿,马小辫又听到一个他不愿听、害怕听,但是又想听到的声音,这声音响在东边。他心想:妈的,真怪,萧长春不是到北场去了吗,应当从西边过来,怎么从东边过来了?谁跟他一块儿走呢?是走一截儿,不等到门口就分手呢,还是一直跟过来呢?这可有点儿糟糕……
马翠清说:“你下决心了,我也不是没下决心;要是这点决心都下不了,还算什么青年团员呀!就是,唉,我跟你不一样,你们是亲父子,我是两姓旁人;再说,上次我又当着他的面说了好多硬话,这么冷不防地对他赔笑脸,不就好像……好像是跟他那落后思想投降了!”
这一阵子雨又小了,云彩在换班儿。还是那么黑,刮起小风来了,嗖嗖的,吹着树枝儿,摇着树叶儿,发出低沉而又悲哀的“沙沙”声;挂在树叶上的雨点儿,嘀嘀嗒嗒地往下掉,给这黑暗的夜晚,增加了恐怖气氛。
韩道满听着有理:“对!你不投降,我也不去跟他投降,咱们都不去!”
恶毒的地主马小辫,越想越美,越美越狠,杀人的欲火统治着他的周身。他的身上、手上,全是火烧火燎的一般,往外冒着热汗,又跟雨水混在一起,发出一股子臭味儿……
马翠清急了:“这可不行。刚才萧支书亲口跟我说的,让我们马上趁热打铁,你不去,我怎么交代,又让他批评我个鼻青脸肿啊?”
雨水落在墙头上,又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滴在他的头顶上,灌进他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可是,一种杀人行凶的毒火烧着他,他不仅忘了冷雨,也忘了一切生死的危险。他心里边暗想:萧长春今天让雨水泡了半后晌一晚上,不会老在外边呆着,准得回家来换换衣裳,睡睡热被窝儿;等他到了门口之后,一定是先伸进手去掏里边的铞儿,随后推开门——对,就在他推开门,刚往里迈进第一步的时候,自己就噌地一步子蹿上去,照着后脖子狠狠地一刀子。这一刀子一定要非常有力,让他来不及哼一声,就见了阎王爷,就一扑扑到院子里去;回头,再替他把门关上,再顺着原来的路摸回家去,躺下就睡。这下子仇全报了,祖坟你挖不成,儿子你拉不走,祸害连根除!他妈的,明天早起来,闹腾去吧,只要这件无头案一传出去,那些干部、积极分子都得吓破胆子,谁也不敢再干了;死了这个死硬派,灭了领头儿的,东山坞哗啦一下子就算散了,谁还顾上什么麦收、打场?那时候,儿子马志新回来了,李世丹再跟上,马之悦一出头,就算闹腾起来啦,东山坞就算变天啦!他还想:这个办法比什么都保险,场院有人看着,仓库有人守着,总不会有俩站岗的给你小子看门儿!大雨泡天的,谁还出门儿,早就都钻到被窝里睡大觉了。真是老天助我也!
韩道满一定要拉上马翠清才干。他说:“你不好交代,我也不好交代,要不咱们就一块儿去。”
这个人就选定了这个好地势。他直挺挺地站着,像一张纸似的贴在墙上,纹丝儿不动。有一把磨得明亮飞快的尖刀子,使劲儿攥在他的手里,藏在屁股后边。他那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珠子,瞪得一般大,盯着萧家那个小栅栏门,两只小耳朵,直竖竖地伸着,听着街上的动静。
马翠清想了想,为难地摇了摇脑袋,说:“唉,真没法儿,咱们还是找找萧支书吧。”
这会儿,有一个人,正在着急地等着萧长春。没有在萧家里,也没有在萧家的门口,而是在离萧家只有两三步远的一个墙角。这个墙角是萧家和焦庆家两家的。焦庆家的院子是个小缩脖,比萧家的缩进去有一尺多,于是那儿正好有个小旮旯,正好藏住一个人。只要是夜间,不用说是阴雨,就是大好的月亮,贴在墙上不动,也瞧不见;就是从旁边走过去,也甭想发现,太保险了。
两个人争论来争论去,不能有个结果,只好又冒着雨水,朝前边摸索着走了。
刚吃过晚饭的时候,天色就完全黑了,像钻进炕洞,对面都不见人……
又是一片电闪,一股急雨……
阴雨还是一阵儿松、一阵儿紧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