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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焦淑红一翻白眼:“你不用故意考人。告诉你,今天的焦淑红跟过去可不一样了,你得放个大秤砣!”

萧长春很重视这件事,立刻想到好多问题,可是他没有马上全都说出来;又走了几步,看了焦淑红一眼,才说:“保媒说亲,当个中保人,为的是讨点好,拉拢拉拢人,再抄边吃点儿、喝点儿,全是马之悦的老毛病,你说对不对呀?”

“口气不小!我说的不对,你说呢?”

于是,焦淑红把马之悦要保媒的事儿,从头到尾跟萧长春说了一遍。

“我们也学会脑袋里装事儿了,不能那么看问题,得用用阶级眼光!”

“要是给他提,我还不至于起疑心哪!”

“哈,真不简单了!”

“给马立本提?”

“你才知道人家不简单呀!”

焦淑红脸蛋红了一阵儿,说:“马之悦这个坏家伙,不知道又起了什么坏心,前追后拿地找我爸爸,要给我当媒人……”

“你说说你的看法嘛!”

萧长春冷不防倒给她说糊涂了:“你这是哪头话呀?”

“他是安着心想把我铲出东山坞,拔了他的眼中钉!”

提到了马立本,焦淑红立刻又想起一件急需跟萧长春说的事儿,就是为这事儿,她早起找过支书,可是没有找到。她没说正题儿,先作个声明:“我是给你汇报,我觉着这件事儿挺重要,可不是在眼下这样的时候跟你纠缠这个,不许在心里边给我扣帽子!”

萧长春高声说:“淑红,嘿,看的准!是不简单了!”

“道儿走的不对嘛!马立本要是走正道儿,不是很有前途吗?偏偏死心往茅房坑子里扎脑袋!”

年轻的支部书记今天本来就够高兴的了,这会儿更是高兴上边又加高兴。尽管是简单的几句话,尽管是跟许多大问题比较起来,这是一件小问题,可是他从自己的同志身上,看到党的教育、斗争的磨炼,像阳光甘露那样,滋润着年轻人的心田,使他们像经过六月连天雨的高粱苗儿那样飞长……

“那个坏蛋,就是在他家里捉住的。本来他们是亲戚,那个坏蛋哄他、骗他,还给他钱;说,只要留他藏几天,把风头过过,要什么给什么。那个青年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社会主义!’你听,不棒吗!哪像咱们那位马立本先生啊!他是‘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资本主义’!一样的出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多远!”

他说:“我觉着,你还应当想得再深一点儿,或者说,再扎实一点儿。”

“怎么棒啦?”

“还怎么想呢?”

焦淑红又说:“我姥姥那村有个富农家庭的青年,那才棒哪!”

“比方说,马之悦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急急忙忙地要往外推你呢?”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自己的地界里了。

“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开了团支部会,大伙儿都提高思想了?”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个捉住的坏蛋本想在昨天夜晚潜入东山坞,可是离村还有二里路,就被村里的灯火、欢笑声和麦地里游动的人吓坏了,赶紧来了个向后转;要不然,这个胜利就是东山坞社员的了。话说回来,胜利属于哪个村的都是一样,事情的发展反正是有一定之规的,正像刚才萧长春跟王来泉说的那样:全中国不论城市、乡村,大地方、小地方,全都是保卫社会主义的战场……范占山这个坏家伙,不正是在这个大战场上挣扎着的可怜虫吗?——他在东山坞没办法钻进来,在别的地方也没办法逃出去!

“许有这一条。要我看,最重要的还是跟撤马立本那件事儿连着。”

他们猜对了,被捉着的,正是范占山这个大坏蛋。

“啊……对啦!对啦!”

“要是把他捉住了,我们很快就能听到信儿。”

“他知道韩小乐这会儿接手有困难,想拆了桥,让韩小乐过不来,上不去!”

“我听着倒挺像。”

焦淑红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做梦!本来早起跟小乐商量,明天再接账,这回呀,回家我就找小乐,马上接账,让他看看厉害的。不把账里的问题查清楚,不把这摊子事情搞好,我就不姓焦了!”

“会不会是范占山呀?”

萧长春赞成地点着头:“对,就是要有这么一股子硬骨头精神!”又说,“对问题想深一点儿,才能鼓起劲儿来吧?”

“不知道叫什么。我听我姥姥说的。村干部都赶集去了,也不好跟别人乱打听。”

焦淑红说:“要不人家有事就找你支书了?就是比别人强!”

“真的?叫什么名字?”

萧长春感慨地说:“那是因为上有上级党,中有党团员,下有贫下中农群众;我要是水平高一点儿,对党的指示领会得快一些、透一些,那就真强了。可是每一件事儿来了,干着,好像是差不离了,等过后仔细一想呢,自己干得太差了,特别是对上级的指示,领会得总是不深不透。”

“说是过去在炮楼上干过坏事儿的汉奸……”

“你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了。”

“什么样的坏蛋?”

“因为我跟不上斗争要求哇!”

焦淑红点着头:“真是这样。不论到哪个村,人们全是一个心眼儿,全都恨破坏社会主义的坏人。”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我姥姥家他们那个村,昨天晚上就捉住一个坏蛋!”

“你会跟上的,我们大伙儿都会跟上。”

“咱们早就该踏实。上次在乡党委会上,王书记就跟我传达过上级的指示,唉,那会儿对没经过的事儿领会得太浅了。王来泉说了一句话非常对。他说: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到全中国人民的心里边去了,谁要想拔它,那是妄想!”

“千万别自满哪!”

“这回我可完全踏实了。”

“那当然啦!”

“那是按他们自己的美梦,从歪道儿上想的——一个人心偏了,看问题还正的了哇!”

小南风真像个娃娃躺在黄毯子上了,嘻嘻地笑着,从这一边,滚到那一边;跌下去了,在小河的水面上翻翻身,在草坡子上蹽个蹦儿,又躺到黄毯子上,又从那一边,滚到这一边……

“他们说大鸣大放是替他们出冤气的!”

土地真盖上盖儿了,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谁说不是呢!这回我才明白了王书记两次跟我讲的话:大鸣大放就是要保卫真理,保卫社会主义!”

可是,有谁知道,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麦海里,有一颗火热的心,在那儿跳动呢?

走了一截儿,她说:“那群坏家伙还盼神仙似的盼着大鸣大放哪,盼了来,他们不就完蛋得更快了吗?”

那是党支部委员、副主任韩百仲。

焦淑红立刻受到了感染,两只手有节奏地划拉着麦子,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要是换成马翠清,准得跳起脚儿喊;要是换成焦克礼,准得高兴地在地下翻个跟头;可是团支部书记,特别是在一个党支部书记、又是这样一个人的面前,总得尽量保持一点儿安稳老练的样子。

他光着古铜色的肩膀,肩膀上搭着一件小灰褂子;也光着两只大脚丫子,一双胶底鞋合在一起,掖在后腰的裤带上了;一只手托着一个小本子,另一只手的两根粗粗的手指头捉着一根秃秃的铅笔头……

萧长春把王来泉给他讲的那些话,又原原本本地跟焦淑红讲了一遍。他讲的,比王来泉讲的更加深刻,更加生动。这是因为,王来泉给他传达的情况,跟他特殊的心情碰在一块儿了,跟王国忠在乡党委会给他看的文件和前几天在电话里的指示碰在一块儿了,也跟一些心怀不善的人的反映成了对比。这就是说,萧长春把他自己的理解、感受和斗争的愿望、胜利的信心都融入这些话里,能够不更深刻、更生动吗?

他顺着麦垄走着,又横穿到另一条垅里去,看看麦子,舔舔铅笔头,在本子上画了画,又把笔夹在耳朵上,腾出一只手来,捏捏麦穗儿;又拿下笔,又看,又画,又走……

“正像王书记电话上说的,一片大好形势!”

他在做着一件重要的事儿。这件事儿,支部书记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到,别的人,更不会考虑到,只有他想到了,又不声不响地到这儿做起来了。

“是吗?他倒美,能亲眼看看。到底怎么样呀?”

他的老爱人焦二菊,今天特意“犒劳”他,老早就起来,给他烙了一张饼,像草帽子圈那么大,还煮了三个腌鸡蛋,几乎是用“强迫命令”的方式让他全吃个干干净净。本来他打算今天歇着,泡一壶茶喝喝,也不赖嘛!可是他刚坐在炕上,脑袋里一捋工作,忽然想到这件事情,就转到地里,而且越转越远,越转越久,加上太阳一毒,可就把他害苦了:嗓子眼干得直冒烟儿。他得忍着,得把事情办完了再回去呀!

“嘿,他刚从北京回来,他亲眼看见的,那边的运动搞得可棒啦!”

…………

“碰见他也值得你这么高兴?”

走在前头的焦淑红第一个发现远远的麦地里有一个人。因为只露着一个黑脑瓜,既看不到身影,也看不到步伐,认不出是哪一个。

萧长春点着头:“我在集上碰见王来泉,跟他走一道……”

她回头对萧长春说:“你看,那边地里有个人!”

焦淑红立刻就觉察到了:“你好像挺高兴?”

萧长春顺着焦淑红手指的方向看去:“真是。干什么的呢?不像干活儿的。”

萧长春把肚子安慰住,精神劲儿又上来了,想说什么还没有说出来,眉眼都在笑。

“那是一队的地,一队哪有放假还干活儿的人!”

焦淑红想把另一张拿出来,掂了掂又放下了。她后悔没有多带几张来。

“是不是克礼呀?”

顶多不过五六口,一张大烙合子就被萧长春给“消灭”个干干净净。

“他跟保管清理工具哪,都忙的脚丫子朝天,哪还有工夫到地里转悠!”

“哈,哈,不简单了!”

从这地里到那边地里,当中隔着一道大沟。他们下了坡坎,那坡坎被长年雨水冲刷,变得很陡;又穿过沟心,沟心里长着拉拉蔓和小树棵子,小石块中间有点点羊粪蛋子;等到爬上另一边高坎的时候,才看清地里那个人是韩百仲。

焦淑红说:“别犯官僚,事情是给本位办的,办事情的思想可带着阶级斗争观点哪!”

“百仲大叔!”

萧长春一看,一本是《农业社会计基本知识讲话》,一本是《珠算入门》,就说:“专门给小乐拿来的?又搞本位哪!”

“大舅!”

焦淑红说:“姥姥家,借来两本书。还是我表妹去年当会计那会儿,我哥哥从北京给她买来的,这会儿她用不着了。”

喊声传给了韩百仲,因为冲着强烈的中午阳光,得用手搭个遮阳才能朝这边看;等他看清这两个人的时候,就答应一声,走过来了。

萧长春这才顾上问:“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早就回来啦?”

他那两只大脚板,踩倒了地上的荠荠芽和苦菜花。

他们顺着被麦穗儿遮掩着的小路往前走。

焦淑红笑着说:“看看大叔多财迷呀,背着新鞋,光着脚丫子!”

焦淑红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韩百仲说:“不是心疼鞋,是心疼我这双小脚!地板子热,那胶底特烫,还不如光着舒坦哪!”

萧长春故意打个愣:“啊,还有馅哪?”

萧长春却留神地看着韩百仲那冒着汗珠子的脸和那两片干皱的嘴唇儿:“这么热的晌午,怎么还在地里转呀?”

焦淑红看着他吃得那么香甜,心里很满意,随口问:“馅有点咸了吧?”

韩百仲说:“我查查地块儿,看看到底儿哪块熟的透;后天就动镰,到时候,人都到了地里,还得现找地、现分派活儿,那不就窝工了!”

萧长春哪里还顾得多说话儿,把烙合子一叠,第一口咬成个月牙儿,第二口就变成秃镰刀了。

萧长春心一动,忙说:“我对这事儿马虎了,亏您想到了!”

焦淑红看他伸手抓烙合子,就连忙说:“你只能吃一个,那个得留给小石头;本来都是他的,没想到半路遇上你这个打杠子的!”

焦淑红说:“要不人家就当主任啦,对庄稼活儿心里就是有算盘。哟,哟,还记账哪,主任的这杆大笔,这下可有用啦!”

萧长春迈过隔着他的一垅麦子,凑过来说:“饭馆子对我有意见,贴着条儿:只卖给别人,不卖给我。”他看到篮子里边有两个大烙合子,还有两本子旧书。

韩百仲笑着说:“中学生不兴笑话我这大文盲!”

焦淑红一边揭开篮子上的毛巾,一边说:“街上有那么多的饭馆子,还让它饿着呀!”

“谁笑话您哪?连表扬都听不出来!”

萧长春拍拍肚子说:“可把我饿坏了,快修修好吧。”真的,他这会儿又觉着饿了,好像不马上吃点东西,就不能走回村里去。

“事情逼着,这杆大笔搬不动也得搬,你就是笑话,我也得搬!”

焦淑红把篮子从这只胳膊换到那只胳膊上,说:“有也碍不着你呀!”

萧长春还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着另一个问题,说:“领导一再教育咱们不要独断专行,要集体领导,这样子就是有好处。一个人的本事总是小的,就是有大本事的人也不行,顾了翻锅,就忘了烧火,一处不到,就一处乱。”

萧长春说:“走的倒是不太早,起来到沟北边转了一圈儿才动身。”他嘴上说着,两只眼睛却盯着焦淑红那只小柳条篮子:“那里边有吃的东西没有哇?”

焦淑红说:“百仲大叔,我看看您都写的什么呀?”

焦淑红又抿嘴一笑:“我当然知道啦。早起我就找你,你干吗走那么早哇?”

韩百仲大大方方地把本子交过去了,说:“不用看,你也不认识我这洋文;看个书啦报的,连蒙带猜地还对付事儿,一动笔,那算嘬瘪子了!”

萧长春拍拍插在衣兜里的布卷儿,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去买布呢?”

焦淑红捧着本子看着,只见大大小小、斜斜扭扭的字里行间,还画着一些叉叉杠杠、圈圈点点,好像搬来了韩家的大门板,拍了一下说:“真是洋文!”

焦淑红说:“这还有一点当爸爸的味儿!”又问:“给他们爷俩扯的布呢?”

韩百仲凑过来说:“说你不认识,偏要逞强。”又指点着说,“听我给你讲讲课吧:这种记号是品种,这是碧蚂五号,这是小麦王,这是葫芦头。马连福这家伙,一点儿计划也没有,瞎种,这儿一点这个种,那儿一点那个种,收的时候得单收单轧,不能混了。这种记号是留种子的地,这是一等种子,这是二等种子,这是三等的。这种记号是后天要赶快割的,这种记号是要等几天再割,还可以壮壮粮食……这是东条子地,这是北岗地,这是刀把地……”

萧长春已经来到跟前了,也笑着问:“不赖吧?”

“怎么都是人家一队的呀!您想连人家的都给割走哇!”

她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萧长春扁担头上吊着的小鸟笼子,眉毛一挑,笑了:“哟,给小石头买来了?”

韩百仲夺过本子说:“我这是给克礼查地块哪,不是一队的,还是几队的呢?一队的地块这么乱,种得又这么杂,克礼带着一群人来了,能摸着头脑?我先自个来个调查研究,下午再带上他复查一遍,心里就都有谱了……”

这个庄稼地的姑娘,走亲戚刚回来,去得快,回来得也急。她按照风俗,作了一番打扮:红色的半袖小褂,白斜纹布的裤子,新做成的、带襻儿的方口鞋;背上吊着一个涂着红五角星的大草帽,胳膊上挎着一只柳条编的小篮子,篮子上还搭着一条花毛巾,两头从篮子边沿垂下来,一飘一动,好像故意挂上的穗儿。

焦淑红乐了:“噢,百仲大叔也在帮我们新队长哪?”

在如云如波的麦地里游动着的红火球,随着这喊声,立刻停在那儿。

韩百仲故意绷起脸来:“怎么着,你以为我得拆他的台是怎么着?”

喊声惊起一群小鸟儿,小鸟儿又像雨点儿似的,在远处跌落下来,不见了。

焦淑红说:“我是说,您真了不起呀!”

萧长春从大车道上拐进了一条神秘的小路上,麦浪立刻就把他的身体给掩藏起来了。他走得很急,急着要把从王来泉那儿听到的东西告诉给他的同志们;他把两只手合成一个圈儿,套在嘴上,大声地喊:“嗨——嗨——淑红啊!”

韩百仲说:“你这丫头,别气我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安排他当队长那会儿我不赞成,是为集体想的;等到赞成了,也是为集体想的;往后,怎么生着法儿让大伙儿都伸手帮助他,让他这个队长当个棒棒的,还是为集体想的——大叔我本事不大,这是实在的,心眼里可就是不掺一点儿脏的!”

土地盖上了盖儿。冷眼看去很单调,左一片黄,右一片金;可是这黄金的盖子下边又隐藏着多少种秘密呢?谁也数不清。有青青的小春苗,蓝蓝的小花朵,蹦跳的大蛤蟆,打盹儿的野兔子,还有“打猎”的小孩子和行人的脚步……

萧长春更加兴奋地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呀!”

南风吹过来了,像一个调皮的娃娃,在麦子梢上打着滚儿。

年轻的支部书记今天本来已经是高兴上边加高兴了,这会儿又加上了一层。尽管这是很小的一件事儿,可是他从这样一位老同志的身上,看到了阶级的感情,党的力量;看到了给青庄稼苗耕云播雨的秘密,和那“万紫千红结队来”的远景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