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四质问他们:“哪一头牲口是你们自己的?折价入社了,全是大伙儿的,全是集体的;你们已经得了钱,牲口怎么还能算你们的呢?”
“我们是拉自己的牲口!”
人们哪肯听这个,还是一边喊,一边往里挤。
“屁,农业社散了,还队长、还条子哪!”
马之悦急着想从饲养场这边杀出一条活路。他使劲儿朝前挤了挤说:“大伙儿别嚷嚷,老四是个讲理的人,也是个最服从领导的人,等我跟他说。”他要人们都静下来之后,又对马老四说:“老四,村子里闹了事儿,你是知道了;这也不是一个东山坞的问题,更不是你我一两个人自己的问题,全县全国全都这样了……”
“队长的,使牲口的条子!”
马老四质问他:“马之悦你说清楚一点儿,‘全都这样了’这句话里包含着啥意思?”
“什么条子?”
马之悦说:“这意思也不是我一个人发明出来的,是李乡长从上边带来的,是群众从下边发动起来的;他们的意思就是合作化搞糟啦,一切事情都得从头来,就是说,农业社得解散了!”
马老四伸出大手:“拿条子来!”
马老四冷冷一笑:“马之悦,你不用拣好听的说。这套鬼话,不是上边来的,也不是下边发动的,全是从你那烂了的心肝五脏里冒出来的臭气!农业社的优越性,就跟天上的太阳一样有光,跟地下的树木一样有根;有眼的人全能看见,眼瞎心不瞎的人也都清楚;你造谣,你骂它,就能把这光遮住了?就能把这根子拔下来了?你是大白天做梦吧?你问问那些有良心的人,谁说合作化糟了?你的坏事儿还没干够哇?乡亲们哪,别再上他的当了,马之悦是个卖国的大奸臣呀!”
捣乱的人一齐叫嚷:“拉牲口!”
马之悦已经走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什么坏水都能往外冒了。他被这老头子迎头一顿骂,脸上发烧,肚子升火,咬牙切齿地回骂着:“老东西,穷骨头,给你脸不要脸,敢污辱我?”说着,又是撸胳膊又是挽袖子,想把马老四吓唬住。
马老四张开两只臂膀,堵住大门口,把这些红了眼、发了疯的人拦住了,冲他们喊:“不许往里走,站住,你们要干什么?”
马老四才不怕这一套哪,坚决地回击说:“污辱你?你敢把你干的肮脏勾当,把你心里想的鬼算盘,全都抖搂出来见见天日吗?”
“嗨,那驴是我的!”
马凤兰和马斋又扯开嗓子喊起来:
“我的马在哪儿?”
“别理他,牵咱们的牲口!”
“牵哪!”
“动手,各人牵各人的!”
抢牲口的人要往里拥:
马老四说:“我看你们谁敢动一根牲口毛!”
马连福早就抱着脑瓜子,钻进屋子里去了。
马大炮恨不能一口把马老四吃了:“马老四,今天不是那天了。我们使半截儿碾子,你就让我们卸了。我们让你欺负够了,你别想那日子了!”
马老四丢下儿子,攥着两只大拳头迎了上去。
马老四说:“马大炮呀,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呀,非得等马之悦把你们领到没脖子深的地方,灌一肚子浑水,眼看没命了,你们才会醒过梦来。告诉你们,只要有我马老四一口气在,这牲口你们就动不了。这群牲口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这群牲口,你们敢动它,我就拼了!”
马之悦、马斋带领弯弯绕、马大炮一伙子人,吱哇呐喊地扑到了饲养场的门口。
马斋和马凤兰一边往前推马大炮和女人们,一边喊着:
马老四蔑视地瞥了儿子一眼,说:“你早就被人家抓走啦,站在这儿的,只是一个空空的壳子,你的魂儿在人家那边呀,你这个败类!”
“把他弄一边去!”
马连福听到叫喊声越来越近,更慌了神儿,因为这里边有马之悦,有那个抓着他罪证的马之悦。他跟老饲养员哀求着:“爸爸,爸爸,快救救我,他们来抓我!来抓我呀!”
“牵牲口!”
“谁不上前也不行!”
马老四已经看出,光跟这伙人说理不行了,得动真的,就高声地说:“告诉你们,这牲口是党交给我的,你们要是胡来,我可要尽职责,可别说我翻脸不认人!”说着,他从地下拾一根又粗又长的顶梢门的木杠子,两手横着端起,两腿一叉,威风凛凛地一站,瞪着眼睛喊道:“我看你们谁敢动一动!”
“快走!”
这几个红了眼的中农们,谁也没想到这个老饲养员还有这么一手;过去,谁把他放在眼里呀!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燃烧起一股子古怪的贪心和欲望,要是一点儿不能得到满足,就好像活不成了;就算马上进刑场,也想捞到一点好处攥在手里。他们原来估计,抢粮食不易,拉牲口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不料想,到这里又碰上了硬的。这几个迷了心窍的人,看着马老四那副气势和手里端着的杠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最没劲儿的,要算弯弯绕。他的脚往饲养场走,心却往家里走;因为被股贪心支配着,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想退出阵地,又不敢退,也不甘心退,只好跟在后边。
马之悦这会儿急得不得了。他想:如果这一手不来个真的,又给撞回去,这几个人的一股子热劲儿都得凉下去,事情闹不起来,成不了群众性的,往好处争取不了;万一剩下的这几个中农再一散开,自己没有了跳墙梯子,也没有了躲藏的洞儿,这出戏一定得唱起来呀!
马大炮对饲养场的“仇”最大,往这边走的时候,火气也更冲;连那个在大庙前边就开始打退堂鼓、就要拉男人回家的把门虎,一想起前几天使碾子的事儿,想起她家那头壮牲口在饲养场拴了好几年,也把劲儿鼓了起来。
马斋跟马之悦这会儿是“同心同德”、同样的处境;他更清楚这件事情成功和失败对他的利害关系。他希望事情越闹大越好,他好浑水摸鱼,不光解解心头之恨,也给自己打开新天下了;要不然,面目已经大暴露,再装什么样子也装不成了,那可不得了哇!
他们心里又着了火,身上又来了劲儿,又吵吵闹闹地奔饲养场扑过来。比起抢仓库的时候,人数更少得可怜,气势倒显得更猛了。这是因为,马之悦死到临头豁出来了;马斋、马凤兰觉着反正已经露了馅,只好再挣扎一下,也真干起来了。有这三个人喊叫,比刚才马大炮一个人喊叫,那气势当然大得多了。
马大炮毕竟是马大炮,他想得直,也做得直。刚才马之悦在弯弯绕家说的那番话,打的那比方,还牢牢地搁在马大炮的心坎上;由此激起来的狂热,也还分毫不差地保留着。他没有因为碰了钉子撞了墙,稍稍地收敛一点儿,反倒越来火气越大,越是什么也不顾了。牲口拉不走,门都进不去,急得他直跺脚。
抢麦子的事儿垮了,马连福跑了,被马斋圈在沟里的人,有的蔫了,有的溜了,只剩下七八个人,这对马之悦的打击真不轻。他又拼命地给这些还没有完全“凉”下来的人打了一阵子强心剂。他说,只要把各家入社的牲口拉走,农业社就算倒了台,麦子也就保险到了手里;还一再表示,这回抢牲口,马之悦自己要领头冲锋,不让大伙儿得到好处,命也不要了。……这样,散了的班子,总算又对对付付地聚到一块儿。
这个弯弯绕正在想什么呢?他是个最能“绕”的人,自然会有“独特”的看法和想法。闹事一开头,他就机灵地看到,马之悦这边没有“天时”,没有“地利”,更没有“人和”;他就给自己留了两手,做了两种打算。等到抢仓库碰了大钉子,他那把本来就不快的刀,立刻就卷刃了。接着到了饲养场,他忍不住地想到两个严重问题:第一,哪一边有理,哪一边有力量;第二,这样干,是不是出了界线?大庙里、外的焦淑红、焦克礼、韩小乐理直气壮,又胸有成竹;马老四又勇敢、又坚决;场上照样打轧,地里照样收割,焦振丛这伙人,照样把大车赶得那么欢,这不是“理”,这不是“力量”吗!可是马之悦这边呢,找人不来,硬拉的,有的蔫退了,有的硬跑了,有的跳墙逃了,李世丹迟迟不露面,说不定也溜了;如今,这儿只剩下一个富农,一个地主的闺女,一个怪干部,还有马大炮、弯弯绕自己和他们的老婆孩子了,这是没有“理”,没有“力量”呀!弯弯绕考虑到这些之后,就一直躲在远处不上前;见到马老四端起顶门杠子一闹,他的心又猛地一动:马之悦这回要真拼了,可是出边了、过界了,跟他走,好处得不着,一定还得惹一身祸,不如马上跑,不回家,到地里去干活儿……
“这一回,谁也不兴退后,快着点儿!”
马之悦早就留神着弯弯绕。他想:如果弯弯绕一溜,连个“替死鬼”也抓不着了;就是死,你弯弯绕也得给我“陪绑”,就喊:“别听马老四这一套,那是骗你哪!你们既然到这儿来了,咱们就算上了一只船;要想不翻船,就得齐心努力干到底儿;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谁也不用想躲个干净身子!有人想自己往下跳,那是做梦!跳下去,也得淹死你,不如跟着干,有好处,有希望!”
“走哇!自己的牲口自己牵回去!”
马斋明白马之悦的意思,也跟着喊:“反正也闹起来了,不闹也不行啦,干吧!”
“那辕上的骡子是我的,也该还了!”
马凤兰说:“连李乡长都给咱们撑腰,一个老头子怕他什么!”
“焦振丛赶那大车是我的,得归我!”
沉默片刻的人们,在马大炮的带头之下,又猛劲儿朝里边挤。
街上传来一片杂乱的喊叫声:
马老四横端着木杠子拦着门,眼睛里都冒火了。他拼出自己全部力量,鼓足了全身的劲儿拦挡着。可是,他毕竟年老体弱,又寡不敌众,让这些迷了心窍的人推着,不住地往后退。他是多么着急呀!万一这些人闯了进来,拉走了牲口,这个农业社不就算散了一半儿吗?这是马老四的耻辱,东山坞的耻辱,也是社会主义的耻辱!他决不能让他们把牲口牵走,牵走一会儿也不行!他觉着,这一回,真到了拼出自己这一条老命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了屋里的儿子,就大声喊:“连福,连福,快来帮我一把呀,快来呀!”
马老四见儿子这副包样子,万分痛心。他有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儿子,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有这么一个软骨头的儿子,不如没有好;他甚至感到,自己真像没有这么一个儿子,这儿子是不属于自己的……
马连福正趴在窗户里朝外看。他急怕交加,那满头的汗水,好像掉雨点儿一般,两只手把窗台上的泥皮都抓坏了一片。他看到这种气人的情景,听到爸爸的喊声,再不能忍了,一步跳下炕,要往外边跑。
马连福畏畏缩缩,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也不知道该对自己的父亲说什么好。他已经明白了他父亲的心意,这个心意是正当的、高尚的,是充满着热情和期待的;每一个做儿女的都应当满足父亲这样的要求,而不应当辜负他。可是马连福有难言之隐,不能这样做。
马之悦精神来了,大声喊:“马连福,你跑到这儿来了?躲了和尚,你还躲得了寺吗?躲着也有你的份儿了;快出来吧,什么也不让你干,就从后边把你爸爸拉开,就算你将功折罪了!”
马连福哇马连福,你快快挺起胸膛,抖起精神,参加到斗争的行列里去吧;去跟大多数人一起,保卫我们的社会主义吧!这是你赎罪的机会,是你立功的机会,是你重新做一个阶级战士的机会呀!你为什么沉默?你又为什么后退?你想躲避?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充满了阶级斗争的时代,谁也躲避不了它。你躲到工地上,你又躲到饲养场,那只是肉体的逃避;你的灵魂,你的精神,已经被敌人俘虏了,被敌人抓着;你应当把你的灵魂和精神夺回来,让它自由起来,让它属于你;要想做到这一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斗争啊!
马连福浑身没了劲儿,整个身子钉在那儿不能动一动,只觉得天昏地暗。
这是一个父亲的召唤,一个阶级的召唤,是战斗的召唤,革命的召唤!
人群外边有人喊了一声:“不好了,沟南边来了人!”
“哎呀,连福,不当坏人就行啦?一般的社员要是做到这样,行了;可是,咱们是贫农。在这个紧要关口上,不当敌人的枪使,对咱们这号人说,这是最起码最起码的尺子,根本提不到话上。你得顺过枪去打敌人。你得当战士,保卫咱们的社会主义,这才是咱们应当干的。连福,快去吧,到时候了,你得立功赎罪了。听我的话,去帮帮长春他们,快去斗争!”
马斋回头一看,马长山和玉珍几个人奔这儿来了,就着慌地说:“真的来了,怎么办呀!”
“爸爸,您瞧着,我往后要是再沾沾坏人的边儿,您就割掉我的脑袋。”
马凤兰喊:“老马,快想办法!”
“就是你!”
马之悦见势不妙,蹿上去要把马老四抱住。
“我?”
马老四举起杠子:“你,你个坏蛋敢挨我一下!”
“坏人扯起伙来要闹事儿,他们要压服党支书,要搞垮农业社,要抢粮,要变天。这会儿,社员们正在场上、仓库,还有地里,跟他们斗哪。你就赶快跟长春他们站到一块儿去,跟坏人斗,斗啊!这就是你的行动!”
马之悦手疾眼快,冷不防地抬起了他的右脚,一使劲儿,踢在了马老四的胸口窝。
“怎么做?”
马老四应声倒下,只觉得胸部一阵刀剜似的剧痛,一股子火辣辣的热流从心口窝涌到嗓子眼儿,嘴一张,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
“对。行动才能露出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小子要是真拥护社会主义,那就做做给我看吧!”
鲜血喷了马之悦一身,也喷在前边的马斋和马凤兰的身上。
“行动?”
站在旁边的女人又跑又叫:
“真假虚实好辨别,到了紧要的节骨眼上,一下子就清楚啦。连福,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会听的,不如会看的。你这拥护社会主义的话是不是真从五脏出来的,不用扒心,也不用剖腹,连福,爸爸得看看你的行动!”
“哎呀,不好!”
“对!”
“出人命啦!”
“从五脏里都拥护社会主义吗?”
马大炮一时也吓得傻了眼,惊慌地朝后退。
马连福说:“五脏!”
马老四不能倒下,他得守住这个大门,保住他的牲口。他用尽平生的力气挣扎着,“噌”地一下子又站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木杠子,逼着后退的人。他的眼睛瞪得像两颗烧红了的铁球,嘴角往外滴着鲜血;殷红的血液,流过他的胸前,又滴到东山坞的土地上。
马老四说:“你别怪我信不住你,眼下不是平常的时候;咱们对待的事儿也不是父子俩的事儿。每个人都有一张嘴,每个人都有一个舌头,好听的话儿谁不会说呢?马之悦没有说过好听的话吗?李世丹没有说过好听的话吗?他们比咱们这些穷骨头说的好听得多,可是干的实际事儿是啥样呢?吃人饭,拉狗屎,口是心非,做的跟他说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间,不是一回事儿!我要问问,你说的这些好话是从五脏里说出来的,还是从胳肢窝掏出来的呢?”
连槽里的牲口都被惊呆了,一个个竖起耳朵,伸出脖子,“咴、咴”地叫着。
马连福看看爸爸那铁板一样的脸孔,差一点儿要哭了:“爸爸,您就一点信不住我啦?我过去是干过错事儿,萧支书教育我,您教育我,王书记教育我,我全听了,我认错、认罪了;我往后一定黑夜白天加在一块儿干,还上这笔账;您还不信我,还让我把心扒出来给您看呀?”
马之悦、马凤兰和六指马斋推拥着那些朝后边退的人,声嘶力竭地喊叫:
马老四紧走几步,跑到前边,又把儿子拦住了:“你别急着往里钻,咱们还没有把话说完哪!”
“不要怕,拉牲口呀!”
马连福也松了一口气:“是呀,我就是这样想的。在工地上,好多同志都帮助我开脑筋;他们的话,跟老萧的话,跟您的话,全是一个样儿,全盼望我败家子回头。跟着这伙子人干活儿,干的又是给儿孙创业、造福的活儿,心气一下子就变啦。您没见那河哪,好多段是从山半腰开出来的,真不得了哇!要不是组织起来呀,八百辈子也办不到。河水马上就要引过来了,好日子到门口儿了,我还能再干坏事呀?那就连自己都对不起啦!”说着,就又朝大门口外边瞧着,直奔小土屋里走。
“快呀,一不做二不休呀!”
马老四仔细地把儿子打量一遍,又追问了一遍,在心里翻了几个来回,这才有点相信儿子的话。他开始用亲切的语气对儿子说:“这就对了。咱们是穷人,活着跟党一条心,死后,钉糟木头烂,也不能变了颜色!”
“不拉也不行了!”
马连福一迭声地喊:“不,不,爸爸,我再不能跟他们干坏事儿了,我可不能再让他们当枪使了,这一辈子我也不能再沾马之悦这个大坏蛋了!”
“李乡长说的话,你们还怕他什么呀!”
马老四听儿子这么说,就把口气缓和了一些问:“拉你去抢麦子,你为什么往我这儿跑?”
钉在屋门口的马连福像是大梦初醒。从爸爸胸膛里喷出的鲜血,先是把他吓得一颤,随后,就好像跌进火炉子里一样,浑身都烧起来了。他忘了一切,也不顾一切了,喊道:“马之悦,我日你奶奶了!”又猛地转回身满院子找家什;可是找不到,忽见门口有一只小板凳,弯腰抄起,朝这边冲着,照着马之悦的脑袋就砸了过来。
“爸爸,您还不知道呀?弯弯绕他们闹哄着要抢麦子,全在沟里,都拿着口袋。我刚到家,他们就要拉我去领头干。马之悦坏到家了,硬要拉我去……”
马之悦用胳膊一架,没砸着。
“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你的脸色不对,你不用骗我,说实话!”
小凳子从马凤兰的头上飞过,跳到已经躲到南墙根的弯弯绕脚跟前,吓得他靠在墙上,脸灰的像一块砖头。
马连福说:“看看您……”
马之悦破口大骂:“马连福,妈的,你……”
马老四硬着心肠,还是不放松地追问:“那你为什么往我这儿跑?”
可是没容他全骂出口,马连福已经蹿上来了,伸手揪住了马之悦的衣裳领子。
马连福又攥拳头又咬牙地起誓发愿说:“我要是撒一句谎,天打五雷轰!”
马之悦也揪住马连福的衣裳领子。
马老四哼了一声,非常坚决地说:“连福,我告诉你吧,我只认社会主义,不认儿子,你要是跟走社会主义的人一个心眼儿,咱们是父子;你要是跟那些坏人一条道儿,是他们派来干坏事儿的,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你赶快给我走;不走,咱们就有个你死我活,有你没我!”
马连福举起一只手,抡了个半圈儿,重重地打在马之悦的脸上了。
马连福急得直跺脚:“爸爸,全是实话,你还让我说什么呀?我到您这儿呆一会儿都不行啦?我离开家好多天,您就不想看看我啦?”
马之悦的腮帮子上先是一白,接着变成五个红色的手指头印儿,立刻又肿得像半个发面馒头;想还手没有打着,就用整个身子压过去。
马老四说:“不行,等把话说清楚了,你再进我的屋;不说清楚,半步你也别想再动!”
马连福朝后踉跄一下。
马连福哀求着:“您先让我进屋里去,有话咱们爷俩再慢慢说还不行吗?”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儿了。马之悦一下子把马连福压在底下,马连福又一下子把马之悦压在底下。
马老四见他神色异常,更加多心了,就几步跨到跟前拦住,不让他再往里走:“别动!”
人们都退一下、拥一下地看热闹,呼喊着。
马连福一边扭头往后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一边朝里边迈着步子,小声回答:“爸爸,是真的,全是真的。”
马凤兰和马斋扑过去要帮一捶,一齐拉扯马连福。
马老四一边听着,一边暗暗地警告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轻信他的话;儿子一身毛病,离开家好几天,到底儿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为什么这样巧,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村里一闹事儿,他就回来了?得多加一份小心。他想到这儿,就大声问:“你这一套话是真是假?你给我说实的!”
赶到这儿的马长山猛地蹿上来,拧住了马斋。
马连福连忙地摇头摆手:“不,不是。我,我是工地领导派回来弄面的。”
玉珍也蹿上来,揪住了马凤兰。
马老四放下手里的家什,急跨两步迎过来;两只眼睛睁个溜圆,紧盯着儿子问:“马之悦给你捎信去啦,让你回来的?”
马大炮也要过来帮一手,把门虎扯住他,死拉硬抻地把他弄到弯弯绕跟前。
马连福朝里走着,强作镇静地说:“啊,啊,回来了……”
马大炮喊叫着:“反正是拼了!”
马老四倒有点儿懵住了。他奇怪地打量着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弯弯绕看着吐了血的马老四,猛然想起了支书的儿子小石头;不由得看看正在地下打滚的马之悦,心里一颤,惊慌地对马大炮说:“傻蛋,你还想往马之悦身上靠哪?”
他跑进饲养场,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亲人,心里又热、又酸,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叫了一声:“爸爸……”
马大炮还不服气:“怎么呀?”
马连福从他家的后院跳墙出来之后,想找个路口跑出村,直奔工地;偏偏赶上弯弯绕这伙子人从大庙那边卷过来,正在吵吵着到处找人、叫人。马连福怕碰上他们,怕再让马之悦给抓住,灵机一动,抽身往东跑,从东头出去,再往北拐,就方便多了。他跑着跑着,抬头一看,跑到饲养场了;心想:自己要是这样跑了,马之悦会不会在孙桂英他们娘俩身上使坏水?自己到了工地上,也不能放心,家里的人也得惦着;不如找爸爸去,这个地方没有人来,正好躲藏,能打听到消息,还能找一点东西吃。
弯弯绕说:“马之悦干出界啦!”
他稍稍地安定下来,回到牲口棚前边,刚刚拌起一槽料,又被一串慌乱的脚步声惊了;扭头一看,进来一个人,呀,是他的儿子马连福!
“退呀?”
马老四在心里边宽慰着自己:不用慌,不用怕,没事儿;有萧长春、韩百仲他们在前边顶着,坏人再厉害也不用想闹出手去。他还给自己鼓劲儿:你就好好地喂牲口吧,把它们全喂得饱饱的,过两天就要用它们套车送公粮了,还要用它们套耠子灭麦茬、种晚棒子了……
“看看。”
街上没有行人,远处传来嘈杂的喊叫声;起了风,尘土在空场子上卷过来,又卷过去了。接着,喊叫声变得小了,风也停住了,村子里又显得过分地安静了。
“这不白闹了吗?”
饲养员马老四从大脚焦二菊的嘴里得知村里闹事儿的消息:李世丹放了马小辫、马之悦正鼓动中农抢粮食。他又是气,又是急,又有点惊慌不安。他不能出去帮帮场上打麦子的人,也不能出去帮帮看仓库的人,他一时片刻也不能离开饲养场,这儿是他的阵地呀!他一边骂着这些黑心的人们,一边走进小土屋,又从小土屋走到院心,又站在大门口朝街上张望。
“你还想进法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