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春看着这雨还没有停止的样子,就又想到两件要紧的事儿:北山的山洪,说不定就要下来了,得防备北岗子那个山口;有些社员的房子比较旧,恐怕经不住这场风雨,得马上想办法解决。
韩百仲笑着对大伙儿说:“听听,我办的这事儿倒挺符合他的政策条文。”
他没有把这两件事儿全说出来,先跑出去,把所有的麦子垛重新检查一遍,又回到场房里。他在每一个同志的脸上看了一眼,只见每个人都是水淋淋、泥糊糊的;要说话,有点不忍心开口,不说又不行,很有几分为难。
焦振茂插言说:“对这种人,只能用这种办法。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总觉着我们光宽大,不严惩。”
韩百仲跟他是贴心的人了,只要见他一个表情,就能猜到他的心事,便朝萧长春跟前凑凑,说:“长春,有什么事儿吗?”
韩百仲说:“我告诉你婶子了,让她找克礼,检查一下,哪个组、哪个人丢下的,再让他给背回来,不能便宜了他们。”
萧长春说:“同志们已经累得够呛,冷得够呛了。可是,我们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焦淑红和马翠清同时说:“我们去。”
几个人同声说:“干吧,没关系!”
萧长春说:“咱们去几个干部,赶快背回来。”
萧长春说:“淑红、翠清可以回去换换衣服,休息了;百仲大舅找找克礼,咱们三个人马上出发,我到地里看看,你们两个一个人分一条街,把社员家的房子检查一遍,着重检查烈军属和贫下中农家;看看谁家房子漏雨没有,柴火淋湿了没有……”
韩百仲说:“真可恶,别有一点缝儿,有了就钻,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们不行!”
马翠清说:“这是重要事儿,干吗让我们回去休息呀?”
焦淑红说:“那是一队的。对啦,马长山那组抢那片麦子,准是几个地主、富农做的鬼!”
焦淑红说:“我们不回去,也包两条街吧!”
韩百仲说:“西边那个偏坡子上,剩下十几捆儿。那是哪个组背的呀?”
萧长春说:“我们三个够了,还用你们干什么?”
马翠清说:“那边是您领着背的,还剩得下呀?多余让我白跑腿儿。”
马翠清说:“我刚进来那会跟你说那几句话,是闹着玩哪!当支书的这么小心眼儿,立刻就记了账,就想出个风头,表现表现。”
韩百仲又问马翠清:“你呢?”
萧长春说:“你们瞧瞧,这丫头嘴巴有多尖,多难惹!唉,韩道满真是个大傻瓜,偏偏没罪找罪受……”
焦淑红说:“没有,我挨块儿看过了。”
马翠清要动武的,让焦淑红拉住了手,就不依不饶地说:“我看你是没有喝够水,我把你推到泥沟里去灌个饱!淑红姐,你干吗总向着支书,偏拉一把呀?”
韩百仲问焦淑红:“你到南地去,没瞧见丢下麦子吧?”
焦淑红骂道:“这个该死的,怎么抓着谁就跟谁干哪!”
大伙儿又说笑了一阵子,就跟萧长春汇报了刚才抢麦子的情况。
“我早知道你们两个一个心眼儿了……”
萧长春说:“有你们这些人包办代替,还用得着我呀?看透了,照这样下去,我这当支书的快要没事儿干啦!”
“呸!”
马翠清说:“雨刚要来那会儿,我一边苫垛,心里一边骂你。可好,整天舍不得离开家,遇上事儿,你躲了!”
韩百仲拉开她们,对萧长春说:“快让她们去吧,你惹她耍疯干什么呀。”
萧长春说:“那不省着再撒种了吗!”
焦振茂也说:“我替支书做主了,快去吧。”
马翠清说:“割下的麦子全泡在水里了,你还不知道哇?”
萧长春说:“我在翠清面前甘拜下风了。”
萧长春说:“有什么慌的呢!”
马翠清挺得意地捅了焦淑红一下:“还是我有办法吧!”
马翠清说:“您倒挺稳当。”
几个人又戴上了滴着水的草帽子,一块儿走出场院。韩百仲奔北街,焦淑红奔东街,马翠清到大庙那趟街去。泥水在他们的脚下飞溅着,雷电在他们的头上闪动着……
萧长春说:“刚进门。”
萧长春临出门的时候,把药包交给了焦振茂,嘱咐他,等雨小一点的时候,找个人给马老四送去;随后,他又找了一把小铁锨,扛在肩上,望着同志们一个个被雨烟吞没了,心里热乎乎地甩开了大步。
马翠清进门就说:“哟,支书,您才到哇?”
他往西走,往北拐,走着,盘算着,忘了淋着雨,也忘了蹚着泥水。
正说着,韩百仲、马翠清、焦淑红三个人跑进来了。他们每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想:这场暴风雨,一定要给东山坞带来很多的困难。麦子收割、打轧的时间要拖长了;如果这雨不能马上停止,麦子垛肯定要漏水,一漏水,又不能及时拆开晾晒,那就危险了。地里长着的麦子,肯定又被这风雨压倒不少,不晴天,不开风,也要霉烂。经过这场雨,地里的草籽儿又要发芽生长,不赶紧跟上锄草,早庄稼地就会打荒……
焦振茂说:“全都弄得妥妥帖帖的了,百仲到地里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你就在这暖和暖和,等着他吧。”
在支部书记的面前,又摆下了多少艰难的工作!可是,他一想到刚才社员们抢运麦子的情形,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就升起一股子坚强的信心。这场暴风雨,实际上是对他们这段工作斗争的一次测验,也好像是一场演习。事实证明了党的指示的正确,证明了这一段工作没有白干;很多社员的集体主义思想都提高了,干部的工作能力也提高了,有的社员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连那个一向不过问集体事情的韩百安,今天的表现都跟过去大不一样了。没有这样的提高,地里割倒的麦子还得泡在水里,场上的麦子也都淋了。有了这么多人的齐心合力,再大点的暴风雨,又有什么可怕呢!
萧长春推开说:“我还有事儿,要马上出去,换了又得淋湿。”
他穿着湿透了的衣服,踩着地坡子上的泥水走着。时大时小的雨水,还是不停地往他身上泼洒,雨点子敲着他的小铁锨,不断声的闷雷,高一声低一声地在他头顶上轰隆着……
焦振茂把自己褂子脱下来,塞到萧长春的手上,说:“看你冷的,快坐下暖暖吧。”
他上了北岗子,就听到了一片牛叫一般的水声,山洪下来了,而且很不小。
萧长春笑了。
北山口怎么样呢?去年秋后是他领着社员们在那儿修了一个小小的拦洪坝。就是在那个坝下边,奠着几块大基石,那石头就是从地主坟茔上搬去的石碑。有了这个坝,就可以把山洪挡住,不让它往东山坞的土地里灌,让它顺着干沙河流走,流到远方的潮白河里去。垒坝那会儿,是非常匆忙的,既没用仪器测量,也没有什么设计,只把老石匠喜老头搀到那儿一指点,大伙儿就干起来了。这一回是一九五七年的第一次大雨,是对拦洪坝的一次考验哪!
“你也不会清闲吧?”
他想到这儿,就撒开两条腿跑起来了。他穿过一片割去麦子的土地,又爬上一道小土坎,远远地瞧见那个石坝了。雨幕里,他看到那边有几个人影活动。心想:是谁?在那儿干什么呢?于是,他没有喊,也不再跑,把手里的铁锨像步枪似的端着,弯下腰,快步地朝那边迂回过去。
“全都辛苦了。”
忽然,坎子下边“哗啦哗啦”的水声响,焦二菊背着一大背麦子过来了:“哟,长春,你干什么来了?”风雨把她说话的声音给卷没了。
焦振茂说:“不是亲眼看见,谁说我也不能信。”
萧长春大声说:“那边大坝下边好像有一个人。”
萧长春说:“大伙儿干得真好!”
焦二菊说:“好几个哪!焦克礼、马长山、韩德大、韩小乐早就来了,抢完场他们就来了。”
焦振茂说:“神极啦!”
萧长春心里一热,把脸上的雨水撸了一把,说:“啊,是他们呀!那边怎么样,没出问题吧?”
萧长春说:“真不简单呀!”
焦二菊说:“结实着哪,铁打的一样。”
焦振茂是能够理解萧长春的心情的。他想着刚才抢麦子、苫麦垛的情形,心里正热着,这会儿又被年轻人给激发起来。他望着支部书记,两个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萧长春放下心,这才顾上问:“怎么您来背这麦子呀?”
他绕着弯跑进场房里,竟情不自禁地伸出两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焦振茂那一只刚刚热过来的手,激动地好久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焦二菊说:“别提了,不知哪个组丢的,你大舅让我找克礼,我觉着,有找他们那个工夫,还不如叫上一队的几个妇女,把它背回来得啦。”
相信的事儿,预料到的事儿,成了事实,摆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惊了。
萧长春从坎子上跳下来,说:“放下吧,一会儿我替您背回去;路不好走,别把您摔着。”
他奇怪了吗?不,一个小时之前,当他刚刚把药包拿到手,从另一个抓药人嘴里听到暴风雨的消息,他没慌。他相信他的同志,相信东山坞的社员,相信农业社的力量;他预料到,同志们会想尽办法保护他们的胜利果实,而且一定能够保护住。他急着往回跑,不顾命地往回赶,是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牵扯着他,是想跟社员们一齐参加战斗……
焦二菊说:“瞧你说的,摔了别人,还能摔了我呀?”说着,也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朝前走了。
年轻的支部书记望着这情景,呆住了。
后边跟着又过来了几个背麦子的妇女;前边的两个,一个是玉珍,一个是狮子院的志泉媳妇。她们只望着支书笑笑,赶紧追上焦二菊。
奇迹出现在他的眼前了:高高的大麦子垛在风雨中稳稳地立着,场板上光光的,场院里静静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一切都是那么干净利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狂风,那暴雨,好似头几天就告诉了这儿的人们它要来,等到人们全准备好了,收拾好了,它才不慌不忙地来到……
又一个背麦子的人从萧长春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赶紧追上来,连声说:“大娘,大娘!”
他早就把小褂子脱下来了,包住了药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地皮上撒了一层雨水,和成了稀泥,粘极啦;他甩掉了鞋子,合在一块儿,往胳肢窝里一夹,光着两只大脚板子,“啪唧、啪唧”地跑。到了场边上,他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白白的没有一点儿血色,浑身上下除了泥,就是水,膝盖上流出来的血,渗出了裤子……
孙桂英妈停住脚步一看,淌着雨水的脸上露出了笑纹儿:“萧支书……”
党支部书记萧长春这时候才跑进第二队的打麦场上。
“大娘,给我,给我!”
干部们没有回家。他们又分头到麦地检查有没有丢下的麦个儿,有没有人被风雨隔在地里。因为好多老人都自动参加背麦子了,谁也拦不住他们,这是让人不放心的事呀!
“行,行,我背得了。”
麦子抢运完了,大垛也都苫完了,那些得胜而归的战士们,除了少数留在场房,都回到自己的家里了。有的正在洗脸洗脚,有的正在换衣裳,有的拢了一盆棒子骨头火烘烤取暖,有的已经坐在炕上围上了被窝,捧着热粥碗,香甜地喝起来了……
“大娘,太感谢了,您也帮我们……”
东山坞被投进一片惊天动地的轰响里。
“唉,萧支书,你怎么这样说呀!我这是一举两得:帮农业社,也是帮我闺女,像你帮她一样,全是一回事儿……我还得感谢你哪。连福、孩子,都得感谢你……”
金泉河失去了往时的温柔和安静,咆哮起来了,翻着黄色的波涛……
萧长春还要替老大娘背麦子。
雨水从屋檐、墙头和树顶跌落下来,摊在院子里,像烧开了似的冒着泡儿,顺着门缝和水沟眼儿滚出去;千家百院的水汇在一起,在大小街道上汇成了急流,经过墙脚、树根和粪堆,涌向村西的金泉河。
后边追过来一个人,挑着两大捆麦子艰难地跑着,当她看见萧长春的时候,又鼓了鼓劲儿,几步跑了上来,说:“大兄弟,哎,萧支书,不用抢了,这是最后一趟,全抢光了,一个小麦捆儿都没有丢在地里,老天爷白闹了!”
那雨,一会儿像用瓢子往外泼,一会儿又像用筛子往下筛,一会儿又像喷雾器在那儿不慌不忙喷洒——大一阵子,小一阵子;小一阵子,又大一阵子,交错、持续地进行着。
萧长春回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他看见一个泥人,一个水人;从头上到脚下,全是泥水,那双新鞋新袜子,早变成了泥坨子。他几乎有点不相信,站到跟前的这个人就是孙桂英。从打那天晚上闹了那场“戏”之后,他只听别人谈论孙桂英,还没有再见着面;这次见面,孙桂英已经是跟过去完全不同了。他想:这个女人已经从泥沟子拔出了两只脚,已经从一个旧地方迈上新地方,她会跟着自己的阶级队伍,大步前进的。他想到这儿,心里越发激动,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雷鸣夹着电闪,电闪带着雷鸣。
一个大雷,带着闪电,在他们头顶上爆炸了。
狂风暴雨摇撼着东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