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门虎说:“我家的柴火还没收起来哪!”
焦二菊几步蹿上来,拦住了把门虎:“嗨,人家都往地里跑,你怎么往回跑,快背麦子去!”
焦二菊说:“是柴火大紧,还是麦子大紧呀?”
把门虎和瓦刀脸女人抓着草帽子、提着镰刀,从村外边没命地往回跑,老远见到这边的两个人正挨门喊人,就想绕着走过去。
把门虎不高兴地说:“都大紧。”
她们说着,又喊开了:“都背麦子去呀!”
焦二菊说:“都大紧呀?我看麦子最大紧,没别的,你先给我背麦子去吧。”
焦二菊说:“这年头像马志新那样的坏学生有几个呀!”
把门虎说:“哟,连组长都放我的假了,让我们回来收拾东西,你倒管得宽呀!”
福奶奶说:“瞧瞧,马小辫的儿子也是大学生,完全两路。”
焦二菊说:“那天开会,选我代理妇联主任,你是女的,得由我管,去不去吧?”
焦二菊说:“听说人家是个大学生。”
把门虎气得不得了:“主任就兴强迫命令呀?”
福奶奶对焦二菊说:“这年轻人多好呀!”
焦二菊说:“你可别拿这个大帽子吓唬我,我这是为集体办事儿,也为你好。跟不良倾向作斗争,这叫坚持原则,懂吗?”
小媳妇的哥哥说:“不要紧,湿了打打油就好了,抢麦子要紧。”又对妹子说:“快领我走吧。”
把门虎又来软的了:“我到家收拾一下就来,行吧?”
福奶奶说:“哟,你快给客人换上一双旧鞋呀!”
焦二菊说:“先背麦子再回去收拾也晚不了。”
小媳妇说:“这是我娘家哥,从北京来看我。我回家拿绳子,他一定要跟着抢麦子去。”
“我得先回家看看。”
焦二菊说:“侄媳妇,怎么要下雨了,还送客呀?”
“你得先背麦子。”
迎面跟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马长山的小媳妇,另一个是男的,穿着白府绸汗衫,制服裤子,那一双皮鞋特别显眼。
福奶奶拦住了瓦刀脸女人:“同利家,家里有什么事儿呀,怎么往回跑?”
“快着点呀,别磨磨蹭蹭的了,大雨可不等着人呀!”
瓦刀脸说:“有急事儿!”
“妇女、儿童都出来呀!能背多少背多少,背回一点儿,少糟蹋一点儿!”
福奶奶说:“什么急可也没有抢麦个子急呀!”
“嗨,社员们,没事儿的,都下地背麦子呀!咱们可不能让麦子烂在地里呀!”
瓦刀脸说:“我回家一趟再去。”
焦二菊和福奶奶一块儿挨门挨户地喊人。
福奶奶说:“老天爷可不等人啊!我也不是干部,你也不是干部,咱们都是社员呀,麦子是咱们大伙儿的,糟蹋一个穗儿也有咱的份儿呀!”
志泉媳妇领着人朝地里跑去了。
瓦刀脸说:“怎么着,家也得顾顾呀。”
福奶奶说:“佘太君不佘太君的,抢麦子要紧,抢回一捆,少糟蹋一捆,这是咱们的心血呀!”又回过头来对她的队伍说,“志泉家,你领导大伙儿快到地里运吧,我跟你百仲大婶再多招呼几个人去。”
福奶奶说:“咱都是过庄稼日子出身,理儿不用多讲,过去过自己的日子,要是来雨了,是顾家,还是顾地呢?准得顾地,对吧?过大伙儿的日子也不能颠倒了啊。”
焦二菊说:“真棒,福奶奶成了佘太君啦!”
瓦刀脸没话可讲,就说:“我回家把咸菜缸盖上,就出来背麦子,行了吧?”
福奶奶像个领兵的元帅,后边跟出一大队人马:除了志泉媳妇这几个常下地干活人之外,还有喜奶奶、小孙女这样一帮老太太和小孩子。她们每人不是扛着扁担,就是提着绳子,缕缕行行地从大门口拥出来。
福奶奶说:“就这点小事儿呀?你去背麦子吧,我往那边叫人,顺手给你盖上就行了。”
焦二菊在狮子院门口碰上了福奶奶。
这个老太太语气平和,可是态度坚定,瓦刀脸女人没办法,只好往回转。
韩百仲也笑了:“好,自觉性都高了。快去吧,我到二队场上看看。”说罢,就又朝前跑了。
那边的把门虎一见瓦刀脸回去了,也只好转身子。
焦二菊笑着推开男人的手说:“嗨,我跟你干的是一码事儿。我,还有福奶奶正分头找人哪,妇女、孩子,能动的,全都让他们去背麦子。”
焦二菊又跟福奶奶往东奔跑着找人。
韩百仲拉住老爱人的胳膊说:“什么急事儿也得服从这个。赶快到地里通知,让社员把麦子捆好,除了装车的,跟车的,都往回挑、背,快!”
焦二菊说:“真怪,也没听您喊叫,怎么一下子就把那个刁娘们说回去了?”
焦二菊说:“不行,不行,我有急事儿。”
福奶奶笑着说:“喊叫干什么呀?咱们图的就是把她拉出来给集体干点事儿,她来硬的,咱们得来软的,要是都来硬的,这种人,就是不干,你怎么着她?你跟她吵,不就更耽误时间了?不管软硬,反正她不回去背麦子不行。”
韩百仲说:“嗨,嗨,我给你个任务。”
焦二菊笑了:“您真有两下子。往后选举,我看这个妇女主任得您当了。”
焦二菊也迎面跑过来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福奶奶说:“还是你当,我在后边给你使点劲儿。”
韩百仲没等把话听完,就拍着大腿说:“好!拉的拉,挑的挑,背的背,哎呀呀,你这个主意真解决大问题了!咱们农业社要别的没有,要人,可多得很。”说着,就往沟南边跑。
焦二菊说:“要不,我当正的,您当副的,行吧?”
喜老头说:“光靠车也不行啦。我给你出个主意:动员人往回背吧……”
福奶奶说:“你呀,还顾得有心有肠地安排这个哪!”
韩百仲说:“我去招呼车把式加油。”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只见老烈属王老头两手拄着拐杖,弯腰塌背地走过来了。
喜老头说:“光捆不行,要紧的是运。”
焦二菊喊:“二爷,要下雨,上哪儿去呀?”
韩百仲说:“我正让他们捆哪。”
王老头说:“不是喊背麦子吗?”
喜老头说:“这边不用你管了,保证不让雨淋着。地里的麦子可得拉回来呀!”
焦二菊喊:“嗨,您还背麦子?”
韩百仲一看这儿的情形,咧嘴乐了:“好,还是你有经验。”
王老头说:“添个蛤蟆还四两力哪,二爷我咋也比一个蛤蟆强啊!”
场上的人在喜老头的指挥之下,正在起场、垛麦个子。搬麦个儿的搬麦个儿,上垛的上垛;用杈子挑的,用木筢推的,用簸箕端的,一个个欢欢地跑着,好像走马灯,满场的人都在打转转。
福奶奶说:“她是怕二哥你累着。”
韩百仲跑到一队的打麦场上。
王老头说:“累不着,我不能背,抱上一捆儿回来。”
…………
焦二菊说:“一会儿刮了风,下了雨,滑倒了,把您摔着,我们可担不起。”
焦克礼这才恋恋不舍地收了镰刀,按着韩百仲的指示,招呼社员们捆麦子:“嗨,都别割了,捆哪!捆好了归堆儿,别散扔着,一会儿车来了不好装啦!马长山,你怎么还割呀!什么,还等一会儿,等雨来了再捆就晚了!嗨,马子怀,指挥你那组的人,帮助妇女捆,快,快!”
王老头笑了:“别怕,摔坏了,我就有饭吃了,到你炕上养着去!”说着,又艰难地朝前走了。
韩百仲说:“还干一会儿呢,雨来了再收拾就晚了。快停下镰刀,让大伙儿捆麦子,告诉车把式,把车赶的快点儿,快往回抢运。我去通知场上的人,马上把所有的麦子都垛起来。克礼,你可是领头儿的,一麻痹就要乱套哇!快吧!”
焦二菊愣了一下,追上来,喊:“二爷!”
满天的乌云往下压着,麦海里掀起不平静的响声。
王老头有点不高兴:“怎么,你还要打击我这积极性儿呀?”
焦克礼一愣,抬头看看天,说:“北山离这儿还远着哪,再干一会儿!”
焦二菊说:“我给您送草帽子来啦!”说着从自己头上摘下草帽子,给老烈属戴上了。
韩百仲说:“你瞧瞧,北山都让雨挡住了,还傍晚哪!”
福奶奶对走回来的焦二菊说:“人家烈军属思想真好。”
焦克礼说:“傍晚才有雨哪!”
焦二菊说:“要都像把门虎她们那样的人,不用说麦子,这会儿日本鬼子的炮楼还得在大湾安着。”
韩百仲说:“快收拾吧!”
于是,两个人又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起来:“嗨,大人、孩子,都快到地里背麦子呀!”
焦克礼只顾挥镰刀,头也没有抬:“我早知道了。”
孙桂英披着一身尘土、带着满脸的汗道道,也从地里跑回村。娘家妈这一来,给她减轻了负担,也把那三分钟的热劲儿给安定住了。娘俩整半夜地说话儿,说的全是娘俩才能说的知心话儿。那个从苦难岁月里挣扎过来的老人,亲身经历就是对晚辈人最有效的教材,娘家妈的话,打动了孙桂英。这两天,她咬着牙挺过来了,焦克礼还在地里表扬过她。她很得意。早上下地干活的时候,换了一身旧衣服,可惜忘了换鞋和袜子;那鞋是精工细做的,黑灯芯绒的面儿,白千层底儿,鞋尖上绣着一朵很淡雅的小蓝花,鞋带上还钉着一颗闪闪发亮的白扣子;那袜子更心爱了,杏黄色,高桩儿,还是过年的时候,马连福托瘸老五从北京捎来的哪。她没有挨过雨淋,她怕那冰凉的雨水泼在身上,怕那吓人的雷电响在头上,特别怕泥水湿了她的鞋和袜子。她得赶快往家里跑哇!
韩百仲奔过来,一把扯住他:“嗨,要下雨啦!”
焦二菊老远就瞧见她了:“嗨,孙桂英!”
焦克礼正在使劲加油,没有听见。
孙桂英停下了:“嗳,叫我干什么呀?”
韩百仲一只手按着草帽子,一只手拨拉着挡腿绊脚的麦子,又往前跑着。他横穿过几块麦子地,来到了一队的边界里,老远就见焦克礼领着几十个人,拉开一个扇形的队伍,挥舞着镰刀,割得正起劲儿,就大声地喊:“克礼,怎么还割呀!”
焦二菊领着福奶奶走过来,带着笑模样说:“嗨,真会问,叫你干什么,你看大伙儿干什么呢?都奔地里抢麦子,你怎么往家跑呀!”
人们这才放下镰刀,回过身去捆扎割倒了的麦子。
一句话问得孙桂英怪不好意思地说:“谁说我往家里跑啦?”
韩百仲从这段地跑到那段地,不停地喊:“嗨,听见了没有,别割了,割掉了运不回去,一下雨就糟啦!快住手吧!”
焦二菊说:“你这张嘴呀,真是石头刻的。你没往家跑,这是往哪儿跑呢?”
太阳一被遮住,凉爽多了,人们多想多干一阵子呀!
一句话又把孙桂英问住了,故意用开玩笑遮羞说:“往哪,往哪,反正我没跑!”
一阵风起,刮掉了韩百仲的草帽子。他拾起帽子,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凭着他的经验推测,这场暴风雨要提前来到,而且是来之不善的。幸好这块熟透了的麦子一上午抢割完了,不至于遭受大损失;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割下来的麦子赶快运到场上,别摊在地里。于是,他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大声地喊:“嗨,同志们,不要割了,赶快把割掉了的捆起来;装车的装车,往家赶的往家赶,麻利着点儿呀!”
焦二菊说:“你要有啥事儿,回头再办,快背麦子;人家都去了,你不去,我怕让外人笑话你。”
六月的天气,就像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刚才,天空上只是流动着几块灰不溜秋的云彩,一会儿整齐,一会儿分散,没有多大的劲儿;后来,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转了风向,推到西北边的云彩又翻回来了,越聚越大,转眼间就把天给遮严了。像屋子拉上了窗帘,一切都跟着暗淡起来……
福奶奶在旁边说:“这一程子,桂英干的可棒啦,真是败家子儿回头金不换。桂英是个明白人,一定知道,这麦子是咱们的心血,一个粒儿也不能让它受损失;咱们是贫农,到节骨眼上,就得起带头。我猜你是回家拿什么家什去吧?”
热烈、紧张,从早晨一个劲儿干到贴晌。
孙桂英心里一乐,眼珠一转说:“对嘛,光用胳膊抱麦个子能抱多少哇。我回家拿绳子去,多背点儿。我可有劲儿哪。百仲大婶子,您往后可别拿旧眼光看人了。还是那句话,我孙桂英不干是不干,要干,就得干个厉害的给别人瞧瞧!”说着,很得意地奔家跑了。
“上午要把这块地收拾完哪!”
焦二菊看看福奶奶,福奶奶望望焦二菊,两个人都忍不住地笑起来。
“快割呀!”
孙桂英一边往家里跑,一边心里想: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小瞧自己,对,要干就干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不蒸包子还蒸(争)口气哪。你们看我是落后分子,我偏当积极分子。谁不愿意当积极分子呀。当积极分子谁不会呀。只要不顾自己,不心疼自己的东西,拼出去一干,就是积极分子。干!
不管怎么说,丰收总是比歉收给人提精神,中农也罢,贫农也罢,人人都很出力气;心思没有打到一个点儿上,满地的镰刀却是一个声地响。
她进了大门,见妈妈正抱着孩子在屋门口站着,心里不由得打个转儿,就走过来说:“妈,把他给我。”说着,接过孩子,噔噔地跑到东墙根儿,一步迈上了猪圈墙,朝东院喊:“韩大婶,在家里吗?”
这两天,沟北边的那些中农户全在嘀咕卖余粮的事儿。他们全都不知不觉地退了一步:已经对那土地分红的事儿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了,只要干部们能够对国家使点假,虚报一点产量,少卖点儿,就是还按劳力分,锅里多,分到碗里也就多;锅里就剩半下子了,盛到碗里还能盖住底儿呀!
韩德大的老妈妈正往棚子里抱柴火,听见喊,答应着,走近墙根下边,问:“刚从地里回来呀?”
弯弯绕说:“眼下他也跟咱们一样,除唉一声,还是他妈的唉一声,有本事也施展不开了。啥法子!”
孙桂英说:“让小宝跟您玩一会儿。”
马大炮说:“要是马主任说话算话,余粮少卖,红旗还得照样儿拿到手,人家才会办事儿,才会给咱们这色人谋福利。”
韩德大妈奇怪地问:“姥姥呢?”
弯弯绕说:“咱村那几个红干部,心里边光想这个,一丁点儿也不惦着咱们的日子。”
孙桂英笑着说:“姥姥有个任务。”说着,两手托着孩子的腰,轻轻地一举,又一放,她的小宝就过了墙,到了东院。
马大炮说:“这一回,咱们队卖余粮要拿红旗了。”
韩德大妈赶忙蹬着柴火捆接过孩子。
弯弯绕叹了口气:“唉,倒也是那样。庄稼人嘛,知道粮食收来不易,怕白扔了……”
孙桂英跳下猪圈墙,急忙在院子里找了一根长扁担,又到屋子里找了三条长绳子。
马大炮不以为然地耸耸鼻子:“就算这块地一粒不丢,全收到仓里,有你我几个粒儿?”
她妈也纳闷地跟着她转,不知道这个没有正形的闺女又要干什么怪事儿。
“不管怎么分,不管是谁的,先别让它糟蹋了;都是到嘴边上的东西了,多可惜。”
孙桂英说:“妈,要下雨啦!”
“不图这个,你管它呢!讨讨好,能多分给你几斤吗?”
娘家妈抬头看看,满天乌云翻滚,说:“可不,看样子来势不小哇!”
弯弯绕横他一眼:“屁!”又插上镰刀割麦子,“我希图他表扬几句空话呀?”
“麦子割倒了,全在地里,那是咱们社员的心血,一个粒儿也不能叫它受损失。”
马大炮带着一点挖苦人的口气说:“听见没有,韩主任表扬你爱社啦!”
“就是嘛!”
弯弯绕说:“这怎么是闲事呢,麦子糟蹋了,多造孽呀!”
“咱们是贫农,到节骨眼儿就得起带头。”
跟他一排垅割麦子的马大炮等他回到身边,不满地说:“你管这道闲事儿干什么呀!”
“说得对呀!”
身后边的韩百仲又鼓励几句什么话儿,他没有听见,也不想听见。
“妈,您帮我当当积极分子吧。”
弯弯绕摇摇头,转过身去小声地说:“我是随便一说,怎么着合适,得由你们干部定稿子,我是爱多嘴多舌的。”
“当积极分子,你就积极劳动、积极爱社嘛,怎么还让妈帮呀!”
韩百仲见弯弯绕很认真,也就郑重地说:“你这两条建议全不赖,还有呢?”
“嘿!我得干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
弯弯绕说:“这片地熟得透,雨一打,麦穗子全得掉下来。”
“给谁瞧瞧哇?”
韩百仲说:“就是得快割。”
“给瞧不起我的人瞧瞧。”
弯弯绕又说:“还有,这块地也得麻利快割呀。”
“你这样的积极可不牢靠。”
韩百仲笑了:“嗨,关心集体了?好哇!场上不用惦着,那边人手也不少,他们不会让麦子垛淋着。”
“不要紧,慢慢来,慢慢地就牢靠了,我也得给您瞧瞧。走吧,我去挑麦子,您呢,跟我一块儿背去。行不行呀?”
弯弯绕说:“谁跟你说这个呀!我是说,要是有雨,就赶紧顾场上,麦子垛全晾着顶,别漏了雨呀!”
妈妈笑了:“行,农业社是一家,农民也是一样;要是在森林,遇上这日子,我不是早就干起来了。走吧!”
韩百仲想:这家伙,听到一个话音儿,就请假来了,说:“下雨早着哪,你家里有什么东西怕淋着哇?”
孙桂英也笑了:“这还不赖。您一出去,不用说背麦子,就是走一遭儿,那些没好心的人也得换个眼睛看看我。就要这么干下去!”
正在靠地边割麦子的弯弯绕耳朵管用,听见“暴风雨”这三个字儿,就停住手,朝这边走过来了,把想说的话掂着分量说:“我说主任,多会儿下雨呀?”
这当儿,东山坞的街上树摇地动,烟尘滚滚。
韩百仲看着大个子走远,又弯着腰割起来了。他想把这件事儿压一压,过一会儿再通知,免得有人慌了神儿,惦着家里什么事情,耽误干活。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带着绳子、扁担、筐子,互相呼喊着,缕缕行行地拥向村口,又拥到地里;他们跟从地里背麦子回来的人走个碰头,就躲开道儿让重载的人先过去。你来我往,欢呼呐喊,十分热闹。看到这种场景,这些北方游击区的农民们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夺县城、攻炮楼那个火热的场景。这跟那时候一样,都是战斗啊!
大个子说:“我还得到别的村通知哪,见着老萧问个好呀!”
地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孙桂英,又发现了孙桂英的妈妈,就一边忙乱着,一边当新鲜事似的议论开了。
韩百仲抬头看看天:“没事儿。你来跟咱们割麦子吧!”
队长焦克礼喊:“嗨,怎么客也来了?”
大个子说:“多大没说,反正小不了。”
孙桂英一边忙着捆麦子,一边说:“麦子是咱们社员的心血,抢回去要紧呀!”
韩百仲直起身朝他喊着:“多大呀?”
焦克礼眨巴着眼:“哟喝,你可真变样了!”
乡里的大个子武装部长骑车子跑过来了:“百仲同志,气象站通知,傍晚有暴风雨呀!”
孙桂英得意地问:“你说我厉害不厉害吧?”
你看他干得多卖劲儿呀!有人怕光膀子麦芒扎肉,他不在乎,那古铜色的脊梁上好似刷了一层桐油闪着亮;有人怕光着脚热土发烫,他也不在乎,那双有力的大脚丫子,把土块块跺成窝,碾成粉……
焦克礼说:“够厉害的!”
这位副主任越来越爱动脑筋,也越来越显得干练。满地里男女老少将近二百口子人,让他指挥得有条不紊,三天里没有窝过一会儿工。他心里边高兴,精神格外旺盛。他觉着,这次割麦子名副其实的是收获胜利果实;用不了几天,把这胜利果实全收上来,再分下去,就会在社员里边激起更大的劲头。这一程子,他总是出入在黄色的麦田里,对金泉河边那块苗圃也特别有了兴致。过去,他总觉着种植果树和绿化荒山那是很远的事儿,眼下得生着法儿把这个不巩固的农业社圈拢住,让社员多分点粮食,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儿,安定了心思,吃饱了肚子,再想那些树和山的事儿也不迟。因为萧长春的影响,青年社员们的感染,加上斗争的节节胜利,麦子好得出奇,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片绿色。就好像他已经学会动脑筋思虑东山坞的阶级斗争一样,他也经常思虑起东山坞的建设远景。其实,从打他一懂事儿的时候起就爱上了绿色。那团团的榆树钱,那串串的酸枣子,曾经填满他多少次饥饿的肚皮?那发芽的香椿,那长长的山草,给他带来多少次生存的希望?满山的绿色不止一回把他和穷哥儿们从春荒的死亡里拯救过来。现在呢,这绿色成了鼓动人们为社会主义奋斗的力量了,将来要成为东山坞的聚宝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了满山遍野的树木森林,就看见了成车成辆的果子,他的心口窝就像扯起一片绸子那样抖动起来……他想,只要保证这次麦收顺利完成,河水就算引到地里了,果树就算栽到山上了,社员们都会觉着集体的日子更有指望了,东山坞就要大步前进!
孙桂英抿嘴一笑,把捆好的挑子又抖落开,又加上了两个麦个儿,挑起就走;挺着胸,晃着胳膊,故意从人多的地方过。她立刻又变了,不光像个积极分子,还像个领队的干部,一路跑,一路喊:“同志们,加油哇,多挑,快跑呀!”
社委会分工,韩百仲专管指挥田间的收割。他是非常忙的,除了要在前边领着割麦子,还得经常检查各小组的工作,除了管第二队的事情,对第一队那边还得挂着半个心;同时,他这个治保主任,晚上护麦、守场的任务也是相当繁重的。每天他顶着星星下地,又顶着星星回家,除了偶尔到场上打个卯,大天白日在村子里很少见着他的面。就算焦二菊都难得跟他碰碰头儿了。他们一家人全都参加了麦收,连他那二儿子小拴柱都到麦地里拾麦穗儿,吃饭是流水席,各吃各的,不能围在一张桌子上。晚上,韩百仲住在场房里,跟场头焦振茂做伴儿;不能跟他的老爱人一起看麦子,也不能一块儿坐在灯下边学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