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敏又气愤起来说:“他是黑心到底了,做梦都想再当地主剥削人,还说为咱们好。他真有好心对咱们?”
马志德说:“那是怀疑。他的怨气是有一点儿。他总是不开通,总心疼过去的房子、土地、产业;一想到这些东西让别人分了,他就像丢了魂、摘了心,这全是自私思想。韩百仲大叔在会上一再说,过去旧社会不合理,富的富,穷的穷,富人剥削穷人;这会儿把剥削人家的东西归还大家,就对了嘛。有什么心疼的。我听着这些话,是挺对的。爸爸就是想不通。我也劝他,地主挨斗争、挨管制,又不是你一个,全国都这样,有人家,有咱们,这是潮流,谁挡得了?我还跟他说:就算把这些东西全归还你,你能有多少年的活头,你能带到棺材里去吗?”
马志德说:“你管他有好心没有好心,咱们老老实实的劳动,比什么都保险。你不用担惊受怕,他也就是在咱这院子里闹闹,图个痛快,坏事儿他不敢干。他不是那种地主……”
李秀敏说:“他敢那么闹呀!人家都说他表面上装老实,背后使坏水儿。”
“你总护着他,他是哪种地主呀?”
马志德摇着头说:“瞎说!你见他到哪儿闹去啦?是在街上摆糠饽饽、打孩子了,还是往外边运粮食了,还是把干部拦住吵啦?”
“不是我护着他,他真不是那种坏地主……”
李秀敏说:“你有什么把握?玉珍说,村里闹土地分红、闹粮,都许有他的份儿。”
“地主还有好坏呀?你没见他劲头一上来,就恨天恨地要吃人哪。我看没有比他坏的了。”
马志德说:“没事儿。甭听他怒气冲天,不敢干坏事情,我有把握。”
“不对。有的地主就毒社里的牲口,烧社里的谷子垛,那才是坏地主。爸爸干过这个吗?没干坏事儿,怎么算是坏地主呢?”
李秀敏两手捂着跳个不停的胸口,说:“光你那姐姐一个人还好办,我就怕咱俩吃你爸爸的挂落儿。”
“你还替他搽粉哪!那天晚上,他敲开咱们门,满嘴都说的什么呀!刚才我还听他说:‘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们还得想办法干一家伙!’你听怕人不!”
马志德安慰媳妇说:“怕什么呀,咱们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东不说,西不道,得了。”
“说是说,干是干,那是吹牛皮、发怨气哪,他没胆子干坏事儿。他要是真敢胡闹,不用说你不答应,我也得跟他拼命。他能活几天,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唉,我真怕……”
李秀敏明知道男人比自己还要糊涂,可是她又没有更充分的理由说服男人,就又叹了口气:“唉,这种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哪一天,哪一日,是个头呀!”
“咱俩少沾她的边儿就是了。”
马志德总觉得自己对地主的爸爸有底儿,也就比较轻松。他笑笑说:“别胡思乱想了,到哪节儿说哪节儿。刚才支书跟我说了半天话儿。他让咱们好好干,让咱们跟农业社一条心,从心里跟爸爸划清界限。这一点,我保证能办到。你看,没把你分配到地富那组去,还把我留在场上了——在场上干活儿的全是可靠的人。领导上对咱不错呀,你还有什么发愁的呢?”
“还有好事儿吗?你那姐姐,东家子出,西家子进,到处搬是非,一点活儿都不干,硬让人家掐着脖子去了,还没干一个整天,又瞎起哄。刚才在河边上又想钻人家空子,让人家给整的,唉……”
李秀敏说:“人家大伙儿越对咱们好,我越觉着咱们家你这个爸爸要是干出坏事儿来,咱们越对不住大伙儿了。”
“又干什么来了?”
马志德说:“我让你放心,你就放心好了。我有底儿。九年前他就喊着要拼命,拼了几回?一回也没有拼过。萧支书刚才还说,只要他不干坏事儿,还是要给他出路的。咱们也得给他出路才对。”
李秀敏说:“你那姐,还有六指!”
李秀敏说:“我看他只要死路一条!”
马志德跟进来,小声问:“谁来了?”
马志德说:“他有几个脑袋敢玩命?他那劲儿全在嘴上哪。”
李秀敏瞥了男人一眼,提着脚后跟,回到厢屋。
李秀敏痛苦地摇摇头:“你就这么想吧,早晚得吃点亏。”
马志德在小桥子上跟萧长春谈了一阵话之后,就牵着牲口回到场上,跟大伙儿一起轧场。喜老头一边干活儿,总抓机会跟马志德说话儿。这小伙子比起他弟弟马志新当然是好多了,村里人一向没有另眼看过他,可是他自己倒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划在地主的圈子里边。他平时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别的啥事儿都不贪,也不想,处处小心谨慎,惟恐走错了一步。他这种为人,别人觉着矛盾,他自己也觉着矛盾。有一回,大湾演电影《白毛女》,他看得挺起劲儿,看到黄世仁逼杨白劳卖闺女和抢喜儿的时候,他也气得咬牙切齿;看到杨白劳被害死、喜儿逃到野山上,他也掉了泪,反过来更恨黄世仁这个地主。怪也就怪在这儿:他恨的只是黄世仁这样的地主,不恨他爸爸这样的地主,他觉着他爸爸跟黄世仁根本不一样。为这个,喜老头他们好几个老贫农给他讲过许多马小辫当年残害穷人的事情,小两口也发生了好几次争论。
马志德说:“咱们快做饭,吃饱了,你好歇歇,你身子重,得知道保养一点儿。”
屋里的人说话的时候,李秀敏悄悄地走出厢屋,站在北房窗前听了听,正好听见马小辫最后这么一句,心里打个愣。这话没头没脑,又都不说了。她正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她的男人马志德从外边走了进来。
小两口一个锅上、一个锅下做着饭,还在反复着他们永远也没个尽头的争论。
马小辫耷拉着脑袋想了想说:“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们还得想办法干一家伙!”他也像要说句什么难开口的话,也噎住了。
这当儿,北屋的三个人已经说到非常严重的问题上边了。
马凤兰不由得隔着窗户镜朝外边看,说:“这天气倒是挂样儿,快下一场暴雨吧!”又想说什么,看看马斋,咧着嘴,摇摇头,没有开口。
马小辫万分痛苦地把农业社有一天要挖他家的祖坟的事儿告诉了马凤兰:“我的天呀,都活到这步田地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呀!你说说,连祖宗都保不住了,活着还有什么脸,还有什么味儿呀!”
马斋说:“要是下几天雨就好了。其实,这会儿是一刻千金,迟一天分麦子,志新早一天到,李世丹早一天来,大鸣大放早一天开始,诸事全好办了。”
马凤兰可能是有点儿“现代化”的思想,对于祖坟不祖坟的,她没有闲工夫多想它。她又不能违背她的大伯,就陪着咬了咬牙,表示很愤慨。
马小辫咬牙切齿地说:“萧长春这小子活的真结实,他也不闹上一场病;他要是趴炕上几天,打麦子、分麦子的事儿也能推迟一些呀!”
马斋可能是有点儿“旁观者清”,他觉着为了几堆烂骨头不值得这么伤心。他也不能够说逆着耳朵的话儿,也陪着叹了口气,表示很同情。
马斋说:“这倒是真的。”
马小辫说:“这一回我真要跟他姓萧的拼命了,谁也不用想拦住我!”
马凤兰听他们说,想了想,脸色也转过来了:“让你们这么一说,我心里边也开窍了。老马也说,萧长春一没上县,二没得到上边指示,还是按着王书记走那会儿留下的旧办法办,其实,上边变个啥样儿,他也不知道。老马还说,李乡长跟他的心思一个样,他估计李乡长得到上边的指示了;看样子,上边正闹的冲,到咱乡下也不会太晚。唉,我愁的还是那麦子。要是等装到仓里,让他们分下去,跟咱们走的人,觉着没啥油水了,干着也不会起劲儿;穷人们吃饱了,占了便宜,更不好对付,保萧长春驾的人更多了;志新来了一看,是这个样子,还算什么典型?他回去可怎么交代呀!”
过一会儿,马凤兰又挺神秘地把萧长春他们要拉拢马志德的事儿跟她大伯讲了一遍:“您还有心有肠的护着死的,不如花点心思管着活的。他们要从咱里边抽劲儿拉人,这可不得了呀!”
马小辫说:“对啦。如果不是真要从上往下大变革,李乡长心里就是怎么着,也不敢站出来给之悦撑这个腰。萧长春这伙子村民,知道什么。他们还把去年的黄历当今天的看哪。可人家乡长是通天的。”
马小辫一听,全身都软了:“哎呀呀,他们真要置我死地呀!挖我的祖宗,又要挖我的后代,好狠毒呀!”
马斋说:“这话嘛,你想想,刚开始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咱们光盼着志新回来,就没想到乡里还有跟咱们一路心思的人。有个李乡长,比谁都顶用啊!”
马斋觉着这件事儿倒是非常重要的,就说:“哎,这可是大问题儿。咱们争呀,斗的,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后辈儿孙吗?孩子们要是让他们戳戳坏了,真跟你划清了界限,咱们的行动坐卧全都不方便了,更没什么盼头了。”
马小辫说:“马斋说的有理。不是越来越糟,是会越来越好;就是太慢了,让人急得慌。”
马小辫想了想又说:“志德这小子出息没有多大,孝顺还是孝顺的,我看他们拉不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故作镇静的,想在亲家马斋面前保持一点儿家长的尊严,其实,他心里乱极啦。
马凤兰拍着大腿说:“怪事儿,怎么会越来越好了呢?你别给我开心丸儿吃啦!”
马凤兰说:“这您可别大意,这年月的年轻人,脑袋瓜儿灵活着哪。说变就变。”
马斋嘻嘻一笑:“我跟你的看法可不一样。我看是越来越好了。”
马斋说:“那倒是。萧长春他们那伙子人,手腕多着哪,这一程子,有多少规矩人都让他们给拉过去了!我们立本不险吗?要不是我跟马主任眼睛盯得急,手把得紧,早就让他们给同化了。”
马凤兰说:“他总说别慌别慌,看看风向,等等机会。什么风向、机会,我看越来越糟心啦!”
马凤兰说:“立本是个光棍儿,我们家那个有娘们。那娘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胳膊肘早想朝外扭了;她要往那边一插脚儿,志德还不在屁股后边跟上!大伯,您可千万不能大意呀!”
马小辫也陪着咧咧嘴,问:“之悦怎么说的?”
马斋说:“这话说得有理。要管教就得早动手,晚了,更要费劲儿。这种事儿我可经历过。”
马凤兰咧了咧嘴说:“还怎么着哪,看不见吗?三天麦子收上来一半儿了,再过三天,割完了,场一打,就分他妈的了;咱那事儿,不光没个屁的影子,还不断出岔子。”
马小辫被两个人说得心里更加没底儿。怨恨、怒气,往一块儿绞,恨不能马上把儿子马志德拉过来,狠狠地踢几脚。这会儿在马斋面前,他只好忍一忍。
马小辫看看两个人不同的气色,心里边突突直跳,就小声问:“凤兰,怎么着啦?”
他们又嘀咕一阵子,两个客人告别了,先出去的是马斋,后出去的是马凤兰。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倒霉气。
马凤兰愁眉苦脸,马斋却喜笑颜开。
马小辫在阴暗的屋子里兜了个圈子,不住地唉声叹气。他觉着,自己这会儿让人家给挤到绝路上,再没有什么回头放脚的地方。他冲着窗户发狠地说:“萧长春哪,萧长春,你想让我连根烂了?没那日子,这回我要跟你动真的!”
马小辫又在原地停了片刻,见厢房里的儿媳妇没有动静,才跟进北屋来。
儿子在窗户外边喊了一声:“饭熟了,吃吧!”
马斋转着脑袋在院子里瞧瞧,也进了北屋。
按着往日的习惯,儿子这么喊,他不是不吭声,就是骂一句:“妈的,火棍子还有个名儿呢,吆喝狗吃屎,也得有个口号儿。他妈的,妈的!”可是今天他没有这样。按着他眼下的满心愤怒,会一步跳出去,先给儿子一顿臭揍:“狗日的,我宁愿揍死你当绝户,也不能看着你沾共产党的边儿把我气死!”可是,他也没有这样做。
马小辫说:“屋里有凉白开,管够。”
地主是个怪物,真是个怪物!他一反平时,非常和气地朝外边说:“志德呀,晾会儿再吃,进来我跟你说句话儿。”
这个人是六指马斋,一迈门槛儿就笑嘻嘻地说:“找口水喝,真渴呀!”
马志德慢吞吞地走进来了。他看了看他那倒霉的爸爸。那张阴森森的脸,总是让他有点儿害怕。往日里,害怕一下就过去了,今天,不知怎么,他把这脸孔一下子跟黄世仁、活阎王等等,这些电影、戏剧里的脸孔连在一块儿了。他又看了一眼,这个幻觉才被赶走,看清楚跟前这个人是他的爸爸,是一个只有“怨气”,没有“破坏活动”的老实地主。他这才不害怕了。
马小辫一乐,刚要跟进去,瞧见后边又来了一个人。
马小辫也看了儿子一眼。往日里,他见到这个儿子,总觉着他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相,怎么看都不顺眼;可是,不知怎么,今天儿子在他的眼睛里变了,不是个“没有出息”的儿子了,也不是个“窝囊废”的儿子了,而是一个很了不起,很有指望的儿子。这个地主此时此地的心境好有一比:好比一个贪心的人,手边有一件来的非常容易的东西,使久了,用惯了,烦了,厌了,扔过来,抛过去,全都不往眼里放了,就是掉在柜缝里、压在炕席底下好多日子,全都想不起它了;有一天,有一个人来找,来借,来要,说要有急用,有大用,拿走了,就不会送回来了;这时候,这件东西在它的主人心里忽然间就变成了无价之宝,开始疼,开始爱,开始珍惜……
马凤兰走进院子,一句招呼没打,溜进北屋去了。
马小辫不能骂他这个儿子,更不能打他这个儿子;打骂,等于把这“无价之宝”白白地扔给别人了;黑心的地主,哪能办这号傻事呢!他盯着儿子,呆了片刻,就和颜悦色地说:“志德呀,我在地里干活儿,不小心,把个烟袋嘴儿丢了,你再给我找一个吧。”
院子里的马小辫,本想大骂儿媳妇几句,又觉着正晌午,狮子院的人也该回来了,一吵闹,准得又要惹起一场麻烦,只好忍住。他抬头看看天,天空飞跑着大块大块的云彩,就又叹了口气。自从那天二儿子马志新来了那封喜信,他的心一时一刻都没有平静过;村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影响他那焦急的心情。他盼着北京的小儿子快点儿来到,快点来一场大变革。可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儿子的影子都没有,马之悦不光没有能力制住萧长春,也没有抓住东山坞的缰绳,反而挨了一顿整。村子里一切事情,就像天上这毒热的太阳一般,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马小辫要是有一只长爪子,一咬牙就能把太阳抓下来,摔它个粉粉碎!
马志德说:“吃了饭再找。”
她没有什么觉悟,很多道理知道的也浅,却意识到自己这个家很危险,早晚会出点什么事儿,他们两口子要吃挂牵。可是,这个家她离不开,跑不脱,她把一切怨恨都归到那个阴森可怕的公爹身上。
马小辫说:“饭后一袋烟,我还得用啊。”
这个李秀敏是玉龙庄的娘家,跟马小辫死去的老婆生在一个村子。家里是个中农,从小就手巧、老实。马小辫的老婆不知道怎么看上了她,爸爸又想巴结财主,顺顺当当地就把婚事订下了;大军进关那会儿,又糊里糊涂过了门儿。那年她才十六岁,男人比她还小三岁。这将近十年间,她也是糊里糊涂过来的,一天到晚,像一头哑巴毛驴似的,只知道闷着头儿干活计,也没有什么忧愁和心事。马小辫喜欢那个在北京念书的儿子马志新,说马志德没出息,从来没个好颜色给他看,爷俩心里边总是隔着一层;儿子对老子也是满肚子怨气,又无可奈何。因此,小两口患难与共,互相体贴,感情倒还不错。李秀敏的年纪慢慢的大了,村里边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她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过,总还沾上了边儿,知道的事情也多了;特别是同村的姐妹玉珍跟焦克礼结婚之后,看看人家那日子,比着自己这日子,想着人家的前途,也琢磨着自己的前途,她开始羡慕别人的进步、向上的劲头儿了。最近发现肚子里怀了身孕,她又开始考虑起往后日子的安排。她有了苦恼和忧愁。这几天,狮子院的福奶奶故意找她到狮子院串门儿,多方面体贴她,今天又让队长把她编到自己那个小组,跟玉珍在一块儿,大家伙有意地跟她宣传了许多新道理。她对自己的处境,对自己这个生活样子更加不满;回到家里,越发觉着处处不顺心……
“到哪儿找哇?”
李秀敏一转身回到屋里,把门一掩,把米往锅台上一撂,坐到炕上,就生开气了。
“你把柜橱上那个小箱子给我搬下来,那里边兴许有。”
马小辫火了,又耍开了地主的威风:“妈的,你这是对老人家说话哪?你是想怎么着呀?”说到这一句,又缓了口气,“别听了人家几句宣传,就糊涂了,羊皮贴不到狼身上,他们是贫农,咱们是地主,人家不会拿你当近人看;在外边说话、办事可要小心着,免得让人家绕到里边,咱一家三口都没好。”
马志德急着应付一下,好赶快躲开这儿,就不假思索地登上凳子,从高高的柜橱上,把一只剥了漆皮的小箱子搬下来,放到炕上了。
李秀敏蹾葫芦摔瓢地说:“当然看见啦!割麦子,拉麦子,轧麦子,人人都在干好事儿!”
马小辫不慌不忙地戴上了那副缺了腿儿的老花镜,又从裤带上摸出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头,说:“找吧。”
马小辫压了压气,又凑到跟前问:“你没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干什么吗?”
马志德揭开箱子盖儿一看,见里边除了破铜烂铁,就是旧照片、碎本子;同时,又有一股子说臭不是臭、说霉不是霉的怪味儿呛着鼻子。他皱了皱眉头,就翻找烟袋嘴儿。
李秀敏又到水缸跟前淘米。
马小辫在旁边看着,一伸手,从箱子里边拿出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巴掌那么大,像一个硬纸的烟卷盒子,黑布糊着,上边贴着一个红纸条儿;从硬套子里边抽出一条子折叠着的硬纸,硬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儿,上边还打满了图章和红手指印儿。他把这东西瞧了一遍,又举到马志德眼前,问:“你认识这个吗?”
马小辫一跺脚:“屁,你就跟他们说,我越改造越好了,让他们放心吧!”
马志德摇摇头。
李秀敏赌气地说:“什么都说了!说农业社好,社会主义好,跟贫下中农走一条道儿好;让我们管着你点,老老实实地改造,别让你光想着干坏事儿!……”
马小辫说:“这叫折子,这上边全是我爷爷、你老太爷写的账。那一年,从山东逃来一伙子穷鬼,挤到咱们家的山前山后开荒,山前山后刨成地,连山顶上都种了庄稼,可是收了粮食要白捡,一个粒儿都不给咱们;你老太爷找他们要,他们就扯成伙要动武的。你老太爷跟他们打官司,他们又一起跟咱家干,这官司一打十年,你老太爷活活地给气死了。这折子上写的全是打官司送礼、请客、路费盘缠的账目。你爷爷是有志气的人,等他当家了,这官司才打赢……”
马小辫被说个倒憋气,停了停问:“她们都跟你说什么了?我问你哪,跟你说什么啦?”
马志德听着,忽然想起一出地主迫害农民的戏;他的脸红了。
李秀敏说:“克礼让我去的,福奶奶她们要我。我又不是地主、富农,干吗跟你们一组干呀!”
马小辫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块锈乎乎的铁——手指头那么长细,尖尖的,从这个手掌心,放到那个手掌心,掂了掂,又举到马志德眼前,问:“你认识这个吗?”
马小辫一愣:“嗨,你怎么不跟我们一个组,跑到那个组去啦?啊?”
马志德眨了眨眼。
“福奶奶她们那个组……”
马小辫说:“这是箭头,上边沾着你爷爷身上的血呀!那一年穷人闹义和团,聚伙要抢咱们,你爷爷领着护院的人跟他们拼,真勇啊,干掉他们好几十!有一天傍晚,他们又来了。你爷刚往墙头一站,就是这支箭,从下边飞上来,射在他的肩头上,差一点儿送了命不说,他们趁空子冲进来,把咱家的一仓粮食都给分走了。你爷爷气得没办法,疯了。直到我暗地里跟左右村的财主们联络上,请来大兵,才把这伙子穷人降住了……”
“跳到哪个组去啦?”
马志德听着,忽然想起一个电影,他的脸黄了。
“我跳组啦。”
马小辫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卷了边儿的破照片,抹了抹上边的土,整了整边儿,又举到儿子的眼前,说:“你看看,当中间那个人是我;你看看,你爸爸那会儿是什么样子,这会儿又是什么样子……”
“你怎么跑到那去啦?”
马志德看了一眼,黄世仁、活阎王……一大串人的影子好像在那儿动,他的脸青了。
李秀敏一边刷锅,一边回答:“西地。”
马小辫又从箱子底翻出一把带着鞘的尖刀子。他把刀子抽出来,在手掌上掂了掂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一出门,他就嘱咐我带上这个。他说:小心点吧,穷人跟咱们的仇可大了,咱们时时刻刻不能把刀子放下呀!这回该我嘱咐你了,你也不能把刀子放下……”
马小辫生了会子气,又凑到厢屋门口问:“你到哪儿干活儿了?”
李秀敏在院子喊:“还吃饭不?要下地了!”
李秀敏抱柴火点火做饭,心里边也骂了一句。
马志德“哐”的一声,把那破箱子盖儿盖上,拔腿要走。
“妈的!”
马小辫一把拉住儿子的手,那脸色非常可怕,那声音又非常难听地说:“志德呀,你看看,你想想,咱家从前几辈子就跟穷人势不两立,就挨人家的欺负呀!……”
“比死人强不了多少!”
马志德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闹了半天,我们家的人,哎呀,让我怎么说呢!”
“你也死啦?”
马小辫把儿子这句话听错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说:“对,对!咱们家的人,活着的,死去的,全受他们的欺压,咱们不能跟他们合起心来,永远不能放下刀子呀!……”
“没。”
马志德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还黑心哪!”
“见你姐没有?”
马小辫咧了咧嘴儿:“是呀,是呀!他们一步都不给咱留。这个仇,三生再生也解不开呀!你再看我眼下让他们给整的!”
“没收工嘛!”
马志德瞪了眼珠子:“我看,整晚了!”
“他死在那儿啦!”
马小辫一愣:“什么?”
李秀敏眼皮不抬地说:“场里哪!”
马志德眼里潮湿了:“爸爸,我还把您当爸爸对待,您该低头认罪、重新做人了……”
马小辫在背后喊:“喂,志德哪?”
“什么,什么?”
儿媳妇李秀敏回家做饭,一推门就瞧见了她的公爹。她起心发烦,又起心发火。过去,她怕这个阴森森的老家伙,最近她有了怨恨,恨这个可恶的老家伙怎么不快点儿一挺腿死了,自己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憋着一口气,脖子一扭,眼皮一垂,绕着走过去了。
“今天我才明白,咱家几世几代就是恶霸呀!”
他家祖坟的那种凄惨的景象,在他眼前边摆过来,又摆过去;地边上人们那些刺心的话儿,在他耳朵里响一阵儿,又一阵儿。萧长春就要领着穷人修渠了,就要在他家那祖坟地上挖沟了,就要把他的老祖宗“扫地出门”了,就像一九四八年把他马小辫从狮子院里赶出来那样,这一回他这马家门的风水全完了,老根子都要让他们给挖断了。他冲着南边骂道:“姓萧的,你也太毒狠了,树你给放了,碑你给推了,还要挖坟掘墓搞我的老祖宗?你还给我们地主一点活路不给呀?这一回,你这美梦就不用想做成,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拼了!”
“你,你疯了?”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背过手去,轻轻地捶着又酸又疼的后脊梁骨,在院子里边转着圈子。
“不,爸爸,把这些收起来吧。只要你不干坏事儿,共产党给你出路,我们也给你出路;你当个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比当地主好多啦……”
场院里的热闹声音,传了过来,硬往他耳朵里边钻;那“咔嚓咔嚓”的铡刀声,像是铡着他的肉;那“吱吜吱吜”的碌碡声,像是轧着他的心。他从衣裳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托在手上看看,又倒在另一只手上看看,牙齿咬得“吱吱”响。他心里边发狠地说:“他妈的,我一把火,把麦子全烧光,烧成灰,叫穷小子们乐去吧!”不知不觉中,火柴盒让他攥碎了。
“我,我揍你个混蛋!”
他打开大门,走进来,又回手掩上了;从院子走回屋里,又转回院子,后脑勺上那根小辫子,像一条晒干的长虫,在弯塌的背上摇来摆去。
马小辫咆哮起来,抓过扫地笤帚要动武。
休息过后,地主马小辫又跟别人膀顶膀地干了一阵儿,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不是因为腰酸,也不是因为胳膊疼,是他心里边太难受。傍晌午,他跟小组长马长山要求早一点儿回家,说是钥匙在他手里,他不回去开门,儿媳妇不能进家做饭。
马志德已经冲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