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百仲说:“支书不在,你帮着场头指挥指挥,我还得招呼背麦子。等地里的麦子快运完了,咱们就集中人力快苫垛。”
焦淑红说:“歇间的时候,给牲口抓药去了,还没回来。”
焦淑红说:“我爸爸怕席不够用。”
韩百仲急急忙忙跑来了,在人群里转了几个圈子,就冲着垛上喊:“淑红,长春呢?”
韩百仲一愣:“啊,差多少?”
从打那天在羊棚里萧长春跟他谈过心事,接着又发生了那场“鸡的风波”,这个胆子又小、私心又重的老中农,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比过去干活儿劲头大多啦。可是,他心里边的那片阴云,并没有完全消除,好像还是在时聚时散的,老是翻腾着。麦子打到场上,堆在一起,这使得老庄稼人吃惊不小。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麦子呀,就算过去地主马小辫家的麦子,也赶不上农业社的一个棱角。他心里想:要是平平安安的,别再出什么岔子,按着预分方案那个样儿把麦子分到手,自己兴许没有吃亏,还兴许是沾了点光。唉,如今的事谁能定准呢?这不,又要来雨。看这天气,雨势小不了,麦子要是霉了,烂了,又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刚才忽然关心起集体,跟焦振茂进了一言,主要是出于这种心思。他有什么办法呢,搞他自己那个小院子里的事儿,条条是道,得心应手,面对着这个大家业,他只能甘拜下风、束手无策。唉,听天由命吧!
焦淑红说:“原来的垛都苫上了,差的就是新运来的那两垛。”
韩百安摇摇头:“大家业真不好办。收来怎么样,离着装到囤里还早着哪!”他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麦个儿举到垛上,又转了回去。
焦振茂一见韩百仲来了,可找到了主事人,就跑来说:“快想办法,席是肯定差得多。”
焦振茂说:“丢在地里,不烂,可是要发芽子呀!”
韩百仲转着垛看看,为难地说:“这下可够呛,想办法买也赶不上用啦。”
这工夫,韩百安老头也提着两捆麦子,愁眉苦脸地凑到焦振茂跟前来了,小声说:“振茂大哥,要说我是多话,没席苫,还不如单摆浮搁着丢在地里,雨停了,好翻晒;这么堆起来,漏了雨,准得烂了。”
韩百安也跟着大伙儿凑过来了,看着韩百仲皱眉,心口窝扑通扑通地直跳,嘟嘟囔囔地说:“得想办法,得想办法,麦子垛要是漏了雨,那可坑人了。真的,全完了……”
焦振茂没话可说了。刚才天色一变,把他急得不得了:场上摊着麦子,地里躺着麦子,要是雨一到,全得和了泥。真是农业社的优越性,人多力量大,一个号召,小山似的两垛麦子,运到场上,又堆起来了。
韩百仲想了下,说:“垛高一点儿,行不?”
焦淑红说:“刚才您还说,地里割倒的麦子要了命也运不回来呢,看看运回多少来了,差不多快运净了。”
焦振茂说:“已经够高了,再高还怎么高呀?”
焦振茂说:“你总说再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就是坐飞机买去,也赶不上趟呀!”
韩百仲又说:“把最上边的麦个子穗朝上垛行不行?”
焦淑红正在垛上码麦个儿,见爸爸急成那样子,就说:“快垛,苫苫看,要是不够了,再想办法。”
焦振茂说:“那样垛,顶一阵子暴雨行,就怕这雨下起来没个完哪!”
二队场院发生了一件意外的困难:苫垛的席子准备少了。其实,今年买的席子比往年多了两倍,可是麦子好得出人意料,席子再多一倍也不够用;要是好天气,轧完一场,运进来一垛,席子还能倒换过来,突然一下子全运进来了,怎么倒换呢?场头焦振茂可遭了大难。他一边跟着垛麦子,一边跟闺女叨咕:“我看这席准不够用。不用说还一个劲儿往回运,光是场上的几个垛,也够紧了。”
韩百仲没辙了。
马翠清乐了。她回到屋里,把两领席重着一卷,往肩上一扛,跑回场院去。
韩百安脸儿黄黄的,叹了一口气。
五婶说:“你把我们娘俩铺的那领席也卷去吧,光这一领顶什么用。”
韩百仲说:“瞧瞧,连百安大哥也发愁了。”
马翠清着急地说:“嗨,社里使使席,你就心疼啦?”
韩百安摇着头躲到麦垛那边去了。跟前没有人了,他还在嘟囔:“完了,完了,这回麦子算是烂了……”
五婶一把拉住了她:“等等!”
人们正在为难,天色忽然变黑了,远处隐隐地响起了雷声,打起了电闪。
马翠清说:“苫垛的席不够用啦。”
“雨来了!”
五婶不知啥馅儿,拦住她问:“你干什么呀?卷了席,你睡炕板呀?”
“快垛呀!”
马翠清又跳下炕,提着炕上的席角一卷,卷成一个直筒儿,抱起来,就要朝外跑。
“先苫!”
五婶在门口外边叫起来了:“哟,你抄家来了?”
“一领席都没有啦!”
马翠清说:“不用找,现成。”说着,跑进屋,一步迈上炕,搬起被窝、枕头就往对面的柜上扔。
这会儿,马翠清扛着席跑来了。
五婶问:“拿什么呀?我给你找。”
焦振茂乐了:“嗨,哪的?”
马翠清说:“我在场上哪,拿点东西!”
马翠清说:“我家的,快苫吧!”
五婶问:“不背麦子去,往家跑什么呀?”
焦振茂一边接过席一边说:“你家还有闲席呀?”
五婶追到门口,干着急,没办法。这当儿,马翠清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了。
马翠清说:“我们又不是开席铺的,从炕上揭的!”
小清说:“对啦,抬麦子可比看孩子打紧。走呀!”说着,像一条泥鳅,从五婶的手下溜出去了。
韩百仲心里一亮:“对呀,这不是个好办法吗!这下子可救急啦,可救急啦,去个人,把我家炕上的席也揭来吧!”
兰兰说:“老师跟我们说,小孩子也要帮助农业社做事情。”
焦淑红说:“到我家揭去!”
五婶笑着说:“瞎扯,小孩子还能运麦子?”
焦振茂也乐了:“快叫你妈,让你妈去!”
兰兰说:“看着什么,让他们运麦子去。”
垛麦子的社员都喊起来了:
五婶乐了:“对、对、对!兰兰呀,乖丫头,替五婶看会孩子去吧,五婶去背麦子……”
“揭我家的!”
正说着,韩百旺的小闺女兰兰抱着一条扁担,提着一团绳子,跑进来了:“小清,小清,快着点儿呀,我们就等你了。”
“揭我们的去!”
小清说:“我跟兰兰抬着。”
韩百仲说:“对,睡炕板咬白面馒头,也是香的呀。同志们,快回家揭席吧,保护咱们的麦子要紧呀!”
五婶说:“你人小,背不动。”
一声令下,社员们纷纷地丢下杈子,往家里奔。不一会儿,又是一个跟着一个的扛席的人转了回来。
小清说:“我也去背麦子。”
萧老大也扛着席子来了,小石头跟在后边,抱着他爸爸从军队上带来的一块绿雨布,跑过来塞给了韩百仲。
五婶说:“啥事儿也没妈这事儿打紧,妈去背麦子,要不让雨淋了,你可就吃不上烙饼了。”
韩百仲说:“小家伙,给我这个干什么?”
小清说:“我烧着这把火还有事儿哪。”
小石头说:“我爷说,苫垛用。”
五婶说:“帮妈到南院看会儿孩子去吧。”
萧老大说:“这不顶一领席吗?”
小清说:“她到场上去了。”
韩百仲说:“对呀,同志们,家里有隔雨的东西,都献出来吧,坚决保护住咱们的麦子呀!”
五婶问:“小清,你姐呢,怎么你烧火呀?”
不一会儿,又有人抱来油布、雨衣,甚至还有人顶来了大锅盖。
马翠清的小弟弟小清正烧火。
够了,苫垛的东西全够了。
五婶刚要跟着跑,托儿组的孩子们又挂着心,就又急转回来,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韩百安第一次这么大方,没有用人说服,也没有等人指使,他不声不响地把他家里一个草苫子搬来了,往地下一扔,很有劲儿地说:“振茂大哥,用这个,这个隔雨……”
马长山跑出老远,回头说:“光大车运不过来了,暴雨就要到,全体出动往回背。”
焦振茂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百安,哎,哎,这回嘛,还差不离儿。好,好,往后就这么干吧!”
五婶追着问:“大车呢,怎么不用车拉呀?”
韩百仲马上表扬他说:“百安真是进步了。好,好,大伙儿马上苫垛,我到一队去,那边的席要是不够的话,也用这个办法。嘿,真是人多主意多呀!对啦,忘了表扬翠清。哎,翠清哪?”
马长山说:“招呼人往场上运麦子。”说着,还是跑。
马翠清在垛下边答应一声:“这儿!”
五婶出了门儿,一直跑出胡同口,就见大街上好多人急急忙忙地朝西跑,拦住了正要跑过去的马长山问:“出什么事儿了?”
韩百仲说:“干爹表扬你啦!”
孩子们像一群山雀子,呼呼啦啦地跳上炕,挤了一窗台,从玻璃镜看外边刮风,一齐喊着老掉牙的歌谣:“风来了,雨来了,姥姥背着鼓来了……”
马翠清把大辫子一甩:“用不着!”
五婶说:“抢场哪用得着这么乱,让人怪不放心的。我去看一眼就回来。一会儿,你打发他们回家吃饭就是了。”她又对孩子们说:“外边起风了,别出去,都上炕等着,一会你们妈妈爸爸就接你们;吃了饭,再找奶奶来玩。”
于是,人们呼喊着展席的、抖落雨布的、搬梯子的,又忙乱成一团了。
陈老太太说:“跑不了是抢场吧。”
焦淑红抢过梯子,往另一个高高的垛上一靠,蹬着就往上爬。
五婶说:“好哇。把大个儿的也交给你,我到街上看看,到底儿出了什么事呀,怎么乱哄哄的呀!”
马翠清紧跟着也上来了。
陈老太太——一个白头发红脸膛的老人,正在炕上哄孩子,小声说:“吃了,都睡着了。”
垛下的人把席子扔上来,她俩晃晃悠悠地扯开,按在垛上,当伸手接第二领席子的时候,第一领被狂风吹到天上,转了一个圈,翻了一个个儿,又落到垛下去了。
五婶把孩子哄进北屋,就说:“大姐呀,两个小家伙吃饱了没有哇?”
焦淑红喊:“翠清,按着这个,我接那个!”
托儿组暂时借用了五婶前院的陈老太太家。陈老太太儿子闺女全在外边做事儿,院子大,屋子宽,还有一架遮太阳的葡萄,离五婶家又近便,这个地方挺合适。这老太太有点儿“独”,平时不大招人,跟庄亲也少来往,可是跟五婶却特别要好,老姐俩好了多半辈子。那天五婶亲自登门借地方,没费事儿她就答应了。开始七八个孩子,第二天又加了五个,还有两个刚会爬的,五婶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把陈老太太给拉上了。五婶自任组长,专管大个儿的,陈老太太招呼两个小个儿的。一天热热闹闹、忙忙乱乱,倒也挺有意思。
马翠清把又展开的一领席按住了;可是风很大,按住这边,那边掀起来了,按住那边,这边又掀起来了。她索性往席上一趴,伸开胳膊大腿,把席按住了,朝垛下边的人喊:“嗨,快扔绳子,拴上砖头,快呀!”
十几个小孩子真乖乖地静下来,跟五婶进了北屋里。
焦淑红也照着马翠清的样子,把另一领席压住了。
她正带着一群小孩子在葡萄架下边捉迷藏玩。她留神地听了听街上传来的呼喊声,可是没有听出个什么道道儿来,就想马上出去看看,忙招呼孩子们说:“乖乖们,起风了,回屋吧!”
可是,垛下边的人来不及管她们,又苫另一个垛去了。
街上的忙乱声惊动了托儿组的五婶。
这时候,风更大了,摇着场边的树木,掀起了碎麦秸子,呼呼地响成了一片;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子,就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