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乍干,可不能硬拼。”
“您不接我,我也能赶上去。”
一伙子妇女也割回来了,分截儿帮着割孙桂英剩下的那一溜儿孤单的麦垄儿。
“你头一天干活儿,干得这么麻利、这么快当,真叫不简单呀!”
“休息一会儿吧!”
“我行,我行,一会儿就追上啦!”
“哎,休息啦!”
“我接你一截儿。”
妇女们呼喊着四散开了。有的奔地边的大树,有的奔山坡下的土坎子。年轻人不怕热,也不觉累,就满地追赶被惊起来的野兔子和鸟儿。
“福奶奶,您怎么割我这垅呀?”
这会儿,就是有树叶儿那么大的一片阴凉,孙桂英也要往底下钻。
福奶奶从对面割回来了。
福奶奶说:“连福家,半晌午了,你回家吃点东西吧。”
孙桂英咬着牙、憋着劲儿割呀割呀,远处好像有人喊她,喊她“妈妈,妈妈”!对啦,孩子这会儿找妈吧?渴了没有,饿了没有,摔着了没有?
孙桂英还嘴硬:“不,不,还没有收工哪。”
毒太阳晒着,热地皮烫着,胳膊、脸上被麦芒儿扫过,又被汗水一浸,像刀子割,像针尖儿扎,疼极啦!
福奶奶说:“队长关照过,头几天让你多歇一会儿,该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
孙桂英直了直腰。她喘了口气,根本看不到前边的人影儿了,又弯下身割了一镰刀,心想:该打打尖,吃点什么了吧?怎么他娘的这么饿呀!
“我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风来了,一股一股的,好像揭开了锅盖,全是热气。
“你不累,也该看看孩子呀!”
孙桂英满脸流汗了。她抹了一把,抬头看看大老远的人,低头割了一镰;心想:该歇歇了吧?怎么他娘的这么热呀,也不来点风!
“对啦。那孩子压根儿没有离开过我,准哭哪。我去看看,再回来。”
麦子影儿转了,太阳高了,好像一盆热火炭。
“多歇歇再回来,不用急。”
孙桂英被丢在大后边了。
孙桂英搬动着两只木头似的大腿,绕着麦个儿、麦垄儿,往村子里走。她怕别人知道她半路上收兵,更怕别人问,就躲着走,而且假装轻松自在。
人们全都不喊不叫了,全都闷头儿使力气,满地里除了一阵一阵飞过去飞过来的麦黄鸟儿叫,光剩下一个声——“嚓、嚓、嚓……”
躲也没有躲过,一簇麦个子后边蹿出了焦二菊。
孙桂英这才发现福奶奶割到自己前边去了;别的人早就大老远了,只能看到她们一起一伏的红的、白的、花的脊梁背,再看不清谁是谁了。她忽然有点着慌,猛劲儿割了几镰,手掌心像扎了几根针。
孙桂英这下可傻眼了:遇上别人还好说,怎么偏偏巧巧地遇上个她呀!她是个张飞的鼻子李逵的脸,舌头又比刀子厉害,她要一吵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
焦二菊也喊开了:“没问题。你们要是输了,得给我们扭个秧歌舞!”
焦二菊已经到了跟前,好像要花钱买,眼睛带着钩子瞅孙桂英。
福奶奶在她前边答话了:“挑,挑!焦二菊,你们要是输了,可得给我们唱个歌子听啊!”
孙桂英着急地搜寻有劲头的词儿,好把焦二菊就要说出来的挖苦、嘲笑的话顶回去;立刻又拿出一副“早有准备,来了就干”的架势。
孙桂英看着这热闹场面,心里更乐。她觉着这比逛庙会、赶大集还有意思;跟孤孤零零地闷在屋里一比,更不是一个滋味儿了。她转回头,非常神气地喊:“福奶奶,跟她挑战,怕什么呀!”
焦二菊开口了:“哎,孙桂英,今天干得可真不赖呀!”
“一会儿互派代表检查!”
孙桂英没有准备“顶”这一手的材料,怎么说,又怎么答呢?
“来呀,割得快还得割得净哪!”
焦二菊继续说:“不管干得多,还是干得少,你这个无产阶级,总算给咱们这神圣的事业贡献一点儿力气了。赶上开会,我得代表妇联会表扬表扬你。”接着,又用她在《党员课本》里学的话,给孙桂英鼓开劲儿了。
“嗨,一队的同志,敢挑战吗?”
孙桂英见焦二菊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全没有藐视或者讽刺自己的意思,而是非常热情和认真,一时倒有点儿像小姑娘见了生人似的害起臊来。
二队的妇女在焦二菊带领下,正在肩挨肩,头并头地往前冲着。
焦二菊说:“就这样干下去吧!不蒸包子蒸(争)口气,给咱们穷人,给咱们妇女争口气。只要是你们两口子一转变,咱们东山坞的贫下中农就全都成了摔得脆、叫得响的硬汉子了。”说着,要拉孙桂英的手,“来吧,这儿凉快,还有绿豆汤喝。”
“嗨,她们干得真冲啊!”
孙桂英一皱眉,抽开手,说:“我回家看看孩子,马上就回来。”
“二队的上来了!”
焦二菊说:“你这手起泡了吧?”
妇女们忽然呼喊起来了:
孙桂英张开手掌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
孙桂英跟在福奶奶旁边,一下一下地割着,一会儿,她竟然把福奶奶给丢下了一截儿,差不多追上了前边的玉珍和李秀敏,别提心里怎么乐了。暗想:过去真傻,怎么把干活儿看得那么难、那么怕呢!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一猛劲儿,把她们都能追过去;照这样干他个一年半载的,当个劳动模范又有何难?她越想越得意,恨不能唱上几句儿,越得意干着越来劲儿,一眨巴眼睛又冲出好远了。
焦二菊说:“快回家用醋调点石灰敷上,千万别用针挑哇!”
清早,麦野里清新极啦,空气里像是掺上了薄荷,吸一口,好像含到嘴里几粒仁丹。
孙桂英点着头:“嗳。”
孙桂英照着老人指点样子,又割一下子,果真省劲儿多了,接着又来了一下子。
焦二菊拿过孙桂英的镰刀一看,说:“怪不得,你这把镰刀太笨了。真是什么人使什么家什。快拿我这把使去吧。”
福奶奶说:“割麦子得使巧劲儿,别使笨劲儿;要不然,一会儿你那手就受不了啦。”
孙桂英怪不好意思:“这怎么行呢?你这镰刀这么快,换我这钝的不耽误你的活儿呀!”
孙桂英一手揽住麦子,一手插进镰刀,使劲儿一拉,“嚓”的一声,割下来了。
焦二菊说:“我比你有劲儿,快不快的也耽误不了。快乖乖地拿着吧。”
福奶奶拉住孙桂英,给她比着样子说:“别这样,要这样;不然,一会儿你那腰就受不了啦。”
孙桂英接过镰刀说了声:“谢谢啦。”就朝村里走。
孙桂英忍不住要试一下,拉开架势就要下手。
焦二菊回到麦子垛那边,妇女们夸奖这位代理妇女主任很会心疼和照顾妇女。
在妇女们的笑声里,战斗开始了。
焦二菊说:“心疼她、照顾她,为的是换她的真进步、真积极,可不是收买她——你们大伙儿作证,我只借给她一把干活儿的镰刀,没答应她别的。”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福奶奶说:“傻孩子,你不知道她们是一群疯子,快跟我老老实实地干吧。等待几天,磕碰出来了,再跟她们装疯去。”
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这句话里边的典故,对她的一番解释当然是莫名其妙了。
孙桂英被大伙儿这么热心一拉,劲儿上来了,哪肯示弱呢?就说:“我行。就她们几个,我还跟不上呀!”
这工夫,孙桂英已经走进街口。这截儿路本来很短,今天却觉得非常长,迈一步都艰难;不是家里的孩子勾着她的心呀,哪管它泥还是水,找个地方躺一下再说!
福奶奶对她说:“你刚干活儿,跟她们一块儿拼可不行,还是跟我挨肩干吧。”
马凤兰从一条小路上插过来了。她是到老坟地那边割麦子的,离这里挺近。原来她一边干活计,一边用眼瞟着孙桂英,等空子,找机会。她想:孙桂英到地里,干不了一阵儿,就得受不住,就得耍赖,那伙子一定得整治孙桂英,她就可以顺水推舟了。等啊等啊,那边地里一直没吵闹,倒是孙桂英独自一个人先走了。她急忙收了镰刀,抬腿就跑。马长山问她什么事儿,她假装疯魔,说什么犯妇女的病,不能跟他们男人说,闹得马长山那脸一红一赤,也不好再问她了。
好多人都拉孙桂英。孙桂英不知道跟谁去合适了。
马凤兰截住了孙桂英,上下打量着说:“桂英,累坏了吧?我早起怎么说的,不让你逞能,你偏逞能!听这些人的胡话干什么,他们没好心,专给人空桥走,打发秃老婆上轿就不管了,哪还惦着你的死活呀!”
“孙桂英,跟我来吧!”
孙桂英只管往前走,不理她。
“连福大嫂子,跟我来!”
马凤兰追着说:“唉,真不知道心疼人,把人家妇道人家当牲口使;要是连福知道了,得气成什么样儿呀!”
妇女们来到本队的麦地边上,一口气儿不想喘,就要插镰刀动手了。
孙桂英还是不说话儿。
孙桂英就像新媳妇第一天到了婆家,看看什么都很新鲜,瞧瞧什么都眼生。她又非常心眼儿多,不住地用眼角察看别人的一举一动,猜测别人对她的态度。
马凤兰说:“下午请假吧,尝尝味儿得了。你不好说,我让马主任替你说一声。还装模作样的瞎逞能哪,我看你倒在炕上就爬不起来了……”
这会儿,一天霞光,一地露珠,处处是喊声、笑声和“嚓嚓嚓”割麦子的镰刀声。
孙桂英的确感到自己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头昏脑裂,浑身发软,两腿打颤。她想:劳动这份苦是不好吃,下午是得请个假,明天……要不,就找克礼说说,到场上去,场上总是轻快一点儿,也有个阴凉,离家近,看个孩子也方便;要不,干脆,等着过了麦秋,活儿轻点再干……
孙桂英掺在一伙子妇女里边,来到村东南的麦地里。
马凤兰追着她说:“假好请,你就说来了月经,一遮就遮过去了。他们真敢再逼你去呀!敢逼,就敢吵!”
…………
孙桂英用很大力气才喊出一句话:“走,走,你不用理我!有腿有嘴,请假我自己会,用得着你呀!”
妇女们互相看一眼,全都忍不住地嘻嘻地笑了起来。
马凤兰说:“真的,下午别来了……”
马凤兰急了:“怎么,把我跟他们划到一块儿了?”
孙桂英说:“下午不来?上午我也不来了,早有人准我假了。”说着,要加快脚步,差一点儿摔倒。
福奶奶说:“队长把你分到马小辫、马斋那一组去了,快去找他们吧。”
马凤兰捧着肚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早起留下来的最后一种笑,这会儿才用上;笑完之后,琢磨琢磨滋味儿,心里猛地一动,急忙转身往地里跑。
马凤兰奇怪地问:“我不是妇女组吗?”
孙桂英把孩子抱回家,倒在炕上真不能动窝儿了。
福奶奶说:“割麦子去呗。”
院子里忽然有人喊:“桂英呀,在家没有哇?”
马凤兰问:“他找我干啥呀?”
妈妈的到来,使孙桂英吃了一惊。
福奶奶说:“马凤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马长山到家找你去了。”
她把累呀乏的全忘了,丢下孩子,连忙不迭地跑到门口迎接:“妈,您来了?”
马凤兰正要往自己的家里奔,迎面碰上了福奶奶、志泉媳妇、玉珍和李秀敏一伙人。
妈妈一边朝里走,一边端详闺女:“你好像比春天那工夫瘦了好多啦?”
孙桂英进了韩德大家。
孙桂英说:“马上就会胖起来的。”
马凤兰看看情形,自己的技短智穷,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对付了,只好叹息一声,也跟着往外走。
“你闹病了?”
孙桂英给孩子裹了个小毡子,就朝外走,到了门口,又转回头来说:“我们家没人了,要锁门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没有。”
孩子醒了,使劲儿抓着妈妈的衣裳襟儿。
“日子有什么不随心的?”
孙桂英扭身回屋,想抱起孩子就走,刚要下手,又停住了,小声呼唤:“宝宝,醒醒,醒醒!”
“没有。”
马凤兰还是不死心,找着最能挑动人心的地方下刀子。她说:“你倒是小事,最可怜的还是你那孩子。别人不知底儿,我可知底儿。这孩子一时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娘的怀,冷不防地这么一扔,行吗?赶上这年月了,大人遭点罪就遭点罪,对孩子可不能太惨……”
母女俩进了屋。在撩门帘子的时候,孙桂英偷偷地揉了揉眼睛。
孙桂英吼起来了:“你没完啦?”
妈妈抱起炕上的外孙子,又是亲,又是耍,喜欢得不得了。
“我是觉着,事儿不公,有话不说心里边憋得慌。明摆着嘛,连福在家的时候,怎么没人逼你;连福才抬腿,就给家里人套枷板儿……”
“妈,您怎么想起看看我们来啦?”
“你别在这胡吣了!”
“要不早来了,家里的事儿脱不开手。”
“我是心疼你。其实呢,这种事儿,他们当干部的应当先想到。你压根儿没有劳动过,细皮嫩肉,硬把你打发到日头地里去,不用说还干活儿,就是让你站在那儿晒半天,也得把你晒坏喽。他们干部要是真为别人好,就该照顾一点儿,哪能像劳改犯那样支使,这不是安心变样儿地整人吗?……”
“快放下他吧,怪累的,歇一歇。”
“你这不是胸脯子带笊篱捞心吗?……”
“不累,骑一道驴,到小石桥子上才下来,累什么呀。”
“我是说,你愿意干,就跟队长要求一声,留在场里,那边活儿轻点儿,有空子到树下边凉快凉快。大五月天,日头在脑瓜顶上挂着,烫土热麦子在身子上边烤着,没处儿躲,没处儿藏,你真受得了吗?我不信!”
“哪的驴呀?”
“我孙桂英不是糖人气吹的,不是纸人浆子粘的;这一百多斤,实实在在,除了骨头就是肉!告诉你,谁想小瞧我也不行,我不干是不干,干就干出个样儿来!”
“就是那个捎信的小伙子牵去的。”
“割麦子这差事,可是苦庄稼活儿里的最苦的庄稼活儿,我怕你受不了哇!”
“哟,谁给您捎什么信去了?”
孙桂英大声喊:“哎,逼字儿怎么讲,这老太太呆烦了,坐闷了,兴头来了,想到地里劳动劳动,活活身子,散散心,你管得着吗?”
“就是叫我来呀!”
马凤兰看着自己的法宝全都施展不开了,只好掏底儿。她的神情一转,低声问:“桂英,听说有人硬逼着你下地干活儿?”
“啊?有人打我旗号叫您来的?”
这回轮到孙桂英笑了。她冷笑一声,说:“你别做梦挖元宝,想偏心啦。咱们是打碎的盘子敲烂的碗,扔到坑里,撒在道上,你捡不回来,也对不到一块儿;咱们是井水不把河水犯,后脊梁对着后脊梁,各走各的路,各投各的店儿!”
“怎么,你没叫我来?”
马凤兰把所有可以用的笑,全收起来了:“我看你这会儿是中了风的老寒腿,不转转天气,是回不过弯儿来了,我也不能强着你。我是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有多少热乎的,给多少热乎的,等着你回心转意。早晚有一天,咱娘俩还会破镜重圆,还得好成一个人儿!”
“噢,噢,叫了,叫了。”
孙桂英烦了:“往回想也罢,往远看也罢,越想越清楚,越看越透亮;没玻璃的眼镜框子,再也盖不住烂眼边儿了。你别在这儿跟我摆三国,我可没有工夫跟你闲磨牙儿。你闲着屁股疼,我可是有忙事儿的人!”
妈妈从小包里掏出几个隔年的胡桃、半熟的杏子,塞到外孙子的手里,忍不住夸奖起来:“捎信儿的小伙子可真好哇。真是个天下最好的人。进门就大娘长大娘短,瞧人家说的那话儿,全是家常话儿,句句都有个礼节儿,听得人心里舒坦极啦。”
马凤兰又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干笑:“唉,说起来,那天也怪你表姨夫,喝了几杯猫尿,糊糊涂涂地走错了门儿,把你家当成我家,把张三当成李四了。过后他也是直骂自己。说一遭儿,全是误会。桂英啊,办事儿不回头想,也得往远处看,不顾昨天,也得盼明天,不要为跑了个跳蚤就烧了金砖银瓦的大屋子,这可不上算呀!”
孙桂英心里纳闷极了:这是谁呢?又是什么用意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专门替自己接妈妈,还牵着驴,还说好话儿,莫非说又有人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圈套儿?这一回可得小心一点儿了,再不能当坏人的枪杆子使!
孙桂英痛苦得心发疼,说:“我是就着星星喝的迷魂汤,趁着月亮吃的糊涂药,狗吃日头那会儿,我把白天当黑夜。回头一想啊,我惊了梦,醒了魂,一宗一件全都明明白白,我算睁开了双眼认识了你!”
妈妈还在那儿又得意又感激地说着:“我不想来,人家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劝我,真是受人之托,办自身之事。几句话儿,就把我的心眼儿说动了。你不知道,咱家那门楼子,头几年就该抹抹了,你爸爸那个老积极,跑到工地上给大伙儿去当伙夫,我笨手笨脚,蹬梯子爬高的事儿,哪儿办得了?求人吧,人家都正大忙忙的,哪好意思开口哇。凑巧,西头你婶子西院的那个小三从工地上回来取东西,不知怎么听说了,张罗傍晌的时候帮我抹抹。好不容易找到个人,我又走了,怎么行。我一提,人家那个小伙子真热心肠呀。大娘,我帮您抹。说干就干,那个利索劲儿,就不用说啦,那个巧劲儿,更不用讲了;转眼之间,把门楼顶抹得像玻璃砖镶的。我看三里五村也找不出这么一把能手!”
马凤兰走到屋门口。她又拿出一副咧嘴的苦笑:“说起那天晚上的冲撞,唉,全怪表姨我。谁想到冷不防地从天上掉下这种事儿呀?我一急一火,急追着急,火赶着火,嘴巴打开,关不住门儿了,说了几句没深没浅的话。过后悔得我啥似的,几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桂英啊,星星出来月亮落,咱们娘两个一块儿混的岁月长啦,千万别光看狗吃日头那小阵儿呀!”
老太太把那个帮她抹门楼的人从头上到脚下,从挑水和泥,到一抹子一抹子抹泥,夸了个遍。
孙桂英咬着牙,说:“我姓孙,你姓马,赵钱孙李,我在头一行;谁知道你那马字儿在棚里还是在圈里呀?咱们谁也碍不着谁,我可跟你撒的哪家子冤,又泄的哪家子气呀!这不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事儿吗?”
孙桂英越听越纳闷,越怀疑,心里真是一个大疑团。
马凤兰朝里走几步,来了个龇牙儿笑:“桂英,表姨给你赔不是来了。你有什么冤,有什么气,你就朝着表姨我撒吧。我全兜了!”
老太太还是夸:“一路走,跟我说一路。过去穷人怎么苦,富人怎么坏,新社会怎么好,农业社怎么有优越性。妇女应当怎么提高啦,你们东山坞将来要建设成个什么样儿啦,这个那个,说了一大堆。真好听。听一路,我都没有听够。还说天下穷人是一家,人家办的事儿,真像是一家子人那么亲。还嘱咐我把这些话都给你讲讲。等我歇歇,再给你说……”
孙桂英眉毛拧着,说:“我早起晚起碍着你什么了?我就是挺在炕上,皮肉化成水,骨头烂成泥,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孙桂英忍不住问:“您怎么没让他进来呀?”
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是马凤兰。她头发乱着,衣裳襟儿敞着,眼角上带着眵目糊,一边朝里走,一边在脸上做功夫——她想做出各种各样的笑模样来,一种一种地试着来,哪一种最能打动人,就使哪一种。她先来个眉眼带笑地说:“哟,桂英,这么早你就起来了?”
妈妈拍着手说:“把我扶下驴就要走,我怎么拉他到家坐坐,他也不肯来,应该管人家吃顿好饭。”
孙桂英听到那声音,吓了一哆嗦;接着,“腾”地一步跳出屋,像一根顶门棍似的竖在前门口了。
“您问他叫什么啦?”
外边的人搭腔了:“你往哪儿走哇?”
“哟,一个庄的人,叫什么你还不知道?”
孙桂英连忙说:“我就走!我就走!”
“庄大,不是一个街的,叫不出名来。”
窗外边又响起脚步声。
“瞧,我也没问,就知道他姓萧。”
孙桂英见玉珍走了,就回到里屋。她的小儿子睡得正香甜,想叫他,舍不得,不叫他,又不能脱身,真让人为难。
这个“萧”字,把孙桂英吓了一跳:“他,是他?”
“快着点,我先找李秀敏去,回头咱们一块儿走。”
妈妈也愣了:“哟,你这是怎么啦?”
“我把他托给德大妈了。我一会儿,喂饱了他,就送过去。”
孙桂英故意笑笑说:“妈,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带个孩子不能下地呀?”
妈妈说:“不知道,反正好人。”
孙桂英说:“我那孩子认人儿。”
“人家是支部书记。”
玉珍说:“你怎么不把他送托儿组去呀?”
“啊,支部书记?真不得了,你们庄有这么个支部书记?不是马,马,就是你表姨夫吗?”
孙桂英答应着,把筷子碗丢在锅里,从墙上摘下镰刀,刚要开腿,又想起屋里还睡着她的心肝儿,就对玉珍说:“你先走一步吧,我把孩子安置一下就跟上。”
“去他妈的吧,他是个大坏蛋,去年秋天就下台了!”
焦克礼的新媳妇玉珍跑进来了:“大嫂子,走哇,咱们在一组。”
“有这么个支部书记,你们可真福气。怪不得这么爱护人,敢情人家是党员哪!共产党里边是好人堆儿。”
孙桂英又一连声地答应着,见马翠清带着一串笑跑了,急忙从锅里往外舀粥,又放桌子,又拿碟子,忽然又觉着这么斯斯文文的不像个干活人的样儿,就盛了一碗粥,夹了几根咸菜坐在锅台上吃起来。
孙桂英呆呆地站着,这一眨眼的工夫,有多少事情,带着不同声音和色彩充溢在她的心头。她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锅里粥刚熬熟,马翠清跑进来了:“孙桂英,快吃饭,给你编好组啦,跟福奶奶、志泉大嫂子一块儿,别像上轿似的踱八字步儿,快着点吧!不快出窝儿,一会儿我再来揪你!”
妈妈吓了一跳:“桂英,桂英,你这是怎么啦?”
孙桂英一连声地答应着,听见焦淑红走了,就赶忙坐起来,围着被单子,打呵欠、伸懒腰、揉眼睛,真想再躺下睡个回笼觉,又想起一会儿还要下地干活儿,只好打起精神穿衣服下了炕,接着又抱柴火点火。
孙桂英抽抽搭搭地说:“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造了大罪、大孽呀!我对不起人家呀!连福也对不起他呀……”
窗户纸还是黑的,焦淑红就来敲门了:“连福大嫂子,该起来点火做饭了。我要到场上干活儿,别等着再叫你啦!”
“没头没脑儿,你说的是谁呀?”
太阳从西边出,月儿往东边落,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孙桂英要到农业社的地里劳动了。
“就是萧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