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春说:“不用,你骑一个走吧,快当点儿,到家,好再干一阵子活儿。”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儿递给韩道满,“这是粮站给咱开的种子收条,回到家就交给小乐,让他马上下账,写清楚。别忘了啊!”
韩道满只好听从,就收整牲口的鞍屉,想动身,又停住说:“我走回去,把这两个牲口都给你留下吧,一会儿你们一人骑一个走。”
韩道满答应着,把纸条卷了卷,塞进衣兜里。
萧长春说:“家里正忙,别让两个人都在这儿耽误着了。你的事儿,今晚上,咱俩守场的时候再好好谈,行吧?”
萧长春又嘱咐他说:“道满,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回去再跟翠清谈谈,最要紧的是你自己多想想。我说的那片话,千句归一,就是希望你们趁热打铁,帮助你爸爸转转脑筋。眼下咱们村这场斗争,表面上看是坏事情,仔细一琢磨,又是好事情,坏事情也能教训人。可是,你要不趁机会帮他,也许就变成更坏的事情了。你看看,这一程子,咱们村多少人都变了,我越来越有信心啦。孙桂英能变好,你爸爸能变好,好多人都能变,就要看咱们使劲不使劲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韩道满说:“我等一等,咱们一块儿走吧,我还没跟你把话说完哪。”
韩道满两只手揉着缰绳头说:“全对。就是,你让我马上搬回去,我觉着不大好办……”
萧长春走出门口,冲外边等他的韩道满说:“你先牵个牲口回去吧。”
萧长春笑了:“有什么不好办的呢?这是为工作,为集体嘛。我跟翠清谈过了,也跟你振茂大伯谈过了,三股劲儿拧成一股儿,还拉不住他一股劲儿呀!先把思想搞通,搬家的事儿也就好办了。这回可是对你的考验呀,有信心没有?”
老太太见萧长春说得诚恳实在,也就不好再拦挡了,嘴里不住地啧啧着:“你这同志,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呀。”说着,就进屋找家具去了。
韩道满看看萧长春,大声说:“有。”
萧长春说:“我年轻力壮的,干点活儿不算什么,您就不用客气了。找副水桶,找把锨,再找把抹子;我抹,您给我供作,一会儿工夫就完了。”
萧长春说:“好,我相信你,骑上走吧。”
老太太连忙推辞说:“这同志真会心疼人,这怎么行呢?不用,不用!”
韩道满骑上毛驴,缰绳一摇,小毛驴放开四个蹄子,欢快地跑起来了。
萧长春扭头看看那个土门楼子说:“加上一层泥就行了吧?好办,我给您抹,抹完了,咱们一块儿走。我带来牲口了,顺便骑上,免得您明天起早自己走道儿。”
萧长春望着他走远,这才转回来。
老太太说:“门楼子该抹抹泥了,我求下人,今晌午帮我抹来;要不,我离开家,来一场雨,就坍啦!”
年轻的支部书记,面临着复杂的阶级斗争,决心要做好“人”的工作,抓人,抓思想,抓自己的队伍——战斗了几个回合,使他深深地认识到,群众的力量是决定一切的力量,有了眼睛明亮、警惕性高而又敢于斗争的群众,就有了东山坞的农业社,就有了今年的小麦丰收,就打退了资本主义的一切进攻,就揭露了坏人的阴谋。要想让社会主义的队伍成群成众,天天壮大,不是在大街上敲着锣,吆喝一阵子就能办到的,也不能靠光着急或是不慌不忙地等着,就可以集齐的,更不会做一次工作,就能成批跟过来,而是要一个一个地教育、团结,一点一滴地工作,要用各种不同的办法,争取各种不同的人。他对孙桂英早就有了一定的认识,并没因孙桂英污辱了他而改变,经过这件事儿,反而更加强了他的信心。他甚至有这样一个大胆的设想:在不长的几年之内,让东山坞的劳动人的名字,都列到他衣兜里的那张表格上,都成为积极分子;那时候,东山坞的天地该是什么样呢?那时候,不论再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东山坞也像铁打的一样坚不可摧了!
萧长春说:“您把东西收拾进去,再把门一锁就行了,还有什么事儿没有办完吗?”
老太太已经在门口等着他,预备了水桶、铁锨和抹子,还给那头拴在门外小树上的毛驴抱了一堆干草吃。
老太太说:“去,一定去,冲同志这几句话儿、这一片心,我也得去。这样吧,我明天早上去。”
“同志,先到屋歇歇再做活吧。”
萧长春说:“这回我们社里也下决心要帮助她,她也表示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刚插手参加干活儿,总有些不习惯的地方,等入了门也就好了。社里成立一个托儿组,她舍不得把孩子送去,我们也没有硬强着。这一回您去了,帮她照看照看孩子,也帮她过了关;帮了她,也就算帮了我们社。您还是去一趟吧。”
“不累,干完了,咱娘俩好走哇!”萧长春挑起水桶:“大娘,井在哪边?”
老太太说:“头好几年前我就劝她,总是当耳旁风,那孩子,从小就浪荡惯了。唉!”
老太太头前跑几步:“东边,东边,我领着你去。”
萧长春说:“光彩不光彩,总是自己的骨肉,不能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得尽力量帮助她进步才对。您就她这么一个亲人,她也只有您这儿一个亲人,您说话,她还是肯听的。”
萧长春扳着辘轳把打水,辘轳在他手里转成一朵花,那“吱吜”的响声,就像拉胡琴。
老太太笑了:“谁说不是呢?你这个同志真会说话儿,都说到我心里边去了。唉,不怕同志你见笑,这丫头实在不给我作脸呀!要不,就这么一个亲骨肉,我哪能年八月地不去一趟呢,就是觉着不光彩。”
老太太跟在后边往回走:“慢着点儿,路滑。”
萧长春说:“您别光顾自己进步,也得关心点儿女。闺女虽说嫁出去了,她进步,娘家人光彩;她落后,娘家人脸上也不好瞧。咱们都是穷人出身,穷人还当落后分子,大伙儿都担心,都不光彩呀!”
萧长春挑起水桶,他的脚步潇洒、稳当,扁担在他肩上颤颤悠悠,活像一对抖动的翅膀。
老太太说:“唉,进步什么哪,老了,追也追不上了。”
老太太说:“土现成,昨个求人推来的。”
萧长春说:“我知道您很进步。”
萧长春拿过铁锨,几下子就把土堆扒成个小盆子形。他把桶里的水倒到里边,又挑了一趟,又倒在里边,转眼间,黄土变成了泥浆。
老太太说:“就是嘛。自己过不好,对农业社也不好哇。别看我这大年纪,抽空摸空地还活动着点呢;干不多,还干不少嘛,总比吃饱了呆着强。赶上这个好社会不容易,得生着法儿多出点力气。”
老太太从屋里搬出一只高凳子。
萧长春说:“孩子、大人都好。最要紧的,还是您那闺女参加劳动的事儿。咱们都是劳动人家,一说全明白,过日子不劳动,怎么能够过好呢?”
萧长春用锨端着泥,又高高举起,一锨一锨,扔到门楼的顶上。随后,他又登着凳子,很灵巧地爬了上去。他把门楼顶上的旧土铲掉,把歪了的砖头摆正,就用抹子抹弄着泥浆,一片连着一片地抹。
老太太心里已经有点活动了:“要说是去几天合适,也好多日子没看见他们了。那孩子还胖吧?”
老太太仰着脸,不住夸奖:“这同志什么活都会,你真是个巧手的庄稼人!”
萧长春昨天晚上,对这件事情想了好久。他觉得,在沟北有两个人应当利用一切机会赶快拉过来,也容易拉过来;不然,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是最可能上坏人当的。这两个人就是孙桂英和韩百安。他想把这位老太太接去,不独是让她帮助孙桂英照看孩子,也想通过这个受过苦难的老人趁孙桂英正在动摇的火候上给使把子劲儿,把孙桂英稳在正道上。他从老人的说话和神态里,已经看出,老人家是关心闺女的,也很精明,觉着这条道儿没找错,就又耐心地用家常话劝老太太去一趟。
萧长春笑笑:“这是粗活。”
“那敢情好。”
转眼之间,他把一面抹完了,一转眼,另一面也抹完了。新泥抹过的门楼顶,那褐色的湿泥,平得像是镜子面儿,在太阳照耀下,放起光来。
“是呀,这回是下了决心,今个就要下地。”
老太太又忍不住地赞美:“哎呀,多快当,你真是个能干的把式!”
“噢,她还想起干活儿啦?”
萧长春笑笑:“这是简单的活儿。”
萧长春见老太太愿意去,心里十分高兴,就又动员说:“您还是去一趟好。连福上工地了,您闺女要参加劳动,把孩子送托儿组,她好像有点不放心;您去了帮她看看孩子,让她把这头三脚踢出去,以后就好办了。住久了不行,您就少住几天嘛!”
总共不到一顿饭的时间,连家具都收拾好了。
老太太觉着这个年轻人替别人办事儿挺热心,也不好推辞了:“要说事是没啥大事。唉,穷家破业,离开总是不放心。”
老太太说:“快放下,我收拾吧。”
萧长春也笑着摇摇头:“没有,全是路上和交粮食的时候跟这村的人打听的。您收拾一下,咱们走吧。”
萧长春说:“这锨得洗洗,不然泥糊住,长了锈,就没法儿使了。”
老太太没有听完,就奇怪地笑着问:“哟,同志,你怎么把我的家底儿调查得这么清楚哇,你在这村里有亲戚吧?”
一切收拾停当,年轻的支部书记,一边卷着烟,一边仰着脸瞧瞧自己干过的活儿。他那俊气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个小泥点儿,同时又洋溢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欢乐情绪。每当他替别人办完了一件事儿,都有这种情绪激动在自己的心里;有机会就替别人办事儿的习惯,是他在军队上养成的。人民的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处处帮助群众是他们的优良传统,年轻人把这个好习惯,当法宝带在自己的身上。他经常助人,也就经常享受这种欢乐。
“怎么离不开呀,大爷到挖河工地做饭去了,肥猪刚卖了,有两只鸡,您西院的侄媳妇就给您照看了……”
“大娘,咱们走吧!”
“哎呀,她也没先来个信儿,我这几天离不开呀!”
“哎呀,连口水都不喝?”
“不啦,外边还有牲口,您骑着去,我给您赶脚。”
“到您这儿喝水的日子多着哪!”
“快屋里凉快凉快吧。”
“唉,怪让人过意不去呀!”
“不,前后街。”
“您说远了。天下农民是一家嘛!特别是咱们这些穷人出身的,更是一家了。”
“噢,跟我闺女家住隔壁呀?”
“那倒是。往后你也别见外,赶集来了,渴了,饿了,只管找大娘来,可别从门口迈过去!”
“姓萧。”
萧长春笑着,扶着老太太骑上驴,在后边赶着,跟着,在那金黄色的麦地中间和树林里的沙土路上走着。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脸上露出了笑容:“麻烦了。同志贵姓呀?”
一路走,萧长春借题发挥,畅谈他们东山坞的社会主义建设远景。
萧长春说:“没有旁的事儿。我们来粮站还麦种,顺便接您到闺女家住几天。”
老太太说:“我家老头到工地上去了三个月,再过十几天,就要回来了。”
老太太一听立刻就慌了,钉在屋门口,脸上变了颜色。她当是闺女家出了什么意外的事儿。因为在农村里除了突然发生不吉祥的事情,是不习惯托村里的生人给亲戚送口信的;何况,老太太又知道自己的闺女孙桂英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呢。于是,她一边往屋里让萧长春,一边想追根问底儿,可又怕人家说出口似的问:“出什么事儿了吗?不会吧?”
萧长春说:“那会儿,河就修通了。那河要从我们村后边绕过去,我们要修一个大扬水站——我们那边地高,泉水小,引不上去,全是旱地;有了扬水站,起码有一半地水浇了,就是说,往后要有一半地旱涝保收。我们还要试着开几十亩稻田,让咱这穷山坡子产大米,那可多来劲儿呀!来个亲戚,就不用愁没细粮了。”
萧长春说:“东山坞的。”
老太太说:“听说那条新河的水大着哪,还能发电?”
老太太点着头:“是呀,您是哪庄的呀?”
萧长春说:“当然能发电。过几年,农业社的力量大了,几个社伙着干,修小发电站,不光使电灯,还用电碾米、磨面,用电开机器,那时候的妇女再不用抱着碾棍推碾子了,再不用怕费油,摸瞎做饭了。”
萧长春很和气地问:“您是孙桂英的母亲吗?”
老太太远远地看到了桃行山、新春山,说:“快到了吧?”
随着声音,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细高个子,那久经风霜的脸上刻上了条条皱纹,两只眼睛和善又很有精神。她一边迎过来,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不认识的客人。
萧长春说:“那两座山全是我们村的,桃行山就在村后边,我们秋天就要把它封上了,全种果树;过几年,苹果、鸭梨,我们这儿全产,妇女们走娘家,就有礼物带了。”
“在呀!”
老太太认出了从畔庄拐向东山坞的道儿,指点着说:“北边这股是吧?”
“大娘在家吗?”
萧长春说:“对啦,过几年,这儿要修一条大公路,通汽车,您再来,就不用骑毛驴了,往汽车上一坐,呜一下子,到了!”
萧长春把小毛驴拴在门口的一棵小柳树上,告诉韩道满到阴凉地方稍等一等,就上了台阶,推开了虚掩的木板门,走进这小小的院子里。
走一路,谈一路,萧长春后来道出了目的:“大娘啊,到了家,您把我们东山坞的前途给您那闺女多讲讲,为这个日子奔,活着才有意思呀!”
一个是东山坞的党支部书记萧长春,一个是青年社员韩道满。他们每个人牵着一头毛驴,驴上备着鞍子,鞍子上搭着几条空口袋。他们是到镇上的粮站归还去年借贷的麦种,萧长春亲自跟来,一方面是联系交送公粮的日期、地点和手续,另外,他还要随手办一件重要的事情。
走一路,谈一路,他们谈得非常亲切。
开镰收割的第二天大清早,离东山坞十里远的森林镇北街东头、坐北朝南的土门楼外边,走来了两个外村人。
路上遇到的行人,都错以为是儿子从什么地方接回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