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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别这么说呀,我们那个村子是不简单。有几个坏人,整个村子就不好了吗?看问题太片面了吧?”

“嗨,你们那个破村呀,真够你招架的!”

王来泉“呵呵”地笑了:“真是支书水平高哇!”

萧长春笑着,轻轻地打他一拳头说:“这工夫,满肚子、满脑袋都塞得严严的,哪有想它的地盘呀!”

萧长春看看车上的新麻袋,又问:“你们多会儿动手收割麦子?”

王来泉又用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手使劲儿抓住了萧长春的胳膊:“同志,走路耷拉个脑袋,想什么心事哪?想着回家没个人做现成饭等你吧?”

王来泉说:“明天。你们呢?”

萧长春猛回头一看,笑了:“嗨,王来泉!嗨,碰上你了!”

萧长春说:“我们比你们晚一天。”

一棵白杨树下边停着一辆大胶皮车,车上坐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庄稼人;赤红脸,大高个儿,壮壮实实。他见萧长春走过,“通”的一声从车上跳下来,蹿到萧长春的背后,先拍了一巴掌,然后喊道:“喂,老萧!”

王来泉又拉着萧长春说:“来,坐车上聊聊。怎么着,你们那儿最近没出什么事儿吧?”

他这样想着,走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了街口。

萧长春一边跟着走,一边说:“工作就是斗争嘛,还有没事儿的时候!大事没出,小事不断。”

太阳已经有点毒了。街里的人更加拥挤。他赶忙离开闹市,顺着后街的石板路朝北走。他心里边盘算:到家里吃了饭,就找马立本,让他把账本子交给焦淑红和韩小乐;还要对他做点工作,给他指出道路,让他在麦收的时候,好好地参加劳动,好好地改造;回头就再跟韩百仲碰碰头,凑凑情况,看看还有什么急需安排的事情,丢下什么没有。明天是假日的最后一天了。后天,那更加紧张和繁忙的日子就到了,一切事情都得考虑周到呀……

王来泉抽出烟卷:“来一支,别抽你那自来造了。老萧,我那位老泰山最近表现怎么样啊?”

一股子满足的情绪,荡漾在他的心头。

萧长春一边点烟,一边笑笑说:“你问你那老丈人呀?他这一程子表现挺好,全是你的功劳。刚我瞧见他赶集来了,你没见着?”

他把手里的东西全部放在地下,紧了紧裤腰带;把布卷往衣裳兜里一塞,把油瓶子和鸟笼子拴在扁担的一头,随后又把扁担一扛,急忙往回走。那刀勺的响声,那诱惑人的叫卖声,那冒着热气、散着香味儿的东西,他都不去听,都不去看了。他眼前出现的是:饲养员马老四的碗里飘动的油珠子和小石头提起鸟笼子时候的笑脸。

王来泉说:“见着了。我看他那股子情绪蛮不错,可比过去精神多了,把你这个支书夸了个流油光,口口声声说往后的日子过着有底了。我拉他到家里呆呆,他就去买东西,说是第一次走新亲,空着手不好。瞧瞧,你们东山坞的人多讲礼节呀!得,你也跟着一块儿坐坐吧。”

现在他该回东山坞了。家里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他不能在外边呆的太久。况且,焦克礼那个会到底开得怎么样?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现在仅仅剩下两分钱,连一碗豆腐汤都喝不成了。

萧长春打趣说:“不去,不去,我既不是老丈人,又不是新姑爷,我算赶哪辆车的呀?”

他交了钱,拿了鸟笼子,像办完了两件重大的事情似的,一阵轻松,开始往外挤。

王来泉说:“你要想在我们村找个老丈人,那还不好办,就怕你不干。喂,听说,你找到一个好对象?真的吗?可别偷偷摸摸地把事儿办了,得请我喝喜酒!”

萧长春也不还价,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凑了凑,正好,还多余二分钱。

萧长春说:“别胡扯啦!说点正经的吧。你套着车往镇里拉什么来了?”

那个卖破烂的瘦老头朝萧长春瞟一眼,大概看出他不像真买的顾客,就敷衍地说:“五角。”

王来泉说:“我们往北京送谷草去啦。”

他喜欢这个玩意了,蹲下身,摆弄着看了看,就问:“掌柜的,这个要多少钱?”

萧长春高兴地说:“上北京去了吗?太好了,快给我介绍介绍你的见闻。”

萧长春跟老会计告别出来,又挤到牲口市前边的一条小胡同里。这边全是地摊,卖着各种估衣或破旧家具。他来回走了两趟,最后果真在一个小摊子上找到一个小鸟笼。它是用木棍和竹签子编成的,四四方方,有个往上一提就开的小门子,当中还横着一根小棍儿。

王来泉抽了口烟,兴奋地说:“嘿,见闻可多啦,就跟你说说大鸣大放大辩论的事儿吧!”

老会计说:“这得碰巧。你到牲口市前边的破烂摊上看看吧,那儿兴有。”

“我就是想听听这件事儿。情况到底儿怎么样?”

萧长春说:“有个凤凰我也没有工夫养它。给孩子买个拿着玩。”

“怎么样?好极啦!这一回我可摸着一条非常非常重要的规律……”

老会计奇怪地笑着问:“哟嗬,萧支书还要养鸟?”

“什么规律这么重要呀?”

萧长春又挤到供销社,打了半斤花生油,刚接过油瓶子,一转身,碰见了大湾供销社的老会计,说了几句家常话,就问:“老会计,您知道哪儿有卖小鸟笼子的吗?”

“不论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只要是反对社会主义的人,全都是死心烂肺瞎眼睛;明明是白的东西,他偏说成是黑的,明明是好的,他偏看成坏的,明明是此路不通的泥沟,他偏当成是溜光的大道。党一整风,那些牛鬼蛇神全都还阳了,想钻空子放毒水;这也不好了,那也搞糟了,什么好呢?资本主义好。他们这一冒头不要紧,机关里冒出来的,让干部们给围上了;学校里冒出来的,让学生们、老师们给围上了;工厂里冒出来的,让工人们给围上了。你没见那大字报哪!安坏心的人往西墙上贴一张,群众就往东墙上贴一百张,针锋相对。墙上贴不下了,就往地下铺;连家属都写大字报,跟坏人说理斗争……”

小媳妇一直把萧长春送到大门外边。

萧长春听着,脸上放起光芒:“让你这一说,还得有一条非常非常重要的规律!”

萧长春说:“我还得忙着赶回去。你告诉老姨,我姓萧,有空再来看她吧。”

王来泉问:“什么规律?”

小媳妇连忙答应,从屋里拿出一只小油瓶,一边递给萧长春,一边说:“哪有到院子都不进屋的呢!”

萧长春说:“不论城里,还是乡下,广大群众都是拥护党、爱社会主义的,都是心明眼亮敢斗争的!你看对不对?”

萧长春说:“不啦。麻烦一下,有油瓶借我一个使,下集再捎回来。”

王来泉拍着手说:“对极啦!参加参加人家的斗争,真是又开心窍又痛快。我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碰见我们村一个学生。这个小伙子在北京上大学,过去光知道啃书本子,放假回来,求他给写个黑板报都嫌麻烦。这回参加斗争,一下子变了,光他一个人就写了一百多张大字报,专门批驳一个过去对他很好的教授。他见着我以后,回去跟他们学生会一说,第二天,总支书记、学生会主席亲自到店里找我,让我参加他们的辩论会。他们说,那个坏教授在学校里散布说农业社搞糟了,农民要饿死了。学生们给他讲理他不服,说学生不了解实情。我一听,火顶脑门子,跟我们车把式两个人就去了。我们那车把式可真有两下子,到台上没说三句话,跳下来了,到了那个横眉溜眼的教授跟前,啪啪两下子,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白面馒头,摔在桌子上了。他说:‘我从娘肚子一落生,活了五十岁,一直到搞起农业社,才见着白面馒头。如今我们出门带干粮,不是饼子,就是馒头!’又抖抖白褂子、斜纹布裤子,说,‘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旧社会,我十冬腊月光脚丫子,这会儿我穿的是胶底鞋!你怎么胡说八道?农业社搞糟了吗?庄稼人要饿死了吗?你安的什么心呀!’把那个老家伙问得干张嘴,半个字儿说不出来。正在这时候,你们村的那小子站出来了……”

小媳妇一听是老亲戚,马上亲热地往屋里让:“您快屋里坐。我婆婆到街上买东西去了,一会就回来。”

萧长春忙问:“我们村的谁去了?”

萧长春说:“我是东山坞的。”

王来泉笑着说:“你听着呀!我不认识他。我们车把式仔细一瞧,眼珠子瞪起来了:‘你是地主马小辫的儿子!我们一家人给你家当了三辈子牛马,我穷、我苦,是你爸爸剥削的!闹了半天,骂农业社、骂社会主义的是你们这号人呀!你想着让旧社会再回来,再剥削我们哪!死了心吧,永世千年没那日子了!’你瞧会场上那个鼓掌呀,那个喊口号呀,像打起大雷,像发了山洪……”

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穿得干干净净。她上下打量萧长春,不认识,就问:“您是哪的客呀?”

萧长春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片沸腾的人群,排山倒海一般地朝他拥过来。好动感情的庄稼人哪,两只眼睛红了,两只手攥得出了汗。

萧长春朝里喊:“老姨!”

王来泉快活地摇晃着两只大手说:“真是棒极啦!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哪儿有说社会主义一个坏词儿的人,哪儿就有成百成千的人跟他讲理。看到这种景象,只能得出一条结论!”

这儿是韩百仲的妹子家。姑奶奶一上年纪,就不大走娘家了,平时也极少来往。

萧长春问:“什么结论?”

远道的人正在上集,人数还有大大增加的趋势。萧长春觉得这会儿比刚才更难挤了,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小土门楼跟前,朝里边看看,就直着走进去了。

王来泉庄严地说:“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到全中国人民的心里边去了,谁要想拔它,那是妄想!”

萧长春又在那些熟食上望了一眼,抱歉地笑笑说:“不吃了。”便站起身,扛着扁担、夹着布卷儿,走开了。

萧长春使劲儿抓住了王来泉的一只胳膊,摇着说:“你说得真对呀!真对呀!”

卖食物的还在兜揽生意:“同志,来一碗下水汤,来一斤油饼?”

这当儿,马子怀提着一个粉红纸的包儿,慢慢吞吞地走来了。他老远见到萧长春,强笑了一下,打招呼说:“萧支书,你们碰上了?”

萧长春还没有拿定主意。这会儿他甚至想:好些日子没有改善生活了,买一点油水大的东西吃。当他把手伸进衣兜里,触到那几张软软的票子、硬硬的“镚子”的时候,有两个人影儿,跳到了他的眼前:一个是黄瘦脸的马老四,捧着一只没油少米的野菜碗;另一个是圆脸的小石头。……

萧长春说:“运气好,搭截儿车。”

卖食物的小贩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拿着小碟和筷子,笑吟吟地过来;扯下抹布,在萧长春面前的案子上擦了一下,又把小碟和筷子摆上,问:“同志,吃点什么?”

王来泉这个小伙子非常精明,一眼就看出老丈人的神情变了,跟刚才根本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莫非说对他们支书有什么意见?不对呀,刚才还夸哪!他只是想了想,也没马上追究,就问:“您怎么去这么半天呀?”

他在一个满是油腻的长条案子跟前坐下来,一边望着那各种各样的简单而又便宜的食品,一边盘算着吃些什么,吃多少。立刻,他感到那甜的、辣的、韭菜花、豆腐卤、芝麻酱等等混合香味儿,直扑鼻子,肚子里边也就更觉得饿了。

马子怀支支吾吾地说:“嗨,嗨,碰上个熟人,硬把我给拦下了。咱们走吧。你们哥俩坐上去,我来赶。”

闹市的中心人更多。他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人稀的地方。这儿正好有几家卖零食的小摊子,卖的是沾着芝麻的火烧、炸油饼,还有老豆腐和羊下水汤。

萧长春还要争让。王来泉一步跳上车去,又拉萧长春说:“这还客气什么,上来吧!”

萧长春站在门口外边看看,没有进去。他不习惯这里边的气氛,也不想在这儿多耽误工夫,就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来。

两个年轻人坐在两边车帮上了。

新开的门面,四壁粉刷的雪白发光。三张红漆方高桌,全满着座儿。有的结伴,在一起吃着炒鲜豆角或者熘粉皮、烩豆腐,一边“吱儿咂”地喝着酒,一边无拘无束地大声说笑,有的还红着脸、伸着脖子争吵。也有单行人,闷着头喝着“愁酒”,或者狼吞虎咽地啃着白面馒头;那些刚到的顾客,有的坐在位子上,悠闲地用筷子敲着桌子边儿,有的着急地喊叫着服务员快点儿上饭上菜……

马子怀顺过牲口,一摇鞭子,大车上了大道,他也把身子一蹿,跨在了车辕子上。

他隔着衣兜,摸了摸剩下的钱,打算到饭铺里吃上一顿便饭。他扛起扁担,夹着布卷儿,顺着墙根儿走到附近的一个大众饭馆。

大车在行人稀少的路上,快跑了一阵儿。

一支烟抽完以后,他感到有点儿饿了。昨天晚上,因为忙着工作,回来又忙着锯木头,浑身劳累,仅仅吃了一碗稀粥就吃不下了;今天早晨,还没有烧火,他就到沟北边忙了一阵子,又隔着门跟要到工地去的马连福说了几句话;为了赶时间,早到集上办了事儿,早些回村,只好空着肚走了二十里路程。

萧长春还在激动着,好久才平静下来。他的两只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眯缝着,结实的身子随着大车的颠簸,一摇一晃,心里边又翻腾起王来泉刚才讲的话。半个多月来,他听到许多有关大鸣大放的传言,多少有点儿担心这个运动下达到农村。这会儿,他倒觉着,东山坞是非常非常需要这样一场大辩论的。那样,坏人暴露得就能彻底了,那些落后的中农转变就快了,积极分子们呢,提高也就更快了。他又想起,前几天王国忠在电话上给他讲的那些话,正是这个意思呀!因为上级没有讲得很具体,自己体会得也就不深刻;往后,对上级的指示一定得反复想才行啊!……

美妙的理想,贯注在这个庄稼人的血液里了,时时刻刻不离身。他像每一个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信心的人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够吸收到鼓励自己前进的力量。

王来泉心里边还在转着他的老丈人。他怕当着他们支书单刀直入地问,老丈人不肯说实话,又忍不住想要刨刨根,就朝车辕子那边凑凑,问:“刚才您到街里碰见什么人了?又听到什么话儿了吧?”

他想,过不了几年,这个集市上就会有东山坞的肥牛壮羊出售,也会有东山坞的桃子、李子挑卖;说不定还会有东山坞的苹果来增加这儿的光彩。那时候,社员们再赶集来,就不用挑着担子,或者推着车子了,起码有足够的大胶皮车接送他们,说不定还有了汽车哪!嘿,到了那个日子,大家的生活该是多美呀!

马子怀的脸“腾”的一红:“没,没!”

他挤出人群,走到一个人少的小角落里,心满意足地往那儿一站,搂着拄在地下的扁担,卷了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看热闹。他周围的人都在活动,都在吵嚷。在工地、山村奔波了几个月的庄稼人,偶尔来到这样繁华的闹市上,就像第一次进了北京城那么新奇,那么适意,又那么忍不住地想这想那——他那一颗火热的心,长了翅膀,飞起来了。

王来泉说:“不对,我一看您这脸色就不对。唉,我怎么跟您说的,不论碰上什么事儿,别掩别盖,掩着盖着,害别人、也害自己。这就是中农户的坏根子,得拔掉它!您没见我家里挂着那幅战斗英雄的四扇屏吗!枪子儿从碉堡的枪口往外喷,人家黄继光硬要往枪口堵,您能遇上多大的事儿,可有什么怕的呢?”

这会儿,萧长春把他急需要办的事情全办完,别的事儿只能等消闲一下再说了。

萧长春也注意到马子怀的情绪,就和蔼地对马子怀说:“我估计,他们这几天会找你的;有什么坏主意,就是不敢明说,也得往你耳朵里吹点风,对不对?”

他隔着许多人,沿着柜台走着,观看货架子上的各种布匹。那些布匹的颜色和图案,闪来闪去,真使他眼花缭乱。光棍儿汉,对这些玩意儿没有多少兴趣,就赶忙往旁边挤,找到一个空地方,停在柜台跟前。这边货架子上的布匹只有黑、白、灰、蓝四种颜色。他向售货员问清一个老人和六岁男孩做一身便服所需要的布匹尺寸,便求售货员代他选一种最结实的斜纹布买下了。接着,他又挤到另一个柜台,替马连福媳妇称了一斤红糖,这是孙桂英早晨专门托他带的。

马子怀“唉”了一声说:“这些人哪,我也没有办法他们。这不,咱们把话说到这儿了,反正这儿也没有外人,我就跟你当支书的说说。刚才我回到街上买东西,碰见瘸老五和马斋两个人从南边过来了。见他们我就躲,怕惹是非;他们偏拉住我不放!两个人全都喝个醉猫子似的,半吐半咽地说:土地分红那事儿,大概还有指望。我说,不是让党支部和乡里王书记给驳了吗?他们说:一大鸣大放,谁驳也不顶用;还说,有一个重要人物要来给中农撑腰……”

萧长春从派出所出来,想着得赶快办事儿,赶快回去。他又挤进了百货公司。

萧长春不动声色地追问:“他说什么人了吗?”

那位同志说:“您反映的情况对我们很有用。如果捉到了范占山,有了口供,一定会通知你们的。”

马子怀说:“他们说,那个人来了我准认识,不肯露姓名。我们正说着,马之悦提着一包子点心也来了。他也跟我说:往后不用走一步看一步,提着心、吊着胆了,就要让我们这号人过踏实日子了……”

开头,萧长春很急切,恨不得一下子问出范占山的线索,后来,他才明白了:自己连个介绍信都没有带,光凭口说,人家怎么能随便把秘密事情告诉一个不认识的人呢?于是,他很抱歉地笑笑说:“您把我反映的情况汇报给工作组吧,我走啦。”

萧长春马上追问:“他的原话怎么讲的?”

那位同志很热情,可是也很警惕,只听不说,就是说,也不接触重要的问题。

马子怀吞吞吐吐:“他……我也没听清。”

萧长春来个自我介绍,又说明了来意。

王来泉说:“唉,他怎么说的,您就怎么说,支书还能把您撂在里头呀!”

整个派出所只有一个同志,而且是一个不认识的同志。

萧长春说:“没什么了不起,我们早估计到他要说这种话。”

萧长春把木柴挑到集市口上,就没有勇气往里挤了,把担子一放,立刻就有人围过来。他既不贪图大价钱,也不恋集,三言两语,就卖出去了。他把人民币塞进衣兜里,把绳子缠绕在扁担头上,这才一身轻松地投入人流里。他常常碰到熟人,除了本村和邻村的,还有一些在一块儿开过会的农业社干部和县里各部门的工作人员。他简单地跟他们打过招呼,谢绝喝酒吃饭的邀请,不停步地朝里挤。有力气的庄稼汉,挤热闹是最不在行的。这一段“艰难的行程”,在他的感觉里,简直比爬一趟瞪眼岭还要费力气。往少说也花了半个钟点,他才带着一头热汗,跨进柳镇派出所的门口。

马子怀说:“我真怕再闹乱子。”

小百货摊五光十色的招牌啦,供销社陈列货品的橱窗啦,摆在街头的农具、水果、青菜啦;平谷过来的猪食槽子,蓟县过来的小巧铁器,从潮白河上过来的欢蹦乱跳的大鲤鱼,从古北口外边过来的牛羊啦,这个那个,充塞了好几条街道。把乡村、城镇所有特产品的精华都聚集到这里来了,像个博物竞赛会。它既显示着北方农村古老的传统,优良的习惯,丰富的资源,又显示着新农村生产的发达和朝气蓬勃的景象。

萧长春说:“那只有我们全都觉悟了,全都真正听党的话,全都一心走社会主义大道,才能不闹乱子呀!”

到了集市附近,人们聚拢到一起,就更加热闹喧哗了。小贩的叫卖声,饭摊上的刀勺声,牲口市上骡马的嘶鸣,宣传员们的广播声,嗡嗡地汇成一片。

王来泉挺胸摆手地说:“闹乱子,闹什么乱子?那是他们做梦!等到家里,听我给您讲讲北京城的好消息吧!”

又是个好晴天,没有风,没有灰土,太阳也不毒,明净、清爽。那金色的田野里,掩护着无数条小路。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往正南的柳镇。路上走着各种各样的行人。挑担的,推车的,赶驴驮子和骑自行车的,还有步行的,男女老少全都有。人们一群一伙儿,互相打招呼,开玩笑,谈论着各种各样的有趣的新闻。这里那里,不断地爆发着笑声。

萧长春接着王来泉的话音,高声有力地说:“对,全中国不论城市、乡村,大地方、小地方,全都是保卫社会主义的战场,人人都是硬骨头战士!让他们闹吧,越闹腾得快,我们越能很快地把他们彻底消灭!”

他满心高兴地挑着木柴担子,在平坦的大路上往前走,一步一颤。他的小褂子早就湿了,浓黑的眉毛上也挂起了汗珠儿,一步一滴。

…………

每个赶集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萧长春的目标主要是到柳镇派出所打听一下搜捕范占山的消息。王国忠在电话里说,这个坏家伙正在这一带活动,也有人给他“保驾”;萧长春想把东山坞那些跟范占山有联系的人告诉派出所的同志,或许对他们的工作有用处。另外还有些小事情:卖木柴、买布,再看看大牲口的行情,瞧瞧胶皮车的货色;要是碰上工地的采购员,还可以打听打听那边的情况。据说挖河的工程进展挺快,东山坞的民工单独包下最艰难的一段,替出别的民工队,很快就要往东南伸展。等到麦子一入仓,东西两路大队就要会师了,河道就合龙了。秋后再把渠道修起来,冬小麦就能够自流灌溉。那时候,东山坞的生产,就得像六月里经过雨的高粱,节节儿往上升。

丈人和女婿硬要拉萧长春跟他们一块儿到家里吃饭。萧长春说什么也不肯去,答应麦收以后,一定要专程来串一回门儿。

萧长春也到柳镇赶集来了。

年轻的支部书记把拴在扁担上的油瓶子、鸟笼子又检点一下,抬头一看,在那如云如波的麦地里,远远地有一团火似的人影儿在飘荡、移动。他的眼睛闪起光来,没等车停住,一手扶着车帮,两条腿一悠,跳下来了,跟王来泉说了声“回头见”,就朝那红色的人影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