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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〇章

韩百安连忙说:“是我捡的。刚才我到坟地上转个弯儿,见它在地下插着,差一点儿把我绊个跟头,我就把它拔下来了。”

马长山从韩百安腿底下抽出来一看,着急地说:“唉,这哪是什么柴火呀,有用的!”

马长山说:“这是萧支书挖河去之前,专门领着一伙子人插上的,怕不结实,还拿镐砸了好几下子哪。”

韩百安认真地说:“扔在那儿也是糟了,多可惜了儿的呀。顺手拾起来,有啥不好呢?别看一根,做饭缺这一根,就开不了锅。”

韩百安说:“瞧你说的,人家支书又不是孩子,还能插橛子玩呀!”

旁边人讽刺他说:“真会过日子,做活儿还带着拾柴火哪!”

马长山说:“不信您再看看去,不光是这一根,十几步远就有一根。”

韩百安说:“拾的,带回家烧火使。”

韩百安这才有点儿急了:“真的吗?插那个干什么用呀?你可别逗我呀?”

马长山忽然看见坐在地上的韩百安腿底下压着一块木头橛子,就问:“大叔,您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马长山说:“我多会儿跟您闹着玩过?这些橛子是标记。萧支书说,等把河修过来,就在北边坎子下头,咱们要从河那边往南修个大干渠,就按着橛子插的路线挖……”

“美的,要来瓶子汽水不就更来劲儿啦!”

韩百安这才信了,说:“真是的,我还当……等我再把它原封地插上吧。”

“这会儿要来个大西瓜,那可就真来劲儿了。”

马长山说:“不用啦,您交给我,我一会儿得到那儿检查检查,顺手把它插上就行啦。”

马长山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说:“碗不多,大伙儿轮着使吧。哎,别使瓢子喝,那是舀水用的呀!”

于是,人们拿木橛子当引子,热烈地谈起就要修通的河道,就要挖掘的大渠,就要改变的新天地。

那些被太阳晒红了脸,又被汗水洗了身子的社员们,聚在地头上说笑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躺在草坡子上了。他们见马长山把水桶放在那边,就都围过来拿碗舀水喝。

“嗨,将来呀,河水一引过来,这金泉河两岸的土地全都变成稻田了,等着吃大米吧!”

两个人唉声叹气了一阵子,听见地边子那边马长山喊人们喝水,就分成两路,一个往东绕了个小弯儿,一个往西绕了个小弯儿,回到坎子上。

“还将来干什么呀,今年冬天就动手改地,开春就种,明年秋天你就吃大米啦!”

马小辫立刻明白了瘸老五这话里边的意思,也领会了这番好心,怪自己不该因为自己人拉了一泡屎就翻脸,苦笑了一下,说:“上年纪的人了,让他们把我欺负得满腹怒火,又不敢冒,跟自己的人见了面,免不了就露出一点儿来。唉,有火不对自己人发,敢冲人家来吗?还没到那一天呀!”

“听萧支书说,那水浇完了稻田,流出来,还能流到下边的地里,浇棒子、高粱什么的。”

瘸老五劝他说:“快了。您也别光为一点小事情动肝火。得忍一忍,还得往长看。”

“节约用水,他可真会算计。”

马小辫又叹息一声说:“看看走到什么地方才是一站,我要睁着眼睛看一看。”

“山坡子栽上果树,也得用水浇吧?”

瘸老五陪着叹气,说:“别说你们财主,就是我这做小买卖的,不是也没有路儿走吗?亘古至今,哪有做买卖的人不赚钱的?赚钱的买卖人哪有不在分量上求点财的?又哪有不买贱卖贵和掺点假的?可好,这一套全不行?往酒里掺了半碗水,罚了我十碗酒的钱,还不让我代销了;要不是马主任疏通,我那小铺也关了。您说,我有路走吗?”

“当然啦。咱们还要修扬水站,多高的地也能浇,这叫把河搬到山上去。”

马小辫摇着脑袋,绝望地说:“唉,活着的人不给活路走,死了的人也不给死路走,连秦始皇都没这样对待过咱们这号人,他姓萧的算把事儿全干绝了!”

不大开口的韩百安,也被大伙儿的热乎劲感染了,咧嘴笑着,忽然想到一个新问题,他问:“这河两边要修成了稻田,这坟地呢?”

瘸老五左右看看说:“您小声一点儿。”

马长山说:“坟地还不好办,谁家的,谁家选新地方,由生产队出几个人帮着搬搬家就行了呗。”

马小辫跺着脚:“敢!敢!反天了?挖坟灭祖,那还了得!要那样,不用说之悦、凤兰,就是天老爷下来,也拦不住我,我不拼了命才怪!”

韩百安说:“我觉着不能让它泡在水里哪。”

瘸老五说:“幸亏没有挖到坟……”

马长山说:“那不成了水晶宫啦!”

马小辫再不顾多说,踉踉跄跄地绕过老祖坟,果然瞧见一道深深的土沟横插在他的祖茔地中间了:“天哪!我这坟地是四四方方一块儿,这不割成两半了吗!”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瘸老五说:“为了六月连天往金泉河里排水,连福想平上种庄稼,萧长春都不让。”

笑声里,地主马小辫两条腿一软,坐在地上了,压倒了一片麦子。

马小辫叫了一声:“妈呀,在我祖宗阴宅上挖沟了?”

幸亏人们光顾笑,没有留神他。

瘸老五说:“就是去年支书领着排水挖的沟呀!”

只有一个人早就看到了马小辫的变化,那就是小铺的瘸老五。他一边假装喝着水,一边偷着看马小辫,那眼色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儿,这当然出于一种临时的报复。他一见马小辫瘫在地上,才赶忙把脸扭到一边儿。

马小辫又一愣:“什么,那边还有沟啊?”

人们还在兴奋地议论着。

瘸老五说:“您越说越把话说远了。我是谁,您是谁,咱们是患难之交,同舟共济还来不及呀,哪还谈到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您不信去看看,我明明是拉在沟里了……”

“听萧支书说,咱们还要修一个小型发电站哪!”

马小辫把火气稍微往下压了压,痛苦地说:“不论怎么着,你也应当到远一点的地方拉去;不看死的,看活的,看在咱们的交情分上,你也别跟他们扯伙儿欺负我呀!”

“嗨,那就要点电灯了。神!”

瘸老五说:“我在北边拉的,南风,怎么能把味儿刮过来呢?再说,我拉完了,就用脚蹚土埋上了。”

马长山冲着韩百安说:“大叔,您看看,走合作化的道路多有奔头呀。要是搞单干,您就是能买下多少房子,置下多少地,也不用想让旱地长出大米来,更不用说发电用电灯了。您说对不对?”

马小辫还瞪着眼睛喊:“你在那边,臭味儿就不往这边刮吗?你知道不知道,坟茔是阴宅,是我祖宗住的地方,你脏了他,就是脏了我呀!”

韩百安低着头,笑了笑说:“要是真能走到那一步,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瘸老五连忙说:“我没在这儿拉,在那边儿,从这儿路过……”

马长山说:“当然真能走到这一步啦。咱们农业社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有咱们萧支书头边领着,大伙儿跟着干,准能办得到,不信您等着,说话就要到了。”小伙子说着,不知道怎么想到地主身上了,又转了话题:“嗨,如今咱们农业社能办到的事儿,不要说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办不到,就是过去专会剥削人的地主,也不用想办到。不信咱们摆摆看吧。”

马小辫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认出是瘸老五,而且断定他是刚刚拉完屎,所有的怒气全冲上来了,黄着脸,拍着两只手说:“你,你,你怎么到这儿寒碜我来了?”

人们附和着:“那是真的。过去财主们生着法儿发大财,可是哪个地主让这地里长出过这么好的麦子?地还是那地,收成可不是那个收成了。”

忽然,从大坟后边走过一个人来,他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朝这边张望。

“地主最会挖心挖肝地逼着长工给他们整治地,他们没有想到种大米;其实,他们就是想了,也办不到,多大的地主能挖来一条河呀。”

他围着青草铺盖的坟堆堆绕了几个圈儿,忍不住地掉下几颗伤心的眼泪。

“地主最会坑害别人,自己享福,什么馊主意、鬼办法都想得出来,可是他们点过电灯吗?我们说话之间就要点上了。”

仇哇,恨呀,马小辫从九年前就跟支部书记萧长春结下了!

马长山说:“昨天早上咱们新队长在场上给地富讲话,让他们好好劳动改造,说得句句有理。那些地主要是真认罪,真看到前途,看到真正的好日子就在前边,就应当好好地劳动改造,别尽想歪门邪道儿!”

他想起那三座并排而立的石碑,那碑上刻着的大字儿,如今,连个影子全没有了。去年东山坞遭了水灾,萧长春领着一伙子人在北边山口垒拦洪坝,要用大量的石头。马小辫听说他们打那几块石碑的主意,非常害怕,就托马立本转个弯儿阻止。当时正是排水、耕地的紧张时刻,人们没有工夫到山里开石头,有现成的用了,谁还舍近求远哪?特别是萧长春,还把马立本批评一顿:“这边是山水口,正冲着那几块好地,不垒结实,再来一场雨水,这一片地全都得淤上沙子,就废了。你不为生产想想,怎么还有闲心琢磨这个呀!”马立本说:“这碑是清代的,是古迹,应当保护。”萧长春说:“那上边刻的字儿全是骂我们穷人、给地主搽胭脂抹粉的,我多会儿看见多会儿生气,早就该推倒它。眼下正好废物利用。”就在这一天下午,萧长春带着一伙子社员,把石碑全给搬倒了,抬走了。马小辫远远地看着那些抬石碑的人,真想拿起菜刀,跟萧长春拼一个死活。他的侄女马凤兰把他拦下了。他又病了一场。他说:这是祖宗对他的惩罚。

“想歪门邪道儿也想不通啦。越想越给自己找罪。”

他想起那一片参天的松柏树,如今连一根杈儿、一片叶儿全没有了。土改那年,树木分给了十几家没房子住的贫农户。马小辫害怕穷人放了他的树,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就求马之悦给他讲人情。当时马之悦威信还不小,加上分树的人家有几户姓马,怎么说也好办;惟独那个萧老大,说什么也要放树。他说:“长春说话就要成家了,没个屋住不行啊!”马之悦说:“这是咱东山坞一景,还是留下好。”萧老大说:“观景总没有住房子要紧呀!”……就在这一天中午,萧长春带着一伙子民兵,又锯又砍;不光把他家分的那几棵砍了,还把几个没人手的穷人家分的也帮着砍了。这一下开了头儿,没几天就把整片的大树给砍了个精光。当时,马小辫听到那锯木头的声音,真想拿着刀子,跟萧长春拼一个死活。他的侄女婿马之悦把他拦住了。从此他大病了一场。他说:这是祖宗对他的警告。

“你说那个不行,他们可有他们一套鬼算盘哪。”

歇间的时候,马小辫趁着没有人留神他,弯着腰穿过几条麦子垅,悄悄地来到坟地里。唉,不见祖宗不难受,这一见哪,真叫惨!最刺他眼睛的,是那几个露在土皮外边的树墩子,几个积上土、又长了草的碑座儿,还有几条被犁铧刺开的、已经长了青苗的垄沟。深仇大恨,一古脑儿地涌上他的心头。

“那全是做梦娶媳妇的事儿。”

过去的马家祖茔是东山坞的一景呀!这地方左靠青山,右傍泉水,坐落正中的那个大石碑正冲着东山坞的村北口,也跟正南边的柳镇遥遥相对。为了踩这块坟地,他家搬动了上百个风水先生,最后才选了这块地方。靠山是为了“根深蒂固”,傍水是为了“财源茂盛”;冲着东山坞的村北口,村里的人吃饭冲着它,点灯也冲着它,正中的石碑就刻上了这样两行大字:“日受千桌供,夜得万盏灯”,意思是庄稼人吃饭是给他家上供,点灯是为他家增光;还有一个长远打算,将来南去二十里的柳镇都要变成他家的奴才。那时候,行人走到离村五六里地,就能看到这儿黑压压一片,就能听到这儿的松柏涛声。……那是何等的气势呀!马小辫常对他的儿女们说:他家之所以一直是地主,一直是吃香的、喝辣的、穿光的、铺软的,都因为这块坟地的风水好……

“哈、哈、哈!”

今天,他被人家逼着来了。开头,他并没有想到,也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来到这块“禁地”。他跟在六指马斋的屁股后边,忍怒含恨,不声不响地割了一阵儿麦子,割到地边子上,忽然在一丛酸枣棵子里发现半截儿石柱子。他认识这个石柱子;上边的“堂”字儿只剩下一半儿,“茔界”二字还清楚可辨。他忍不住地直起身来,朝北边望了一眼。收到眼里的仍然是黄灿灿的麦子,那几个塌陷的土堆子已经被麦浪淹没。瞧瞧,马家的富贵、威风,真正成了一扫光!

在这放声大笑里,马小辫和马斋把牙都咬倒了。

这八九年里边,除了遇到非要到这儿来不可的事儿,马小辫很少朝这儿迈脚步,连清明节,他都是找一个僻静的路口烧几张纸儿,略表一点心意拉倒。他不愿意这样子见他的老祖宗,也不敢这样子见他的老祖宗。从打他家起了“积福堂”这个堂号起,五代“富贵”,一代比一代土地多,一代比一代长工多、放债多、囤积的粮食多;可是到了他这辈儿,“哗啦”一声,全败了!他觉着没有把祖宗留下的东西发展起来,保持下去,就是天下最大的不孝。从狮子院搬到现在住的这几间茅屋草舍的那天晚上,他冲着天上的星辰发过誓:什么时候恢复了祖传的基业,报了仇,雪了恨,再来拜见他的老祖宗。

“哈、哈、哈!”

马小辫被派到他家老祖坟那块地里劳动了。这真是冤家路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