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墙壁,到了河边,弯着腰,走几步,忽然发现那边也有人。
他往南走,往西拐,贴近了院墙。他挪着,挪着,怎么也找不到那空地基了。妈的,盖了房,堵死了。房屋和墙壁,墙壁和房屋,全都连接在一块儿了。他摸了摸墙上的砖石,那砖石又硬又凉,好像钢铁一般牢固。他手拍着墙壁,叹息地摇摇头;又一直往西挪,顺着墙挪,想要多走几步凑到河边上。
妇女们的说笑声,在北边的麦地里吓人地传过来了,又尖又脆,好像照明弹。
场院前边是后街宅院的后墙,那边有一块空房基,从那儿穿过去,再往西一拐,就到了小河边;再顺着河边摸到小桥子,过了小桥子就是麦地了……
“百仲大婶子,你摸摸,这边的麦子也熟透了。”
他忽然想到了西边的麦地,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门口听到的几句闲话儿;对啦,那边没有割倒的麦子,没有人看着,点一把火,烧它个满地光,不是一样吗?
“瞎说,摸就知道熟不熟了?”
这会儿的地主马小辫,正是跟这个贪心人有一点儿类似。他要破坏,别人保卫,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他处处钻不进去,这也是很必然的;可是,他却把这一切全变成了怒和仇,加在他那已经塞满了的怒和仇上。今晚上要不能得逞的话,他也就没法儿活下去了。
“不熟是软的,熟是硬的。”
这个地主想搞破坏,目标找到了,偏偏伸不出手来。他这会儿的心境又有一比,好比一个贪心人转遍了树林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鸟窝,而且在高高的树顶上。他要把窝里的鸟儿掏出来,就拼了一切往上爬;爬呀爬呀,刚要伸手够着了,脚下的枝子折了,撕破了自己的皮肉,惊飞了窝里的鸟儿,全部的心思就都集中在一个怒字和一个仇字上了。他还要往上爬。这种冒险已经没有什么利益了,他只想捣毁那个鸟窝,以示报复,不然,他就没有办法平息怒火和仇恨,也没办法安顿他的贪心!
“我手里这棍子也是硬的,难道也熟了吗?”
马小辫赶紧转身往回溜。
“哈、哈、哈……”
“你要想干坏事儿,得先睁开眼睛看看!”
大北边又有人喊:“翠清,翠清,快来呀,我捉着一个!”
“告诉你,要老实一点儿!”
一个人影一边向那边跑,一边问:“捉住一个大坏蛋吗?”
马小辫连忙说:“真是找我儿子,他在场房里吧?行,行,不让我进去,我不去了,你们告诉他一声,快回家睡觉吧。……”
“你瞧瞧。”
“要干坏事吧?”
“老癞蛤蟆呀!”
“大黑夜,你往场上跑什么?”
“像马小辫不?”
从两个大麦垛下边爬起好几个小伙子,都跑过来了。
“差不离儿。”
马小辫的魂都丢了:“我,我找志德,找志德……”
“咬手,咬手!”
一个人蹿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干什么?”
“哈、哈、哈……”
他掏出了火柴,运了运劲儿,就离开了大树。
马小辫趴在苗圃里,大气也不敢出。土地的潮气和阴凉,透过衣裳,跟冰一般的肚子和汗水掺在一块儿。他苦苦地想着:是退,还是进呢?进!就算让他们抓住,也认了;何况,这么一个大麦地,黑咕隆咚的,怎么也跑得开呀!
地主马小辫这会儿挪到场边上了。他停在一棵大树后边,远远地看到场房有灯光,远远地听见那边有声音,又把每个大麦垛看了一眼,心里边先“腾”一下子着了火;他马上要扑过去,只要手指头一动,那垛就着了,这一垛一着,那一垛也就着了;一会儿,整个打麦场上一片大火烧天,一片混乱,一片灰烬。这一下子,马小辫窝了几年的怨气,特别是这一天里受的怨气,才能减轻一些,他才能顺顺溜溜地出气,才能有劲儿活下去……
他顺着河边往南爬。爬呀爬呀,膝盖头爬肿了,两个手掌也被那尖尖的石头子儿扎破了。爬过小桥子,又爬上北坎子,过一小块白薯地,就靠近麦子地了。那刚刚伸出蔓儿的秧子,互相搭在一起,像无数条绳索,一会儿套住了他的脚,一会儿又拴住了他的手。到了,到路边了……
…………
小桥子过来一个人,正往这边走,还抽着烟。
喜老头摇摇头:“这可得两说着了。”
那边也有一个,也朝这边走,还打着口哨。
马志德说:“我是说,他只能这么想,不敢真干。”
马小辫被夹在当中了。怎么办呢?白薯地是藏不住人的,在这儿让他们看到,再没有借口了,黑天到地里找哪家子儿子呀!真是“老天爷保佑”,那边道旁有一个用秫秸围成的茅房,倒是藏身之处。他滚了一下,钻进那又臊、又臭、又湿、又粘的茅房里。
喜老头笑了:“不能用你的心思猜度他。我们说他过去剥削我们了,他说他命好;我们说斗争他,土地还家,他说我们压迫他,抢了他的;我们让他改造,他总想变天;我们让他老老实实,他有空子就钻——这个,瞒了别人,还能瞒住我吗?”
东、西两个人走了个对面。
马志德说:“他搞破坏,我还能看不见哪?要我看,他就是有这份心,也不敢。”
从村里边走出来的那个人问:“哎,振丛吗?干啥去了?”
喜老头说:“怕就怕,他在那儿搞破坏,你睁着眼睛看不见呀!”
从村西走来的那个人说:“支书让我联系联系肥田粉的事儿。哎,子怀,在麦子地里别抽烟呀。”
马志德说:“他要是敢搞破坏活动,不用说别人,我就不答应。”
“嘻嘻,忘了。咱支书想得真周到哇,麦子还没收完,又想着追大田了。”
马长山插言说:“这样甘心认罪的地主有几个呀?他们总是钻空子搞破坏!”
“那当然啦。人家还让我打听换稻种哪!”
马志德说:“我越来越清楚了。眼下政府对他们太宽大了,他们实在应当重新做人哪!”
“嗨,不简单。河一修通,支书就要领着咱们开稻田啦!”
喜老头说:“所以,党让你们从心眼里跟他们分开家。他是你爸爸,又是你的敌人,这是不大好对付的事儿。你要是在父子关系这个门口儿想多了,就容易把敌人这个门口儿忘了。”
“子怀,这工夫怎么还不睡,又往地里转什么?”
马志德低声说:“我慢慢地知道了一点儿。您这一讲,我更清楚了,地主是可恨,全是黑了心的人……”
“看麦子。饭晚了点儿。”
他说了一阵子,喝了口水,转过脸,对那个坐在边上的马志德说:“提起地主过去那种狠毒,不要说别人,恐怕志德你也不知道吧?”
“你真不简单啦!”
吃过晚饭就谈开了,谈了好久。老人家在以往日常生活中所体会到的一切,对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全是奇闻。
“你呢?”
喜老头接受了党支部书记交给他的光荣任务,要用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亲身经历过的事实,对年轻人作一番阶级教育。他给年轻人讲述东山坞的历史,讲述地主的剥削账。他的主要目标是对马志德这个年轻人,让他能够认识他爸爸马小辫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嘻嘻……”
一队的马长山和狮子院附近的几个男女青年正围着喜老头说话儿。马小辫的儿子马志德也在人群里坐着。
…………
打麦场上这会儿是最安静的地方。朦胧的月色,像是给那小山头似的大麦子垛遮上了灰帆布;那扫得干干净净的场板,像一块大玻璃板,闪着白色的光;新搭起来的简单的场房,梁上吊着一盏风灯,一道子灯光,从棚子里扑出来,长长的一道子,一直伸到旁边的那个麦秸垛上,好像在麦秸垛上开了一个小窗户。
差不多到了半夜,马小辫经受了千辛万苦才爬回他的那个阴暗小屋子里。他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个子,好久才睡着,还一个劲儿做噩梦,而且都是挨打的梦。一会儿他的爸爸来了,拿棍子打他的后背;一会儿他的儿子马志德来了,拿棍子打他的前胸;一会儿修渠的人来了,打他的腿;一会儿挖坟的人来了,打他的脑袋;过一会儿,是种稻田的……
马小辫撒腿跑了几步,又慢下来,心想:哎呀,怎么这样糊涂呢?仓库装着麦子,萧长春还能不派人守着哇,这个地方哪能钻进去呢!对,到场上去。一队的场,顶多就是喜老头一个人在那儿住,他的腿脚不利索,就是点着火,让他追也追不上。对,烧它几个大麦垛,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再说。
等他醒来,天色已亮,人们都忙了一阵子回来做早饭了。
焦克礼说:“你赶快给我回家蹲着去,仓库重地,不许你到跟前来!”
马志德和李秀敏两口子在厢屋说话儿。
马小辫头上冒冷汗:“啊,啊,队长,队长……我找我家志德……”
烧火的李秀敏朝北屋努努嘴,问男人:“你怎么又没叫他下地呀?”
焦克礼喊:“瞎撞什么!”
准备挑水去的马志德一边拿水桶,一边说:“你没听见他又哼哼半夜吗?”
马小辫倒退着,拐过墙角,一下子又撞到一个人身上了。
李秀敏说:“谁干活不累呢?”
“好,好!”
马志德说:“我叫他几声,不答应,我也不爱理他了。马长山问他了?”
“不许到处乱串!”
李秀敏说:“我也说他哼哼半夜,叫没起来。马长山领着大伙儿干活计,也没顾上回来叫他。”
“好,好!”
马志德挑起水桶朝外走着,小声说:“想怎么活着,就看他自己吧。”说罢,到井上挑水去了。
“大黑天,他能到仓库来吗?走开!”
马小辫爬起来,爬到窗前,扒着窗户纸上的破洞朝外看看,故意哼哼着:“哎哟,哎哟,志德家呀!”
“真的,真的,找志德回家吃饭呀。”
李秀敏听见叫她三声,才答了一声;又停一阵儿,才从厢屋出来。
韩德大喊道:“胡扯,你要来干坏事儿吧?”
马小辫格外和气地说:“志德家,早上你没给我请假吧?”
马小辫吓了一跳:“我,我找我家志德……”
李秀敏说:“你没对我讲,我怎么给你请假?”
韩德大喊了一声:“干什么去?”
马小辫说:“我讲了,你没听见吧?”
他越想越得意,脚步加快了,眼看就摸着庙门儿了,忽然,一根棍子拦住他的腰。
李秀敏说:“真是活见鬼,我早起连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你都不准知道,又什么时候跟我讲了?”
马小辫这会儿正往庙门口移动着。这边如此之静,使他非常高兴。他想,只要溜进去,往那个西耳房一躲,瞄空划一根火柴,往那纸窗户上一扔,纸一着,松木窗格子一着,转眼之间,仓里的麦子就成了爆花儿。
马小辫下了炕,出来说:“一会马长山要问,你就说你忘了。”
…………
李秀敏说:“我凭什么撒谎呢?”
“全一样,人家别的社也想往前倒呀!”
马小辫叹息着说:“唉,志德家,不用跟老人家较针尖儿。你看不见我这个样儿吗?我还有几天活头呀!志新不在家,我就眼珠儿似的你们两个,你们不疼我一点儿,我不就更可怜了。”
“不能往前倒倒吗?”
李秀敏说:“不是疼不疼的事儿。你太不往正道上想,害得我们两个出来进去都抬不起头来。你得想想我们,我们还年小,我们的日月还长着哪!”
“今年的麦子好,交售的多一些,各社都抢着先交,咱们挂号晚了,得三天以后才能送。”
马小辫说:“这会儿我有三个嘴,也不能说软了你们的心,等着有一天,你们就知道我这当老人的是为你们好、还是为你们歹了。”
“行。咱们多会儿交公粮呀?”
李秀敏说:“还用将来干什么。你要从今天起就收了歹心,好好地改造,咱们家也会像别的家一样,欢欢乐乐的,美美满满的,这还不容易吗?”
“森林粮库的同志说,麦子火大,不通风,两天就能红眼儿,还是把上边的窗户纸割开一点儿好。”
马小辫只是叹气,没再说什么,两只小眼珠儿望着天空发着呆。
“反正只是存放几天的事儿,不要紧。”
天空上飘动着大块的云彩。
萧长春说:“我看通风口小了一点儿。”
马志德挑水回来了。他是个有力气的小伙子,挑着一担水,就像空行人。他放下水桶,拿过扫帚扫院子。他是个行动灵活的小伙子,抡着扫帚,“嚓嚓嚓”,好像一阵风。一会儿把院子扫光了,又到厢屋帮着媳妇烧火。要是旧社会,他是个公子哥儿,是一个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的废物。因为劳动,给他磨炼出一副强壮的体魄,跟他爸爸完全不同,儿子根本不像他这个门口出来的人。
老保管问:“支书,你刚才检查出问题没有,还行吧?”
马小辫好像第一次发现儿子那浑身的劲儿,也好像第一次发现儿子这身劲儿的可贵。真的,儿子不是“废物”,也不“窝囊”,他很能干。等到变了天,让他支撑个大家业,完全行。小儿子能文,大儿子能武,一个打里,一个打外;过大日子就是不能缺少这么两把手呀!过去自己过日子,庄稼活外行,支派人力财力全外行,还得雇个管事的。有了这个能干的儿子,就用不着雇两姓旁人了。这该多可靠,又多上算哪!
萧长春蹲在大殿的台阶上,跟老保管低声地说着话儿。
马小辫望着天空,又叹息了一声:唉,萧长春这小子真绝呀!要挖我的祖坟,还要夺走我的儿子,一点儿出路也不给我。不行,这回咱们拼了,我决不能让你随了心愿,决不能眼看着让儿子成了自己的对头。我这份气受够了,再这样下去,非得让萧长春把我活活地气死!
大庙的门儿敞着,没有出来的人,也没有进去的人,只有豆片坊里新安上的旱磨正在“轰轰”地磨着麦子。
天空上的云彩在扩大、靠拢、加紧,也在变幻着颜色。
马小辫看着办公室灯光明亮,窗户上晃着人影儿,断定正开会。他便悄悄地退了出来,朝大庙那边摸着,心里想:干部一开会,非得半夜才能散;社员干一天活儿,全累得爬不起来了,趁这空儿,先溜进大庙去,等到村里安静下来,就下家伙!
他的小眼珠接连不断地眨巴着,脸上那干巴巴的肉在抽动着,东倒西歪的牙齿发出摩擦的响声;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点点头,心里说:“六十多了,还能再有个六十多吗?是死是活,就是这一回了,就是死了,也得死个值,死个够本儿,决不能再吞下怨气,等着人家置自己于死地;这回要是不报仇雪恨,死到阴曹地府也是个冤魂哪!拼一下子,出了自己这口气,也给儿子马志新、侄女婿马之悦扫了道儿,变天的日子就要早一点儿到这儿。”他这么想着,把窗前的那块月牙似的磨刀石摇了几下,搬起来,回到里间屋,放在地上;又登着凳子,打开了橱子上的破箱子,从里边翻出那把尖刀子;一只手攥着把儿,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肚儿摸摸刃子。刀面上长满了锈,刃子也钝了。他端出洗脸盆子,从水缸里舀了点儿水倒在里边,就又回到屋里,掩上了门,蹲在炕沿下边,就“嚓嚓”地磨起刀来。
…………
磨刀声惊动了厢屋里的小两口。
“不知道,那边没有割倒的麦子,也许不用看着了。”
李秀敏朝北屋努努嘴说:“听,你爸爸又干什么哪?”
“西地没人了?”
马志德说:“他闲着有什么事儿!”
“我到南地去。”
李秀敏说:“好像磨什么,你去看看。”
“派你到西地去呀?”
马志德提着火棍子走进北屋。
有两个扛着棍子的人,一边走着,咬着什么东西吃,一边说着话儿:
马小辫用劲儿磨着,红色的污水,从磨石上流到地上。
马小辫赶忙往旁边躲了躲。
马志德问:“你磨它干什么?”
门口外边响起了脚步声。
马小辫回过头来,看了儿子一眼,咧着嘴,凄惨地一笑,说:“使呀!”
他是地主马小辫。今晚上,他正用找儿子作掩护,到处乱撞。他到办公室里的目的,是想探听探听干部们是不是又在开会,要是开会的话,他就可以钻到大庙的仓库里去,到那儿就是一把火……
马志德说:“不是有使的吗?”
这会儿,有个黑人影儿摸进了办公室的院子里,站在大门口,没敢往里闯。他那两只贼溜溜的眼睛死盯着窗户,一只手插在衣兜里,使劲儿攥着那个火柴盒儿。
马小辫说:“我今儿个拉了半夜肚子,倒觉着有点馋了,磨磨刀,等分了麦子,咱们也割上二斤肉,包一顿饺子吃。我老早就想这玩意吃了。早先年,我是隔一天吃一顿,全是肉丸儿的,我是光咬肚儿不吃边儿……”
…………
马志德今天特讨厌听这个,就打断他爸爸的话说:“快别提你过去那埋汰的生活了,有什么意思呀!”
焦淑红说:“你犯不上用卫生球眼珠看我,问题还多着哪!小乐,往下提,一条一条跟他核对,回头向社委会报告,看他这样能不能混过去!”
马小辫依然没发火,又苦笑一下,说:“你说埋汰,我说干净。过几天吃上肉饺子,你看看是埋汰还是干净吧!”
马立本瞪焦淑红一眼,没动窝。
马志德说:“剁肉有现成的菜刀,磨它干什么?”
焦淑红说:“你立个字儿,把情况全写上,回头咱们三头对案,看看是真还是假!”
马小辫说:“用菜刀剁肉,叮叮当当地响,别人听见了,又找我的刺儿;用这小刀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切,悄悄地做着吃,他们谁也不用想知道。”
马立本说:“没错!”
马志德本来提防着他的爸爸会为昨天下午的事儿跟他吵架的;可是,他这个爸很反常,变得很和善,那眼神,那语气,都使他感到,这个“地主”又可气,又可笑,又有那么一点儿可怜。心里想:死脑筋哪,要是老老实实地改造,有大伙儿吃的,也有你吃的,有大伙儿穿的,也有你穿的,说话又要抱孙子,日子不是挺有奔头吗?偏偏总是想不开,真是自找苦吃。他又想,等有了空,一定要按着喜老头指教的办法,好好跟爸爸谈谈,帮助爸爸开开心窍。他想到这儿,就离开北屋,回到厢屋烧火去了。
焦淑红在一旁问马立本:“这一笔账实情是这样吗?”
马小辫把那把尖刀磨的飞快,快的放光。他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嘘了口气,赶忙把刀压在自己的枕头下边;又把磨刀石搬到院子里,还用笤帚扫了一簸箕浮土端回屋,垫在刚才流在地上的锈水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立本说:“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一队的抚恤金,我全部交给了马连福,由他发的,将来得由他交代。”
儿子又在窗户外边喊他了:“爸爸,饭熟了,吃吧。”
韩小乐说:“这个手印儿是你伪造的!”
马小辫并没体会出儿子今天喊他的口气和声调有什么变化,就说:“嗳,你们先吃,给我剩下,该下地你们就下地。”
马立本说:“上边按着手印儿,他说没收到就行呀?”
马志德说:“你也下地吧。”
韩小乐说:“现在的问题是,你这表册上登记的,跟实际受款户不对码呀!你看,春节这一次,老吴家写着得款二十元,实际上人家才得十五元;再看最近这码儿,北头老烈属王大爷这一笔,你写着十元,人家根本一个小子儿没有得到,这样能交代吗?”
马小辫答应:“嗳,一喊就走,误不了。”
马立本挤着两只发红的眼睛抵赖说:“我是过路财神。上边把钱发给我了,我就按着社委会的决议发给各队了;各队发给受款户,回头把表儿交给我,我入了账,算是完事儿,我还怎么说明白呀?”
厢房屋的小两口,闷闷地吃了饭,就急忙收拾了家具,又匆匆地离开家。他们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多呆,这儿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暗气氛,这气氛,跟他们平时在院子以外感到的根本不一样。他们越在院子外边活动得多,越是在这丰收的喜庆日子,跟着一伙子喜悦的人们活动得多,越觉得这个院子的气氛不能忍受,就像六月天钻进了很深的白薯井里,潮湿、阴森,又有一股子霉烂的臭味儿,呛得透不过气来。所以,他们宁肯早到地里等着,也不愿意在家里歇一会儿。
韩小乐正指点着账本子质问马立本:“你看看,我们核对了好几遍,问了好些人,证明一队的烈军属抚恤金里边有问题。你得把它给说明白。”
这所小院子里,只剩下马小辫一个人了。他不想吃饭,也不想躺下来歇歇。他把那把磨得发亮的尖刀子拿出来看看,又压在行李卷下边,在屋子里走溜溜。
最难过的人,是马立本。白天干了一天活儿,晚上还得熬夜子,回到家里,他睡不好,也吃不香,三天的光景,眼看着往下掉膘子,连头发都没有过去几天那么光亮了。
他盘算着自己的行动,盘算着这个行动的后果。他想:眼下,惟一的大事儿就是拖住收麦子,拖到小儿子马志新来,李世丹到;拖住了这个,萧长春他们就没有工夫挖坟,也顾不上挖马小辫的后代了;要想拖住,非得出点大事不行,要闹大事儿,一定得豁出去闯一闯。
焦淑红已经在这儿陪着新会计熬过三个夜晚,每天晚上都要弄到半夜后才能结束。她的任务不仅是找出账目里的问题,还要帮助这个新会计入门,也要帮助新会计跟马立本斗心眼儿。她也是高兴的。
这个死不低头的地主血迷心窍了,这会儿,满心只是装着一件事儿,光往他得意的地方想,什么危险,什么后果,他全不去顾虑了,也根本不可能想了……
韩小乐这一天除了吃饭,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屋子。他想把接过来的账目早一点儿清理出来,早一点儿找出里边的问题,以便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他面对着这乱糟糟的一大堆本子,越是摸着一点头脑,劲头儿越足,兴趣也越高了。
街上响起了上工哨。
这会儿,办公室里又点上了大罩子灯。韩小乐和焦淑红两个人又把马立本找了来,让他清理账目的尾巴。
小组长马长山大声招呼:“社员们,能下地的全下地,把熟了的麦子赶紧割下来,天气预报,今天晚上可能有暴风雨!”
社员们正在吃晚饭,街上很少有人活动。麦收的活儿累,人们吃过饭就坐在院子里歇着了,顾不上到街上闲谈。
马小辫听到“暴风雨”这三个字儿,就像挨了一锥子,不由得浑身一抖,慌慌张张地跑出屋,关了门,跑出院子。
天上起了花花云,像鲤鱼背上的鳞;月亮在云彩缝里跑着、跳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明的时间长,暗的时间短。
乌云已经布满了天空……
六月的夜色,在欢乐和忧愁里扑落下来,包围了东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