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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马立本没吭声,仇恨的怒火,在心胸里燃烧起来了。他心里骂:“好哇,萧长春,你真是斩尽杀绝;夺走了我的对象,你还觉着不够本儿,还要给我一个连根拔,你好毒哇!你要有权力,敢一枪把我崩了!咱们走着瞧吧,有朝一日老子得了势,我宰了你!”

萧长春说:“我希望你这句话是从心里边说出来的。还有一条,我得跟你讲清楚:你要革命,革谁的命?是站在大多数人这一边,革资本主义的命呢,还是站在几个可怜虫那边,妄想革社会主义的命?这两条道儿全摆在眼前了,你自己选择吧!我们希望你走前边那一条!”

坐在一旁的韩小乐注意地听着。因为支书是代表组织跟马立本谈话,他不便多嘴,可是越听越带劲儿,心里边痛快极啦。他见马立本已经让支书给整得软了下来,才插言说:“萧支书,现在就开始交代好不好?我去找淑红姐。”

马立本看着大局已定,再没挣扎的可能,也没有赖下去的余地;他有点儿“委屈”,有点儿“难受”,有点儿……他想哭,又觉得这样不够“大丈夫气魄”;他想骂,又不敢,就把牙一咬,心一横,立刻用一种仇恨的眼光朝对面两个人看了一眼,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好嘛!交就交吧,反正我还是要革命的!”

焦淑红在他背后说:“瞎子,我不是在这儿吗?”

“笑话。这是我们的纪律,跟敢不敢沾什么边儿呢?我再把社委会的决议给你宣布一遍……”

韩小乐回头一看,笑了。

“你为什么不敢把你们的矛盾意见告诉我?”

焦淑红好像刚刚干了一阵子力气活儿回来,满脸通红,又好像刚刚洗了脸,脑门的头发梢上还湿着。她走过来,推了韩小乐一把,说:“往那边一点儿,这条凳子咱俩坐。”说着,就跟韩小乐坐在一条凳子上了。

“你不用打听这些,我们是集体领导,不由哪一个人决定问题……”

萧长春看看韩小乐和焦淑红,又对马立本说:“马上就开始交代吧。”

“社委会决定的?马主任他能赞成你们这么办吗?他怎么说的?”

马立本还没有全弄明白,问:“你让我交给谁呀?”

萧长春说:“让你当会计,是党支部、社委会决定的;停止你的工作,也是党支部、社委会决定的!”

韩小乐说:“交给我呗!”

支部书记的态度是坚定的,语气是有力的,马立本这会儿可真怕了;忽然又打起精神:“光你说撤我不行。我得听听马主任怎么说才为准!”

马立本又一愣:“你?”

萧长春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让不让你革命的事儿,是你自己革命还是不革命的事儿;也不是撤你有没有理由的事儿,理由太多了;是我们等待得太久,太麻痹,太心软了!为了保卫农业社,纯洁队伍,也为给你一个锻炼改造的机会,我代表社委会,宣布停止你的会计职务,一天之内,把账目全部交清。就是这样!”

韩小乐挺了挺胸脯子:“对啦!”

马立本被问得心发紧、眼发呆,从脚心往上发凉,再也张不开嘴了。

萧长春说:“社委会决定,由韩小乐暂时代理你的工作,你就跟他交代吧。”

萧长春早把马立本这个小滑头的心思猜透了八九分,就说:“我们共产党,嘴上怎么说的,心里就是怎么想的,没有见不得人的阴阳两面儿。胡搅蛮缠,吓不住我们!现在你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你是专管分配的,富裕中农闹土地分红,你扮了什么角色?你为什么不反对,不斗争,也不请示报告,反而在背后煽风点火?你别急,我们当然有事实。我回来第二天早上,你找过马子怀没有?你找过韩百安没有?你找过弯弯绕、马大炮没有?咱们可以对证!第二,你跟地主马小辫、奸商范占山有什么勾搭?你等我说完嘛!挖坑泥的那天晚上,你在马之悦家,关上大门跟马小辫嘀咕什么?喜老头发现了,你跟踪喜老头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农业社的会计应当做的事情吗?这件事儿的头天,你给奸商范占山写了什么信?第三,再把你对大鸣大放的想法当我面抖搂抖搂?这就是我们心里边的理由,你回答吧!”

马立本藐视地看了韩小乐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马立本没理搅理地说:“反正你们没有理由撤我,我不服!”又用一种威胁的口吻说:“说穿了吧,要撤我,就得拿出你心里那个理由来,看你敢拿不敢拿!”

这恶毒的眼光、狡诈的声音,使得韩小乐全身一热;他觉得自己受了最不可容忍的侮辱!他“噌”地跳了起来,大声喊:“马立本,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长春冷冷地一笑,依旧是不慌不忙地说:“马立本,告诉你吧,这个空子你永远也钻不了!我们要是不让你革命,为什么让你当了好几年会计?起码在去年处分马之悦的时候就把你撤掉了。我们没有这样做,就是想着让你跟大伙儿一道搞革命!”

马立本死皮赖脸地说:“我敢有什么意思?咱马立本智浅才疏,没有本事,甘心情愿交给高明的……”

马立本又叫喊起来了:“不错,我是富农家庭出身!出身不好,就不许我革命?”

韩小乐拍着桌子:“你不要转着弯儿骂人!”

“刚才说了,撤你,是因为你不配当农业社的会计;说你不配,不光是指账本子,主要是指你不可靠。你没有把屁股坐到社会主义这一边来,没有跟农业社一条心;你站在反动地富那一边了,专跟贫下中农唱对台戏,这是最根本的!”

马立本嘟嘟囔囔地把大账本、小账本,一堆一摊地全都搬到桌子上;又把大条子、小单据,一把一叠地放在账本子旁边,随后往椅上一坐,对韩小乐说:“全在这儿,交给你吧,没有我的事儿啦!”

“针尖大的把柄都没有抓住我的,凭什么撤我的职?”

韩小乐看看这满桌子本子和纸片,真不知道从哪儿插手了,就说:“你倒省事,这样就算交了?”

“你是贪污,还是没贪污,是一清如水,还是浑泥汤,眼下你比我们清楚;等我们接过账本子以后,也会弄清楚的,你就放心好了。”

马立本故意问:“怎么交,你说说?”

“我怎么不称职了?我一没贪污,二没倒把,账本子一清如水!”

韩小乐有点发慌,坐在长凳子上,不住地摸着本子,说:“反正不能这么交代。这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摸头?你得一笔一笔地交给我。不清楚,我是不收的!”

萧长春说:“我们的理论,首先要把农业社的财务掌握在称职的人手里,你要是真的拥护社会主义,就该赞成这个决定……”

萧长春一宣布让马立本交代工作,也犯了心思。他发觉自己对这件工作安排得又欠周到,事前只是估计马立本一听说撤他会发火,却没有料到把他降服之后还会“拿糖”。支部书记对于账本子是外行的,只想让马立本交出账本子以后再找问题,却不知会计这种工作,跟马连福向焦克礼交代的那种工作不一样,全一揽子接过来呢,还是一宗一宗地接呢?马立本肯定不会好好交代,或许还要使一点坏;这样一搅和,乱上加乱,马立本就会浑水摸鱼,借机会逃脱。这样一来,不光要给农业社的经济造成大的损失,也会给当前的斗争带来大的损失,同时也要给韩小乐的工作增加困难。焦淑红在这里,这使他稍微松了一点心,可是并没有完全松开。他知道,焦淑红的文化是比自己、比韩小乐高一些,过去也经常帮助会计工作,可是她毕竟没有具体地干过这一行,没有实际经验,又怎么能从根本上帮助他们克服这个逼到眼前的困难,扭转这个就要出现的难堪局面呢?萧长春本想问焦淑红怎么办,又怕问空了,等于当着马立本将了焦淑红的军;不问吧,一则没有法儿解决,再者也怕马立本再一催促,把问题弄得更僵。他想来想去,觉着还是稍微缓一缓好,比方说,把交账目的时间延长一些,先摸摸办法,再设法找旁人讨教讨教经验……

马立本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喊道:“为我好?把我撤了,还是为我好?你们这是什么理论!”

在这三个人里边,焦淑红是最安静、最沉着的,因为她心里边最有底儿。她不慌不忙地把桌子上的账本子简单地归置了一下,就冲着马立本问:“马立本,为什么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摆在桌子上呀?”

萧长春面对着这个张牙舞爪的马立本,非常气愤,也非常沉着。他想:我们的决定是最正确的,我们的胜利是最有把握的,为什么要着急?为什么要生气呢?自己这是代表党组织跟他说话哪,得拿出党组织那种气度来。所以,尽管马立本胡搅蛮缠,横不讲理,他没有暴躁;尽管那马立本已经到了死不悔悟、不可救药地步,他还是按着党的“治病救人”的精神,争取马立本,给马立本指出一条出路。他说:“立本,等把工作交给小乐之后,好好地参加劳动,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反省反省,再跟贫下中农的行为比较比较,改造改造思想。只要你有了觉悟,把是非认识清楚了,决心回头了,我们还会信任你;领导上这个安排,是为集体好,也是为你好……”

马立本瞥她一眼,心里骂道:他妈的,你也凑到这儿看我的热闹来了?你想给他们助助威风吗?哼,可惜,这盘死棋,你也走不活呀!骂着,心里非常得意,好像取到一个非常难得的胜利。

马立本又喊又叫,拍桌子、打板凳,气势之凶,声音之大,好像他受到了天大的不白之“冤”。

焦淑红又对他催问一句。

不用说,问题刚一开始,就谈“崩”了弦儿。

马立本说:“你还不知道!把我撸了嘛,不摆在桌子上怎么办?这会儿一交,抬起腿一走,我就是一个干净利索的社员了。”

萧长春让他们两个人全坐好,就用平静的语气、坚定的态度宣布了农业社领导的决议:暂时停止马立本的会计工作,待到麦收之后,再让社员们充分地讨论决定。

焦淑红说:“你不能这么交手续!”

这位农业社的领导给会计马立本带来了意外的“不幸”和“灾难”!这下子可把他给震惊了。

马立本紧追:“你说怎么交法?你说呀!”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是党支部书记、社主任萧长春。

萧长春怕再僵住,马上接过来说:“这样吧,先让马立本把所有账目一条一件地都整理好,再一宗一宗地交。从现在开始,不能急着抽手走;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什么时候结束。我跟你们一块儿搞……”

外边有人插话了:“怎么吵起来了?”

马立本又追过来了:“账是一本一本的,条子是一张一张的,全在这儿摆着哪,还让我怎么整理好呢?”

韩小乐并不发火:“安的好心呗!这还用问吗!”

萧长春说:“从老账,到新账,从头到尾,一点一点地整理,什么时候弄出头来,什么时候才算完。”

马立本要动手了:“你安的什么心呀!啊?”

马立本又在心里骂:这个家伙真奸,本来没了办法,又转出办法来了;这么一种交法,整得时间一定很长,终归也会露了馅子,不能由着他,就说:“我不会这么交,让韩小乐先接过去,弄不清楚的地方再找我。交账就应当是这个交法!”

韩小乐笑笑:“谁走开?这儿正是我永久呆的地方!”

焦淑红看出马立本的用心,对马立本说:“支书只能原则指导,具体业务怎么交代得清楚,那是你的事儿!你想推出门去不管换,办不到!”

马立本瞪起眼珠子:“走开,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马立本说:“从打我干会计这个工作起,还是头一次给别人交代手续,我没经验,自然也就没法办了!应当由接手的人提要求,他要求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保证负责到底还不行吗?”

韩小乐看了他一眼,把算盘往桌子中间推推:“小心把算盘摔坏了。”又说:“错了的,全得你负责,我是不会出错的!”

焦淑红叮问:“这话是你说的?”

马立本摔着算盘说:“你到这儿捣乱,我要弄出错来,你可要负责任!”

马立本说:“当然,说到哪儿办到哪儿!可有一件,要求得合理!”

“不,我来啃困难!”

焦淑红笑笑:“好吧。这次接你的手续,主要的人是韩小乐,次要的人是我……”

“你跑到这儿啃烙饼来了?”

“你……”

“是呀,比小人书可难啃多了。”

“对啦,我也是会计啦。现在我要提合理的要求啦,你仔细地听着啊!”

“同志,这不是小人书!”

马立本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心里仍是很得意:你比谁多几手?连萧长春都给我治得转了弯儿,不敢喊“一天交清”了,我看你也没啥新鲜的!

“真好……”

焦淑红又对萧长春说:“我先提,不周到的地方,支书你再原则指导。”

“你怎么还动呀!”

萧长春从焦淑红那安然自若的神态看,料定她有一些办法;心想:反正不行再另来,闯闯试试看吧!就说:“你就提吧,咱们是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反正要弄清楚。交出账目,这是根本,怎么交法,可以多找几个方案。”

韩小乐还在自言自语:“全是新式簿记账了,全是新式的……”

焦淑红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叠着的单子,小心地展开,站起身,往马立本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又使劲儿拍了一下,说:“就按着上边写的条目交代,这就是我们的要求,请你仔细地看一看吧!”

马立本喊着:“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哇?”

马立本先看了焦淑红一眼,才不以为然地把那张写着红钢笔字儿的单子瞥了一眼;这一眼,把他吓了一跳,接着,就哑口无言了。

韩小乐自言自语:“这么多的账本子呀,这么多……”

焦淑红说:“我们怎么要求,你就得怎么交代,这没旁的说了,交吧!”见马立本盯着单子不吭声,就又扯过来,“你是看不明白呀?等我给你念一遍听:第一条,清点所有库存现金,立刻冻结起来;第二条,收入、支出、余存的账目,由交代一方列出清单;第三条,由近到远地交代,先交清去年决算后的收支情况;第四条,一切单据,要随着每一个项目的清理,点清、核实、查封……”

马立本喊起来了:“你怎么乱摸呀!”

团支部书记大声地念着,整个办公室内回响着她那动听的声音。

韩小乐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账本子;他觉得,那账本子好像热得烫手。

马立本听到这个声音脸色越来越黄。

马立本没有听清韩小乐嘟囔一句什么,见他还不走,就说:“喂,我这儿算账哪!”

韩小乐听到这个声音脸色越来越红。

他看看窗户,今天的窗户显得特别明亮,他瞧瞧墙壁,墙壁今天显得特别白;那桌子、椅子跟悬挂在柱子上的奖旗全都鲜红耀眼——他看到毛主席的像了,老人家用慈祥的、鼓励的眼光望着他,好像说:“小伙子,你要好好干哪,会计工作是农业社的命根子!”他忍不住地说:“您放心,我要在这儿干一辈子,干到白头!”

萧长春听到这个声音满脸放起了光芒,忍不住兴奋地说:“好,好!就是这么交代!”

现在,韩小乐又将是这儿的主人了。这一回,为什么要搞会计,他心里明白;怎么搞会计,他心里有数;能不能搞好,他心里有底儿——他搞会计,是为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他的背后,是党支部、老贫农和年轻的伙伴。他下了最大的决心,立了最大的志气,要本着“用阶级斗争眼光看问题”的态度对待这个工作,要按着萧长春常说的“硬骨头精神”迎接一切困难和考验!

韩小乐说:“这一下子就有头了,心里真豁亮!”

他曾经是这儿的主人。当时他只有十四岁多一点儿。一个十四岁的、跳了两级初小才毕业的孩子,又懂得什么呢?可是他喜欢这个工作,他接过了那本用毛边纸订成的账本子,拿起了没有摸过的算盘,也使起那个根本使不习惯的毛笔。会计当然要管账,也当然要打算盘,可是那会儿的账本子跟历来村公所老先生使用的那种账本子是一个格式,当然也要使毛笔了;还有别扭的,写字儿不能横着写,要竖着写,不能用他会写的那种阿拉伯字码儿,也不能简写,要写“壹、贰、叁、肆”,就是“五”字,也得加个单立人儿。十四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呀!白天,他被关在办公室里了,弄个立户账,光写写姓名、人口和投入的土地、牲口、农具数,就忙了整整两天,屁股都坐疼了。十四岁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呀!晚上,他也被关在办公室里了,搞个生产计划,开了两晚上会,眼睛就熬红了。社员们催他干这个干那个,干部逼他找这个找那个,马之悦动不动就跟他吹胡子瞪眼……没有二十天,韩小乐被磨瘦了,账本子被弄乱了,马之悦也给怄烦了;一声令下:“你先到副业组帮着看看牲口去吧。”韩小乐就从此结束了这份挨骂受气、又受累的会计工作。

马立本连着摇头:“这样我交代不了……”

一个农业社的办公室,社员们常来常往,每个人都是熟悉的,到了这儿,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对韩小乐来说,差不多每一次来到这儿,心里边都要不知不觉地动一动,今天这一次登门,他的情绪当然动得更要厉害一点儿了。

萧长春这一回更加理直气壮,问他:“你怎么交代不了?”

韩小乐刚从集市上来。他一迈进狮子院门口,妈妈就告诉他,焦淑红已经找了他三趟,说是把明天接手续的事改在今天了,非常着急,所以,他连屋也没进,把买来的东西往妈妈手里一塞,就急急匆匆地奔到这儿来了。

马立本说:“我没见过有这么交代账的!”

马立本回头一看,是韩小乐。他哪里会想到,这个人就是要等着把他“赶下台”之后的接手人?哪里会想到,这个人就是他的“对头冤家”呀!所以,他既没看出来,也不会留神到这个人今天的神情多么特别,没有,一点也没有。他又跟往常一样,不打招呼,就低下头,照旧拨拉着算盘珠儿。

焦淑红接过来说:“怎么没有这么交代账的?马立本,你以为这个单子是我焦淑红凭空想出来的吗?”

一个人走进来了,非常轻、非常轻地走进来了。

马立本反问:“哪儿有明文规定?”

看他多神气、多惬意!往那铺着布垫的椅子上一坐,伸在桌子底下的两条腿,不住地抖动着打着点儿;一只胳膊肘拄着桌子,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悠然地拨拉着算盘珠儿;一会儿,又推开算盘,望着玻璃板底下压着的照片、纪念邮票出会儿神,在账本子上划两笔;一会儿,又离开座位,把耳机子套在头上,听一阵子音乐;一会儿,又提过暖壶,往那个花瓷的茶杯里兑一点开水,“咝咝”地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唇儿……

焦淑红说:“我表妹接手会计工作的时候,就是这么办的,没有明文规定,可是有实在的先例!我是专门到她那儿讨教来的!只有这么办,才能把账目交代清楚!”

这天下午,马立本又来到办公室,要作一番最后的修补工作,明天好到中学看看妹妹,回来就专门等候他的要好的朋友、又是近亲的马志新来临,好一块儿干起他们的“大事业”。

马立本又没话可说了。

他常常想:东山坞农业社离开我马立本,那就等于抽了大梁,扳了大柱,“哗啦”一下子就得垮!只要我马立本甩手不干,这个席就开不成了!想想嘛,东山坞哪一个比得上马立本?哪一个又能接手会计?这几年东山坞的中学生是不少,可是都在学校里,一心奔着上大学;回来的那一个半个,也都当了干部,让谁扔掉别的干部不当,坐到办公室来打算盘,谁也不会干;除了这些人哪,那还用说,连边也沾不上。所以他一向认为自己的位子保险得很,没有一点儿怀疑。前两天韩百仲突然问起烈军属补助款的事儿,他是紧张了一阵子。他想,大娄子要是真让他们给揪出来,萧长春那小子也一定会使绝的。马之悦安慰了他;他自己呢,也连着花了两个晚上时间,又重新修补了一下漏口裂缝儿;马立本对账本有一种一手翻天一手覆地的本领,只要他这么一修一堵,就能面面光滑,任凭你怎么追究,也不用想看出什么破绽来。

韩小乐心里更有底了。

从办初级社那会儿起,马立本就像一棵幼小的藤萝,东攀西扯,缠绕在马之悦这棵大树上了;大树摇,他也摇,大树摆,他也摆;摇来摆去,干了好几年。这好几年里边,马立本的确是长了不少的本领,歪门邪道的事儿真干了不少。像他这样一个虽然出身不好,土改那会儿还没有成人的青年,这几年里边,经过马之悦和马斋的“苦心经营”,把一整套旧思想扩展到他的全身,渗进了每一根血管,使他成了死心塌地的资本主义继承人,这个“成果”还小吗?他当然也掌握了另一种本领。因为他一天到晚没有事儿,总是鼓捣那几本子账和那把算盘,工作起来,业务水平的确很高,账本子干干净净,字儿写得漂漂亮亮,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处理起眼跟前那些会计事务,应付一些社员的“官差”,也非常熟练。这么一来,马立本觉得自己这个老会计,不论是“政治上”,还是业务上,都是当当响的高手。他以东山坞农业社的“高级知识分子”“特殊技术人才”自居,并有很足的洋洋得意的味儿。

萧长春胸膛里滚动着一句话:多么热情,多么有心数、有思想的同志,她真的提高了,提高得好快呀!这位心情激动的年轻的庄稼人,真想过去紧紧地握住姑娘的手……

会计马立本要下台的事儿,在他本身说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支部书记当然不会这样任着自己的性子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