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也“哇啦,哇啦”地叫开了,好像帮助马老四回答萧长春。
“就手遛遛它。”
马老四一回头,看见萧长春手里牵着的毛驴,问:“怎么你给送回来了?”
“怎么在这灌药哇?”
萧长春说:“我跟道满一道去的。”
“不轻。”
马老四说:“我占着手,你把鞍子给卸了,先别饮水,让它在那边光溜地方打个滚儿,在树林子里啃啃草,一会儿落落汗再让它喝水。”
“挺重?”
萧长春照着老人的吩咐,给毛驴卸了鞍屉,又把它拉到一块空地方。
马老四说:“病啦,给它灌点药。”说着,把瓢子里的药给骡子灌到嘴里去了。
小毛驴用鼻子擦着地皮闻了闻,转了小圈子,才把四条蹄腿一弯,卧下了。它在松软的土地上舒服地打着滚儿,地上掀起一股子烟尘。
萧长春牵着毛驴走过来,问:“四爷,骡子怎么了?”
萧长春这会儿才想起来,从打那天晚上闹事儿,他还没有跟马老四单独见过面儿。孙桂英办的那宗丑事儿,老人家知道不知道呢?萧长春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嘱咐过了,不让告诉老人,免得他着急上火;也许瞒住了,要不然,他早就跑去跟孙桂英吵了,也会找自己说道说道,就算不得工夫,这回见了,也得跟自己闹一通。那么,总瞒着他呢,还是瞅个空子,跟他说说呢?还是自己跟他说说好,顺便也就把他劝了:别人传话,容易走板,也容易把过去了的事儿重新挑起,给这样一个正直而又体弱的老人增加精神上的负担。
老饲养员马老四和放羊的哑巴正在这里忙着。一头红骡子被拴在白杨树上,哑巴用胳膊夹着骡子的脑袋,两只手掰着骡子的嘴;马老四一手提一只大海碗,一手拿一把长把的饭瓢子,用瓢子把儿的一头往骡子嘴里灌什么。
他想到这儿,使劲儿抖了抖缰绳,把毛驴赶起来,牵着走到马老四跟前来。
党支部书记替马老四当家,把马志德打发走了,独自来到树林子里找到了马老四。
马老四把最后的药底儿倒进骡子嘴里,跟哑巴比划,让他先别松手,等药水往下走走;又转回手,一边在围裙上蹭着手上的药沫子,看了萧长春一眼,问:“长春,你怎么好几天不上我那饲养场里去了?”
马凤兰心里猫儿抓地一样,又气恼,又嫉妒,又担忧。她想:这两口子真要变坏,看样子李秀敏比马志德坏得厉害;她要是坏透了,马志德还保险吗?得赶紧想办法给他们治病。她这么想着,又朝坎子边上移了几步,扒开树枝儿朝下看看,桥头上的两个人全没影儿了;又听见树林子里有人说话,萧长春在那儿。对,赶快到地里找几个人,跟他说理;昨天在场上,是他包下孙桂英的,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萧长春说:“过了集不就收麦子了嘛!”
玉珍追着李秀敏,看了马凤兰一眼,没吭声。
马老四说:“喝,你倒装得挺像!你当我是聋子呀?”
李秀敏脸一红,大步地跑了。
萧长春有点儿慌了,故意问:“您又听见什么了?”
马凤兰说:“你不是有身孕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大伙儿也得照顾着点儿,这是性命!”
马老四说:“你还瞒着哪?我全知道啦。第二天起早,我就知道了。”
李秀敏说:“谁挑着不一样!”
萧长春说:“过去了,过去了!”边说,边等着老人家爆发怒火。
马凤兰心想:糟糕,这娘们也变了,不能跟她说了;玉珍是队长的媳妇,让她听见,准得找上病;想到这儿,又假惺惺地说:“你往地里挑这么重的水桶还行呀,快让玉珍挑着吧。”
马老四却没发作,倒是嘿嘿地笑了:“我知道你提防着我哪。放心吧,要吵要闹,那天我就找她个臭娘们去了,还能等今天呀?人家告诉我那会儿,我就说,我不管,长春有本事,他会处置得妥妥当当,我信得住他。”
“我看只有你,我跟你根本不是一路!”
萧长春松了口气,也陪着笑笑。
“人家有人早就回去了……”
马老四说:“听说她今上午到地里干活儿去了?你还把她妈给接来啦?”
李秀敏爱答不理地说:“谁这么早就做饭,疯了?”
萧长春说:“您都知道啦?”
马凤兰拦住了跑在前边的李秀敏:“你怎么还不回家做饭去呀?”
马老四说:“没告诉你吗,我不是聋子。长春哪,往后再有什么事儿,你不要瞒着我,我不会再发火闹脾气了。从打你跟连福闹了那场事以后,我也跟着大伙儿提高了呀。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你有办法,你对什么样的扎手事儿,都有办法。就按着你想的那样子办吧。你们要是能把这个娘们改造好,连福也好改造了,这可是一件大功劳。这会儿,我最怕白费了你一片好心哪!”
“你肚子里长着的,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哈、哈、哈!”
萧长春感慨地说:“四爷,我还记得我从工地上回来那天,您在河边上跟我说的那句话。您说:咱们这个社会最能感化人,不管你怎么不开窍,都能把你感化过来。咱们这个社会为什么能够感化人呢?用什么感化人呢?头一条,我们有党中央的政策方针,这个政策方针最英明最正确,最符合大多数人利益,也最经得住考验;第二条,在党的领导下,我们拧成一股劲儿斗争,不断地得到胜利,这是最实在的,最能让人信服的;第三条,就是我们耐心的说服动员工作。您说的感化这两个字儿,就是这个意思,对吗?”
“掉下什么来呀?”
马老四笑着点点头:“对啦,我就是这么想的。”
“跌掉下来,我可赔不起呀!”
萧长春说:“我们不光可以把连福、孙桂英这些人教育过来,韩百安这类的人迟早也要被咱们教育过来,连地主家的儿子、媳妇,我们也要把他们教育过来。把消极的变积极的,壮大社会主义革命的力量。咱们眼下的工作,就是这个。”
“跌不了。”
马老四点着头:“行,四爷给你保险,你能干好!”
“别跌跟头呀!”
萧长春刚要说什么,忽然从河那边的坎子上传来一片女人们的吵嚷声。
“嘻嘻……”
河那边的坎子上,有一块白薯地,马凤兰领着把门虎、瓦刀脸一伙子妇女,像一群大蚂蚱似的在白薯垅里蹦蹦跳跳,想绕过这块地,奔小桥子。
“下一回你又抢了,真狡猾!”
福奶奶、玉珍、志泉媳妇,这一伙人,在后边追她们。
李秀敏一边跑着,一边笑着回过头来说:“这回让我挑,下一回再轮你!”
马凤兰一边蹦跳,一边纸糊的驴大嗓门儿喊叫:“这是合理要求,不答应不行!不答应,我们也要罢工了!”
玉珍一边追着,一边笑着,一边喊:“嗨,让我挑一截儿呀,你怎么包办了!”
福奶奶追在后边跟她喊:“什么合理要求!大麦收的时候,有这么早收工的吗?”
她沿着河边走,越想越得意,忽然瞧见自己的叔伯兄弟跟萧长春站在一块儿,而且站得那么近,说得那么热,不由得大吃一惊。昨个马之悦看到这个苗头,马上对她说了,当时她并没有往心里去;一看这情形,倒觉着事非小可,真应当留神了。她想往跟前凑凑,听听他们到底儿说些什么,又怕让萧长春看见,这个人可不是个好惹的。正在她为难的时候,身背后又传来一串笑声。
把门虎说:“兴孙桂英早收工,也得兴我们早收工!大伙儿全是正号儿的社员,没有副号儿的,要照顾都得照顾,不能有厚有薄!”
这边两个人谈着话儿,坎子上走过马凤兰。这个胖女人转到自己干活儿的那块地边上,一想,那边全是男子汉,不好起哄,就想起另一个组,那里有把门虎、瓦刀脸这伙子人。只要告诉她们,干部答应孙桂英每天只干一阵儿活就可以收工,这些人就会吵吵起来,也得要求这样的照顾;干部要是不答应,那就成乱子了。乱子一起来,让他们结仇作恨,自己可以借机会脱身——唉,这一天多可把她晒得够呛,也累得够呛,她可不能再干了……
瓦刀脸说:“她家有活儿,我家也有活儿;她有孩子,我们也没断子绝孙;全是妇女,有什么两样?”
…………
福奶奶背后那伙子年轻妇女,都气得满脸通红,也帮着福奶奶跟这群胡搅蛮缠的人讲理:
“好划,从思想划。不论办什么事儿,你总想着:我是新社会的青年,我要社会主义,我得跟贫下中农站到一块儿。这样,是非就容易清楚了。”
“人家孙桂英请一会儿假,一会儿就回来!”
马志德喃喃地说:“我愁就愁这个。在一块儿住着,在一个锅里吃着,这个界限不好划。”
“孙桂英有吃奶的孩子,你们要求照顾,你们有吃奶的孩子吗?”
萧长春并没有把马志德这一点心思全看透,又说:“我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志德,我们没把你跟你爸爸划在一块儿,你呢,也不要糊糊涂涂地把自己跟他划在一块儿。他的命不长了,你的道儿还长远着哪!”
马凤兰说:“不用骗人,孙桂英亲口说的,每天只干一会儿,就回家歇着!”
马志德觉着,这几句话倒是头一次听到;那么,自己的爸爸,是不是这样的地主呢?爸爸的心里说不低头,不认罪,可是他已经老了,快要死的人了,他还能干什么坏事儿,还有什么盼头,硬要当新社会的敌人呢?如果光是心里想,又没干出来,也不会干出来,还得当敌人看待吗?他要是敢破坏,当然应当跟他斗争;可是,他光是嘴巴说说,谁不兴发几句牢骚呢,牢骚不等于事实呀!对只发牢骚,没干坏事儿的地主爸爸,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又该怎么办呢?
把门虎说:“她回家歇着,我们也回家歇着。她是千金小姐的身子,我们也不是铁打的罗汉!”
萧长春说:“老仇是可以清算的。也土改了,也斗争了,他们要是低头认罪,重新做人,我们为什么还要跟他们为敌呢?问题就在这儿。他们不低头,不认罪,不甘心失败,还想再把我们拉回旧社会,再从头剥削我们、坑害我们、压迫我们,总是钻空子想跟我们较量;旧恨新仇加在一块儿,我们能不恨他们,能不跟他们斗争吗?一句话,是他们要至死跟我们当敌人,逼着我们,非斗争不可呀!”
瓦刀脸说:“你们能让她特殊,就不照顾我们一点儿?你们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光便宜你们贫农,这叫平等吗?”
马志德看了萧长春一眼,好像说:那又为什么呢?这句话他当然不敢问出口。
马凤兰又加一句:“支书昨天在场上口口声声说包了她,就这样包哇?他在树林子里,我们找他说理,看他有什么话回答我们!”
萧长春继续说:“我们把地主、富农当敌人,我们恨他们,还要跟他们斗争,倒不是单单因为他们过去剥削过我们,他们坑害过我们,他们把我们世世代代压迫得直不起腰来。不单是为这个!”
福奶奶说:“找谁说理,也有理在:一个第一天出来干活的人,家里又有小孩子,趁着休息,回去看一看,也不为过。”
马志德低声说:“这个我清楚。”
玉珍说:“快让她们去吧,好让支书给她们一点厉害的尝尝!”
萧长春看到了他一点心思,他把他们东山坞的前途,社会主义的前途,把他的理想和计划,全都详细地告诉了马志德;也把党组织对马志德这样人的政策、期望告诉了马志德。最后,要结束这场交谈的时候,他又说:“志德,我再告诉你一条根子。明明白白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地主富农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恨他们,要跟他们斗争到底,这是永远都不会含糊的事儿!”
志泉媳妇说:“让支书把这群安心调皮捣乱的家伙整整!”
马志德说的很少。他的神态,可以用“心空胆虚”来形容。他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对别人更没有什么信心;在生活里,他没有什么追求,更谈不到什么理想;如果硬要他说出这些,他只能告诉你,他希望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
萧长春谈得多。他的神气,可以用“泰然自若”来形容。他有信心把这棵年轻的苗子,从黑色的包围里挖出来,移植到红色的土壤上,让他为东山坞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出他应当作出的事情。他这股子自信是惊人的。他骄傲吗?不,因为他相信党的政策的力量,他相信阶级的力量,他的信心是从这儿来的;对于这种力量,他不会有任何一点儿怀疑。
萧长春已经听出了眉目,就大步地朝河边上走了过来。
于是,他们从家常话谈开了,谈到村子里的斗争,谈到了国家大事。
马老四端着药碗,也跟出树林子。
马志德连忙说:“是呀,队长让我在场里,喜爷爷也说,我留在场上,好替他跑跑腿。”
也就在这个时候,玉珍又喊了一声:“福奶奶,您看!”
萧长春先招呼他说:“志德,你这两天一直在场上干活儿吗?”
福奶奶朝小桥头那边一看,乐了,冲着马凤兰说:“说你造谣,你不承认,看你们还搅不搅吧!”
两个人在桥头上走了个碰头。
孙桂英胳肢窝夹着镰刀,高高兴兴地走过了小石桥。她没看见这边的人,也不知道这儿又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波;更不知道,这风波跟她的关系;她一直奔那块割了半截儿的麦子地了。
马志德奉了喜老头之命,到饲养场牵马套碌碡;马老四没有在家,到河边给病牲口灌药去了。在那儿替马老四看牲口的萧老大让马志德拉上一个走,这个小伙子细心得有点儿过分,宁肯多跑几步路,也要亲自来到树林子里找到马老四说一声,回头再牵牲口。
把门虎和瓦刀脸见势不妙,瞅冷子就来了个向后转,也赶紧奔向麦子地里。
他走着,想着,快到小桥头的时候,远远地又瞧见了马志德小跑着从街口走了出来;就想,应当抓这会这点空子,跟这个地主的儿子谈几句,摸摸他的心思,好加紧做他的工作。
福奶奶背后的妇女们更加理直气壮了,她们一拥而上,围上了马凤兰:
萧长春又问了问孙桂英都说什么了,有没有人找过她,随后,就满意地转了回来。一边走,一边想着福奶奶刚才谈的情况,想着在做孙桂英的工作上,还会出现什么问题,以及这个浪荡女人一旦回了头,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回你还说什么?造谣没造谣?”
福奶奶说:“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们娘几个捆到一块儿,怎么也管得住她。”
“你凭什么说孙桂英亲口跟你说她每天只干一会儿活?”
萧长春这才放下心,说:“头三脚难踢,咱们得生着法儿帮她闯过来呀!”
“走,找支书去,这回不能饶了你!”
福奶奶说:“是我让她回去的,吃口东西,看看孩子,就手歇一歇;她还咬着牙,不想回去哪。”
马凤兰张口结舌,想要逃跑。
萧长春不由得打个愣:“干半截儿就走了?”
玉珍把她扯住了:“想跑?没那事儿!”
福奶奶说:“刚走的……”
“坦白!”
萧长春说:“孙桂英不是下地了吗?”
“不坦白斗争她!”
福奶奶见萧长春左瞧右看,又问:“你找谁哪?”
福奶奶说:“先让她干活去吧。看她好好干不?好好干,饶她这一回,下不为例;要不好好干,晚上收了工再跟她算总账!”
萧长春说:“早赶回来,好干点活儿。”
马凤兰“夹着尾巴”跑了。
福奶奶瞧见他,问:“哟,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长春看看马老四,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又相跟着回到树林子里去了。
党支部书记萧长春这会儿把小毛驴拴在桥边一棵小榆树上,让它啃草吃,自己爬上坎子,奔到正割麦子的人群里,找到了福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