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艳阳天 > 第一四〇章

第一四〇章

马老四又摇摇头说:“你还能给咱们社会主义干好多好多的事儿,我,我不行啦。这是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再不能伺候它们了……”

韩百仲说:“我替你拌还不行吗?”

热泪忽一下子从韩百仲的眼里涌了出来。他抱起这个失去热力的身躯;许许多多过去了的事情,都带着不同的光彩,跳到这个硬汉子的眼前了。可是,最有光彩的往事,不是他们当年一块儿住在马小辫的场房里,熬受灾难的日子;不是土地改革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冲进狮子院,跟恶霸地主清算的日子;也不是搞初级社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发扬穷棒子精神,苦战苦干的日子;倒是半个月前,在小河边上,他们脸对脸地站着谈心的那一会儿。在韩百仲想来,那一次谈话是最难忘的;无意的谈笑,竟然变成了今天的事实,无光的,也有光了。

马老四使劲儿摇摇头恳求地说:“不,不,扶扶我吧!我求求你,把我扶过去……”

韩百仲想着,朝那整齐干净的牲口棚看了一眼,又朝那群肥壮的牲口看了一眼;他再也硬不起心肠来拒绝这个老伙计的要求了。

韩百仲说:“哎呀呀,都这样了,你还拌什么料哇,这是玩的吗?快回屋,快吧。”

马老四被韩百仲架着,拌完了这最后一槽草料,又昏过去了。

马老四靠在韩百仲的怀里,喘嘘了一阵儿,又用那双无光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伙计,使很大的力气说:“百仲,百仲,扶扶我、扶扶我,让我把这槽料拌完,拌……”

…………

韩百仲埋怨说:“你呀,你呀,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干活儿?”

马老四英勇坚强地保卫农业社的牲口,马之悦下毒手伤害了这个老饲养员。听到信儿的人,全都又感动,又愤恨,同时又替老人的身体万分担忧。

马老四看了韩百仲一眼,想笑一下,可是没有笑出来,只是皱着眉毛,摇了摇头。

送饭的淑红妈,把这消息传到打麦场上,传到了那个被留下看场的焦振茂的耳朵里,他的脸色刷一下白了:“不好,准是受了内伤!”

韩百仲扑过来,抱住他,一迭声地喊:“老四呀,老四,你哪儿不好受,你哪儿不好受哇?”

淑红妈说:“萧支书正派人绑担架,要往县城医院送哪。”

马老四倒在最边上那一个牛槽底下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只手抓着拌草棍子,一只手扳着槽边的木头柱子。一只瓢子摔在一边,料豆撒了一地,老母鸡在旁边拣着豆粒儿吃。……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前身刚抬起来,又摔倒了。他小声地呻吟着,从整个胸部发出一种“吭哧、吭哧”的声音。

焦振茂说:“我得马上看看他去!”

屋子里没有人,被窝团在一边。他伸手摸摸单子、褥子和枕头,全是凉凉的,说明这儿的人早就离开了。他又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喊着,找着。他发现槽里边是新拌的草料,牲口的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有经验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刚刚做的。他揉了揉眼睛,心里笑着:“老家伙,真是一把铁骨头,什么也不能伤害他,又熬过来了!”他把牲口掀到槽下的一把草拣起来,挑去上边的土渣子,放在槽里,搓着手一转身,不由得大惊失色:“哎呀,在,在这儿呀!”

淑红妈说:“场上不能离开人呀!”

他扑进饲养场的小土屋里。

焦振茂说:“你替我看一会儿吧。”他扔下手里的活儿,就飞跑地出了场院。

韩百仲大吃一惊。他哪还顾得找萧长春呀,把这件事儿托给了马连福,就急忙朝饲养场跑。

谁也不能准确的知道,马老四这副穷人的骨头,在这个老中农的胸怀里占据了多大的地位;更不会全明白,是什么力量,把两种不同性质的金属熔为一体了……

“我爸爸让马之悦那小子给踢伤了……”

一伙一伙的人跑进饲养场。他们一个个伏在炕沿边,呼唤着马老四:“四爷,四爷,您醒醒!”

“什么,弄担架干什么呀?”

老人家闭着眼睛,胸脯子一起一伏,困难地呼吸着,喉咙“咕噜噜”地响着。

“他弄担架去了。”

马连福在大庙门口跟王国忠照了个面,想起他的爸爸,赶紧回家告诉媳妇孙桂英一声,又往饲养场跑。

“送到大庙去了,你也到那儿开会吧。我找长春去。”

孙桂英也抱着孩子跑来了。

“刚才回来。马之悦那小子……”

这两口子伏在炕沿边,摇着老人,一齐喊:“爸爸,爸爸,您睁睁眼,跟我们说句话呀!”

“你啥时候回来的呀?”

老人不睁眼,也没有说话。

韩百仲在街口上碰见了刚从饲养场跑出来的马连福。

马连福哭嚎起来:“爸爸呀!……”

饲养场里,又像往日一样,弥漫起一片香料味儿,响起一片嚼草声……

孙桂英也哭了。

在好听的嚼草声里,马老四又挪到第二个棚里边,挨近了第二个砖灰的牲口槽,又是那么细心、认真地拌上了第二槽草料。

旁边的人帮着喊:“四爷,看看,你的儿子、孙子全来了,看看他们吧!”

马老四从吊斗里抓了一把碎盐,掰开骡子的嘴,把盐撒在它的舌头上,轻轻地搓着。那骡子很舒服地闭着眼,随后“吧嗒吧嗒”嘴,就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料。

老人家没有动一动。

那匹刚刚病好的骡子,胃口准是还不开,看它那种细嚼慢咽的样子。

焦振茂在门口愣了好大工夫,猛地扑过来,抱住了马老四:“老四,老四……”他几乎比任何人哭的都伤心。

马老四从柱子上摘下铁挠子,挪到棚里,一只手扶着黄马的脊梁,一只手攥着挠子,轻轻地挠着。他好像是个手艺高明的雕塑家,或者是一个神笔画匠;他的手指头上好像有刻刀,有画笔,有各种颜料,黄马在他手下变着颜色,变着样子,那曲卷起来的毛儿,在他的手下舒展开了;牲口的两肋上,先是变成波波痕痕的,立刻又变得像缎子一般光,像油一般亮。

又有一伙一伙的人拥到饲养场。屋里屋外全站满了。这么多的人一个声地呼唤,都不能叫醒老人。

那匹黄马准是又在棚里打滚来,看它沾的那一身粪末子,多脏呀。

喜老头也从打麦场上赶来了。他站在马老四的身边看一眼,脸上仍然像一块石头那么严峻。

牲口们都把嘴巴伸进槽里,香甜地吃了起来。

他们是一对老伙计,他们一起渡过吃人的旧时代,一起迎来了新天下。特别是这五六年里,他们是在互相尊敬而又互相信任里,送走了艰辛难忘的岁月;今天早上,喜老头来这儿牵牲口套碌碡轧麦子的时候,两个人见了面,因为都忙,互相只说了两句非常短的话:“拉个牲口套碌碡。”“您自己挑吧。”“晚上到场上聊聊。”“嗳。”可是,仅仅半天,他们就不能对着脸互相看一眼了。

他不用扶着什么东西了,他站得稳稳当当。他那两只带着厚茧、挂着裂纹的手,两只万能的、秀巧的手,也灵活起来了。他拌上了第一槽草料。他拌得很细心,草里的一片鸡毛,他发现了,拣了出去;料豆子里有一个小土块儿,他也瞧见了,又拣了出去。他搅着,拌着,把草料弄得均均匀匀,木槽里立刻发出了一股扑鼻子的香味儿……

韩百仲还在一迭连声地呼唤着病人:“老四,老四呀!你说农业社啥时候牲口都变成了拖拉机、大机器,你才离开我们呀,你怎么这么早就走哇!老四,你……”

马老四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他那久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笑得多好看哪,像五月的石榴花,八月的向日葵。饲养场的兴旺景象,给马老四加了劲儿。他已经摸到槽边了,已经抓到那只拌草的棍子了;像战士投身在战场上,握住了机关枪一样,他的全身立刻升起一股子坚强的力量。

马老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也没有力量睁开眼睛,他的嘴唇抖动着:“萧……萧……”

所有的牲口都从棚子里边伸出脖子,摇头的,晃脑的,摆动着耳朵的,一齐朝他发出亲切的叫唤声;高声的,低声的,尖嗓子的,沙哑和粗调门儿的,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又是多么动听的声音呀!小骡驹和小牛犊子欢欢跳跳地奔过来了,好像投过一个红火炭儿,好像滚过一团丝绒球儿,围着马老四高兴地转一圈,蹦几蹦,在马老四的腿上、腰上蹭着,伸出舌头舔着老人家的大手。

韩百仲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忙对旁边的焦淑红说:“快,快叫长春去!”

马老四又站起来了!他觉着天旋地转,两眼冒着金星星,胸口窝刀戳的一般疼痛,疼得他手脚都凉了。他扶着炕沿,喘息了一阵儿,使劲儿憋住一口气,两只手移动着摸到门框了,又摸到外间屋的锅台了,又摸到门口了,扶着墙,一分一寸地挪着,挪着……

焦淑红应声往外跑。

马老四想在炕上坐起来,看看那群牲口去。他是多么想它们呀,就像好多日子没有跟它们见着面了一样。可是他用了很大的劲儿,胳膊抬不动,腿也抬不动。他咬着牙,滚到炕边上了,一手扳着炕沿,两条腿挪下来,沾了地;另一只手又一按炕,就站起来了。

喜老头拦住焦淑红,小声说:“见着长春,让他先想想救人的办法。”见焦淑红点头跑了,也跟出屋子。

棚里的牲口用嘴头子撞着木槽子,用蹄子刨着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

乡党委书记王国忠也听到信儿,赶到这儿来了。他冲着迎面出来的喜老头问:“喜老头,四爷怎么样?”

老人家想到这儿,没有半点儿悲哀和痛苦,倒有点像调动工作的感觉。或者说,他一切都是坦然的,只是有些事情不太放心。什么事儿呢?这一回马之悦露了底儿,除了这个大祸害,东山坞再不会像以往那样子了。以后东山坞社会主义革命的方针大计,他是放心的;有萧长春、韩百仲他们这一伙干部,有喜老头、焦振茂这一伙子老年人,有马翠清、焦克礼、焦淑红这一伙子年轻一代,什么计划不能实现呢?这一切都不必自己牵挂了。唉,只是这一群牲口。这是农业社的半个天下呀。自己真要是不行了,把它们交给谁呢?他把东山坞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想了一遍,这个,那个,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喜老头非常有信心地说:“我看他能够好起来。”

马老四一阵昏迷之后,渐渐地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看,窗户上撒满了阳光。就好像平时困了,打了个盹儿醒过来一样,似乎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又觉着有点什么事儿刚闹过去。是因为谁打了牲口,跟他抬几句杠?或者,哪个牲口病了,刚刚灌完药?去打草啦,垫圈啦?这个那个,想了好久,他才想起来了,想起刚才那一场激烈的斗争。在斗争里,他是按着平时准备的那个样子做了,自己做得对呀。他觉着,这样的行为对得起党,对得起社会主义,对得起萧长春,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后辈儿孙。马之悦给了自己这个致命的打击,也并不是多么意外的。看情形,自己这回是不行了,不能再给农业社喂牲口了,不能再跟大伙儿一起斗争了,要跟自己的农业社、跟那一群贴心的伙伴们分别了……

“真的?”

…………

“多少关口他都闯过来了,这一关能把他拦住吗?”

他又把爸爸身上盖着的单子抻了抻,就连忙跑出饲养场,朝着有喊声的方向追去了。

“对,我们一定想办法,把他抢救过来!”

他想来想去,觉着自己不能在这儿傻呆着了,得赶快去看看,坏人闹起来的乱子平息了没有。

萧长春把抬担架的人找好了,在返回饲养场的路上遇上了焦淑红,听说马老四病情严重,撒腿就跑;连站在院子里说话的王国忠和喜老头,他都没有看见,就冲进了小土屋里。

马连福这一回可真动心了。他又悔又怕。他先从眼前的事儿后悔起来。他后悔刚才自己的软弱,简直不像人。马之悦他们都造反了,自己都没有出去跟他们干一场。要是早一点儿出去了,爸爸就不会挨上这一脚了。……不光没有早一点儿出去,连个屁都没敢放,这是为什么?怕马之悦?为什么怕马之悦?自己上了他的当,在他手里有短处。为什么有了短处?因为自己过去自私自利,远近不分,好坏不明,糊糊涂涂地当了坏人的俘虏;后来,又没有真心实意地听同志的劝告,硬夹着尾巴不肯割,结果害了大伙儿,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的亲人。……马连福回想起来,真后悔死了,爸爸要是真有个好歹,自己还怎么见人,还怎么活下去呀?爸爸要是好了,自己心里的痛苦可以减轻一点儿,罪过也可以减轻一点儿呀!马之悦呀马之悦,你算把人害苦了,这一回,我跟你拼个死吧!

这会儿,马老四的呼吸越来越短促。

马老四紧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睛,既没有说句话儿,也没有动一下。

萧长春迈进里屋门槛子,忍不住一阵揪心的疼痛。他含着热泪,望着老人那张亲切、熟悉的脸。在这张皱纹纵横的脸上,他看到成群的骡马在跳跃;在这张黄如草纸的脸上,他看到成千上万捍卫着社会主义事业的人们在斗争;短促的呼吸,在他的感觉中是强而有力的,是要求摆脱贫困、争取美好未来的战斗呐喊!他不能没有这个老伙伴,农业社不能没有这个老饲养员,社会主义事业更不能没有这个硬骨头的老贫农……

马连福一个人守在马老四身边流着泪,哭叫着:“爸爸,爸爸,您觉着怎么样啊?哪儿疼?哪儿难受?”

他的声音发颤地在老人跟前呼唤:“四爷,四爷,我来了,我在您跟前呀!”

饲养场这会儿倒是安静了,安静得出奇。

马老四在昏迷中。好像在黑夜里,徒步在茫茫的野外,悠悠荡荡,不知所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看到一片火光,他的心一亮,两只眼睛睁开了;眼光凝在萧长春的脸上。他在这年轻人的脸上,看到高楼大厦在东山坞平地而起,看到拖拉机在东山坞的田野上奔驰,看到满山遍野被果林覆盖;他在这张刚毅的脸上,看到东山坞的风风雨雨里的红旗招展,听到战斗的锣鼓敲打起来,人们都朝着胜利的方向奔跑……

整个东山坞都在震荡着……

他的脸上放了光,他的眼里放了光,他的一只枯柴似的手,缓缓地抬起来了。

萧长春生气地说:“你这是说的哪家子话!我们谁不比你心疼他呀。”说罢,扯过一条被单子替老人盖上,就飞快地朝外边跑去。

萧长春把老人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火热的大手中间,轻轻地抚摸着。

马连福说:“快,快修修好吧!”

马老四的嘴唇动了半天,声音微弱地说:“长春,四爷不能帮你们了……”

萧长春说:“别慌,你守着,我去找人,扎一副担架,马上送县医院抢救!”

萧长春声音发哑地说:“四爷,我们马上送您到县医院,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马连福又哭了:“老萧,怎么办哪?”

马老四使了很大的劲儿又说:“长春,你的路走得对,你可一定领着大伙儿走到底呀……”

马老四的嘴紧闭着,两个人怎么也掰不开。

萧长春用力地点着头:“一定,一定……”

马连福慌的手脚不听话,一碗水从桌子上端到炕上,洒了一半儿。

马老四又闭上眼睛了。

两个人把马老四架到小土屋的炕上。萧长春抱着老人的脑袋,对马连福说:“别愣着,快给垫个枕头。”随后用自己的衣袖替老人擦去嘴边的血,又喊马连福:“端碗水来。”

满屋子的人同时唤喊起来:“四爷,四爷!”

马连福这才停住哭声,跟萧长春一起搀起马老四。

马连福抱住老人放声大哭:“爸爸,您再看我一眼吧,爸爸呀!”

萧长春皱着眉头推了马连福一把说:“别哭了,快跟我把他抬到屋里去。”

萧长春忍住绞心的疼痛,高声说:“四爷,您有什么话,就嘱咐连福几句吧!”

马连福还是一个劲儿哭。

过了一会儿,马老四才睁开了眼,望着儿子。

马老四已经昏昏沉沉了。

马连福停住哭声,摇着马老四的肩头说:“您有什么话,跟我说说吧,跟我说说吧!”

这当儿,萧长春正巧赶到。当社员们把马之悦捉住以后,他就从人群里退出来。他的心被马老四挂着,就又转回饲养场。他扶着马老四坐起来,摸着老人的胸口,低声呼唤:“四爷,四爷……”

马老四看了儿子一眼,嘴唇抖了几下,终于开口了:“连福,你,你对不起我……”一句话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呼吸也越来越显得微弱。

马连福扑在他的身上,放声大哭:“爸爸,爸爸!”

…………

他仰起脸,望着那当空的太阳,“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手一松,木杠子倒落下来,他的身子也像一堵墙似的摔倒了,又一股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王国忠从外屋挤进来,高声地说:“同志们,不要难过了,我们一定要设法把马老四抢救过来!先进县人民医院;县里不行,就上北京!”

对啦,这场斗争胜利了,饲养场保住了,农业社保住了,社会主义保住了!

跟在后边的喜老头说:“这才是正理儿呀!”

沸腾的人群在饲养场门前消失的时候,“胜利”这两个字儿猛然涌到马老四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