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之悦很留神这句话:“嘱咐什么了?”
坐在一边的马斋插言说:“老五,你快把王掌柜嘱咐的话,对马主任说说吧。”
瘸老五说:“他怕您因为出了点小差错,松了劲儿。我说不会的,马主任是宰相肚子撑开船的人,眼光可远啦!县城工商界也开始大鸣大放了,他们整天都在开会。等几天不见老范回来,我又不好在那儿多呆,就上北京走了一趟……”
马之悦摇摇头,又说:“我让立本给他写了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音。”
“在北京看到志新了?”
瘸老五说:“挺好的。王掌柜说,老范这阵子忙得厉害,要上京,又要下乡;还说,过几天要转到咱这边来,他没找您吗?”
“嗨,热闹着哪!志新也是整天开会,我找他几趟,就在会客室里见着一回,说一会儿就分手了……”
马之悦忙问:“老范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呀?”
瘸老五说:“在县城里没有找到老范,我……”
“黑夜白天开会,大概是累得够呛,脸上蜡黄蜡黄的,头发长长的……”
马之悦问:“老五,真把人急死了。你怎么去这么多日子才赶回来呀?”
“说什么了?”
瘸老五心里边也是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道怎么汇报才能让自己不挨撸,才能让马之悦高兴。
“出来进去不断人,也没有多说。他说,他对这回斗争很有信心,一定要干到最后胜利。我问他多会儿回来,他说快了。还约我晚上找他,好好谈谈,结果又找几趟,都赶上他们开大会,不能会客……”
马之悦一面给他倒酒,一面察言观色,生怕这个瘸子给他带来不幸的消息。
“把你见到的情形说说我们听听,眼见为真,你是亲眼见的,比刮来的风要可靠得多了。”
瘸老五连忙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只要您的身子棒棒的,也就是我们大伙儿的福气了。”
瘸老五左右瞧瞧,不好开口。
马之悦说:“身上没病,全在心里边。”
马之悦说:“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这个地方保险,谁也不会想到这儿还能藏龙卧虎。哈哈!”
瘸老五一边落座一边问:“没闹病吧?”
瘸老五说:“闹腾得可厉害了,满天下都是大字报。大字报,知道吧?就是把对共产党的意见,全都用墨笔写在纸上,哪儿人多显眼贴在哪儿……”
马之悦笑笑说:“很快就要胖起来。坐呀!”
马之悦插言问:“你没抄点来吗?”
这会儿,瘸老五进了茶棚,点头哈腰地说:“马主任,几天不见,您可显得有点瘦了。”
瘸老五说:“人家不知道我是啥人,怎么能放我进去;再说,进去了,那么多大字报,我也抄不过来呀!嘿,还有哪,到处都在开会,从早到晚都开,会上说的也跟大字报是一回事儿……”
这个干了多半辈子小买卖的人,是马之悦的“财政助理”,只要沾上买卖边儿的事儿,马之悦都要找他拿主意。早先他在这个镇上跟别人合股子开个小杂货铺,杂货铺是名儿,实际上是个“宝局”。后来赔了本儿,输干了钱,就摆小摊子了。他反对搞什么合营小组,总想再搞起那投机倒把的自由营生,一直不能随心如愿,反而觉着这路越走越窄了。他又搬回东山坞,抓个靠山,抱住了马之悦这条粗腿。从打马之悦不得意起,他也跟着不得意了。买卖很不好做,不要说聚个赌、耍个钱不行,就买东西掺点假、给少点分量,村里的干部们都不依。他盼着马之悦快一点儿时来运转,好借这棵大树乘风凉。因为对马之悦“忠心耿耿”,加上好喝一口,不知不觉地跟马斋就成了莫逆之交,为了他们各自的目的,也就一块儿搞起反对社会主义的勾当。
马之悦又着急地问:“你听了?”
瘸老五从小棚子里钻了出来,捏灭了烟卷儿,搓着被烟卷儿熏黄了的手指头,一瘸一拐,东张西望地走进茶馆。他离家快十天了,走的时候,村里的事儿正闹得热,也正在危险时刻,他不知道发展成什么样了,也就不敢贸然地闯回村里去。
瘸老五说:“人家开会怎么会让我进去呢!”
马斋当然不会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嘻嘻一笑,又朝修车子那个小棚子点了点头,指了指凳子。
马之悦也笑了:“我有点高兴糊涂了。还有呢?”
马之悦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忙说:“在哪儿?快让他来呀,这儿是树林子,不是老头子的手掌心了。怕什么呀!”
瘸老五搜着枯肠,想多找点惊人的消息,一方面可以给马之悦鼓劲儿,另外,也好跟自己这个老保护人显示自己是怎么样出色、超额地完成了任务。可怜得很,他在北京住的这几天,好像个老鼠似的,到处躲躲闪闪,只有在马路边上或是公共汽车上听到个只言片语,或者在机关、学校的大门外边朝里看看。他能知道多少东西呢?为了讨好,他只能胡编乱凑,尽量说得生动,尽量就着马之悦的要求来个顺竿儿往上爬。
马斋说:“老五也来了。”
马之悦想起马志新信上提到的那个大学教授,就问:“后来你没有再见到志新,也没找找旁的熟人吗?志新的那位教授,你不是认识吗?”
马之悦说:“谁知道又绕什么哪!晚来一会儿也好。喝吧,一边喝一边等着他们。”
瘸老五说:“人家是进攻的主帅,忙着哪,一天到晚不回来,总是开会。我倒是从他家里那个保姆嘴里边听到一星一点的,也都靠得住。听那口气,这位教授关在屋里给共产党写意见,写了三个多月,一百多条;人家还要搞竞选,想当个总统。”
马斋左右瞧瞧,问:“弯弯绕他们还没来?”
马之悦问:“真有人提出轮流执政吗?”
马之悦抬头一看,是六指马斋,就笑笑说:“不是浇愁,是浇劲儿哪!坐吧!”又转过脸对那老头子招手:“伙计,再来个盅子。”
瘸老五连忙说:“提了,提了。轮流执政,就是各党各派,你当几年总统,我当几年总统,还要像美国那样,来个竞选,谁有钱有势,就能选上……”
有一个人站到他的跟前了:“嗬,自斟自饮,以酒浇愁哇!”
马斋忍不住问一句:“共产党会答应吗?”
马之悦轻轻松松地吃着喝着,脸上放起光来。
瘸老五笑笑说:“那可就不由他了。”
老头子放了麻雀,端过一盘子猪头肉和一壶烧酒。
马之悦又问:“你这话有根据吗?这可太重要了。”
马之悦想到这里,心里又忽地一动,立刻换了个位子,脸朝外地坐下来,一边倒茶,一边朝那个老头子说:“伙计,有好酒菜没有?嘿,来上一点儿!”
瘸老五编不出来了:“根据,根据嘛……”
马之悦呆呆地望着那两只小麻雀在老头子的手心上飞起来,又落下去,心里边又有意无意地想开了。他觉着,小麻雀完全可以得到自由,它们身边不远的地方就有树林子,就有小河,就有庄稼地,就有广阔的天空;只要它们一抖翅膀,不听老头子的口哨声,那就可以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可是它们不敢跑。怕什么呢?怕被老头子把它们捉回来挨整吗?他怎么会把你们捉回来呢?他又没有翅膀,怎么会捉着你们呢!你们怕没吃的吗?满地的麦子,吃吧,天底下是空的,飞吧!可是你们为什么不飞走呢?傻瓜,傻瓜呀!
马斋捅他一下子说:“喂,你不是带来几张报纸吗,快给马主任看看吧!那不是根据吗!”
“不敢跑,也不想跑了,我这儿有好吃的给它。”
瘸老五这回可有了救,赶忙撩着衣裳襟儿,掏了半天,掏出两张叠揉得像一块发面烙饼似的报纸。这两张报纸是县城那个王掌柜给他的,让他带给马之悦,就像宝贝似的,一直揣在怀里,所以揉得很烂。他小心地把报纸抖搂开,递给马之悦。
“它们不敢跑?”
马之悦把报纸展在桌子上,忽地,一溜画了红道的铅字,闪光灯似的照进了他的心窝里,那字儿是:“……搞得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推翻你们,这不能说不爱国,因为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共产党亡了,中国不会亡……”
“喂的。”
六指马斋忙在一旁加注解:“老五听人家说,这位先生,过去就干大事儿,威风得不得了;这会儿在什么大学校里当老师,你看,《人民日报》是共产党管的,骂他们的话都不敢不登出来,这还不是根据吗?马主任您说呢?我这眼光比您当然是差得远着哩!”
“怎么能这么听话呢?”
马之悦仔细地看着,不哼不哈,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稳稳地落了下来。人证、物证都已俱在,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马小辫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要变天了,大好时机到了,可不能错过去,我要报仇啦!……”怪不得上边允许别人大鸣大放,怪不得连乡长都要翻案,噢,是这么一回事儿呀!马之悦看到了大好时机就在眼前,这一回到了他采取决策的时候了,要给自己找出脱身的缺口,也得给自己找到站住脚的地盘,不能坐享其成,也不能再犹犹豫豫……
老头子说:“乖乖的听话。”
瘸老五和六指马斋两个人,手里端着酒盅子,眼睛望着马之悦,等他说下文,等他决定。他们都知道,这一次茶棚里会合,对他们这一伙人的命运,是有决定意义的,必须得拨拉、拨拉最后的算盘子儿了!
马之悦看迷了:“嘿,真有意思。”
马之悦把那几张报纸小心地叠起来,放进上马子里边,又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喝下去,抹了抹嘴唇,把酒盅子往桌子上一蹾说:“干,这回坚决干!”
老头子把两只小麻雀放在一个手心上,又从衣兜里掏出两根火柴,在麻雀的眼前一晃,又高高地朝上一扔。只见那两只小麻雀腾空而起,没等火柴棍儿落到地上,正好,一只叼住一根,又飞回老头儿的手心里。
两个人同时说:“对,这才是大丈夫!”又同时把苦辣的酒倒进嘴里。
马之悦奇怪了:“咦,它们怎么不跑哇!”
马之悦夹了一口肉说:“可也别忘了稳。要稳,越稳当越好。”
老头子嘻嘻一笑:“跑不了。”说着,摸摸它们的翎毛。
瘸老五说:“稳不是坐在炕头不动。”
马之悦一扭头,只见它们落在那个老头的手心上,一手一只。他喊起来:“快抓住,快抓住,别让它跑了!”
六指马斋说:“房顶上不会掉肉包子。”
卖烟酒的那个老头在那边一声口哨,两只小麻雀“呼”下子,飞走了。
马之悦说:“只要时机一到,咱们马上揭盖子。现在,咱们得生着法儿创造条件!”
两只小麻雀落在马之悦面前的这张桌子角上了。好大的胆子,连人都不怕了。他一伸手,小麻雀“呼啦”一下子,又飞起来,围着他的光脑袋转悠;这边扑,那边转,怎么也扑不着,气得他端起一杯热茶水就要泼。
两个人把脑袋伸过来了,眨巴着眼睛,用心听着。
马之悦假装喝茶,仄着耳朵偷听着这两个小商人的议论,两只眼睛不住地朝大道上溜,心里不住地盘算着。他猜不着瘸老五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消息,瘸老五在北京亲眼看见的动向,要是能够跟马志新信上说的一个样儿,那可就太好了,马之悦就能够像两个小商人说的那样“敢想敢干”地“下家伙”了……
马之悦扳着手指头说:“杀人先砍脑袋,咱们东山坞的脑袋是姓萧的。”
“嘻嘻。”
瘸老五使劲儿点点头。
“一见要分麦子,你红眼了,分完了又想弄茶馆,对不对?”
马斋说:“对,对!不把他收拾了,什么事儿都不用想顺顺当当的,这是一块拦在咱们路上的大石头!”
“我真不想弄这个小茶馆了!不如参加农业,好分麦子。”
马之悦还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现在咱们一边等着马志新,也得一边干着了;我想四条管子一齐下!”
“敢想敢干嘛!不论什么事儿只要敢下家伙,就能办成!”
瘸老五问:“哪四条管子?”
“听说这条河南边往北挖,北边往南挖,说话就要挖通了。这年头真是说什么有什么,说让河搬搬家,一下子就搬了。”
马斋说:“你别急,听马主任往下说,一听,你就乐了。”
老头子说:“麦子长得好,咱们就有白面吃啦,我们的生意也就好啦!”
马之悦说:“第一条跟第二条是一档子事儿,先把焦淑红这个骚丫头铲走,再整萧长春!”
老太太说:“听北边我那侄女讲,他们的麦子长得可好啦,比咱们这边的平川地还有成色。”
马斋插一杠子:“听说焦振茂又反悔了,不想去相亲,有这话儿吗?”
卖茶的老太太和卖烟酒的老头子,还在聊着闲话儿。
马之悦说:“事情办成办不成,那再两说着,起码可以让这个骚丫头心神不安,让萧长春对她不满;萧长春一吃醋,心里一空,就得找点什么填填。那个破鞋孙桂英,心里的火早烧起来了,保险盯住萧长春不放。只要他们一沾边儿,瞧着吧,我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辆从北京开来的公共汽车停下了。背包的、提兜的、抱孩子、搀老人的旅客,一个个喜眉笑眼地从车子里跳出来。
两个人同时叫了起来:“妙,妙!”又同时端起酒盅子。
尽管马之悦越想越得意,心里边却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苦辣辛酸的味儿。他清楚,自己这一回是冒天下最大的危险,可是又不能不冒。近来,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一个一个地失利,几乎还没有一件跟着他的心意走;那么,这一场最后的决斗,是时来运转呢,还是彻底砸锅呢?反过来想,自己要是不冒着危险干,不硬着头皮闯一家伙,这个锅不就砸得更快、更彻底吗?投机粮食的事儿,早就露了馅儿,土地分红的事儿,也显了眉眼,那伙子中农一吃到农业社的甜头,再经萧长春用软手腕一拉,能保险他们不反过来咬自己一口吗?还有县里的范占山,这阵子越干越没顾忌了,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的?那边一旦露了马脚,一条线拴着两只蚂蚱,跑不了他,也蹦不了我,转过来,转过去,还是自己砸锅!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拼死,也许能拼出一条活路,这二十多年里边,自己不是拼杀过好几道大关大卡吗?
马之悦说:“第三条管子是把李世丹抓到咱们手里。”
今天他到这儿赶集,有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头一件,瘸老五来了信儿,说今天赶到柳镇,有些话在这儿说要比在家里方便;第二件,马志新信里边传来的那个重要消息,也得在这儿跟弯弯绕、马大炮这几个人透透风;第三件,一切事情办完之后,他得称上二斤细点心,再买上几盒好烟,探望探望在家里养病的乡长李世丹。这三件事儿都是有关的,像是连环套,一环套一环:瘸老五在北京住了这些日子,一定见到了马志新,一定看到了许多实在的东西,他看到的,可以印证马志新信里边说的话真假虚实;得到了证实,就能大一点胆子往几个富裕中农耳朵里多吹一点儿;把中农煽动起来之后,再见李世丹,要说的事儿,跟他好说了,要讨的底儿,也好讨了;摸准李世丹的心思,拉住这个硬拐棍儿,事情也就更好办了。在所有可以希望的门路里边,马之悦对李世丹要回乡里工作的事儿,抱着极大的希望。李世丹是马之悦的老上级,两个人有交情,相互间也摸脾气,在马之悦看来,李世丹也是一个不得志的人。论文化,不要说乡里的领导干部,就是县上的,也不见得有几个比李世丹念书念得多,他的能说善讲,心眼灵活,更不是别人可以比的;庙会上在剧场里给观众讲话,一讲三个钟点儿,连讲稿都不用,讲得头头是道。本来区、县干部一支援厂矿,他可以提拔当县里的部长了,反而连区长都没有保住,一降到底,老是蹲在那儿没有动窝。他怎么会不病呢,那是心病呀!这个人敢闹翻案,对目前的局势,也一定会有自己的看法。假定,大鸣大放的事儿能得到这样一位领导支持,再有马志新一旁助劲,那可就太保险了……
瘸老五怀疑地问:“李世丹是共产党的乡长,他能跟咱们一块儿干吗?”
茶水在马之悦的面前飘起了香味儿。他端起碗,吹了吹,喝了一口;两只眼睛盯着大道,总不见他约好的那些人到来,心里也很有点着急。
马之悦说:“我还是共产党的主任哪!”
老太太熟练地把一壶茶泡上了,倒了一碗,就回到她的座位上,又跟隔壁那个老头子聊起他们没聊完的话儿。
马斋说:“嗳,这话全有了。我也看出来了,李世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就是因为反对搞农业社才挨的整呀!”
马之悦在最里边那张桌子旁边坐下来,把上马子搭在长凳子的一头,又左右瞧瞧,说:“绿茶。有龙井吗?”
马之悦接着说:“第四条管子,这是极重要的:抓群众!要把事闹起来,光有上边,没有群众不行!”
她站起来,习惯地把抹布一抡,搭在肩头上,招呼说:“同志,喝茶。喝红茶,还是喝绿茶?”
马斋说:“萧长春他们也使劲儿抓哪!”
马之悦是这个小茶馆的头一份主顾,给卖茶的老太太带来喜气,也就显得特别热情。
马之悦说:“咱们是黄鼠狼,不走大门口,专钻水沟眼儿,各有各的路;他们抓穷鬼,咱们抓富户。一改了制度,说话最吃香的,就不是什么劳动人民了,翻了个儿——有钱能买鬼推磨,富户就成了台柱子。”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这一条管子马上就得抓,就说:“你们俩吃足了,转转去吧,我一会儿还要找弯弯绕他们,这回得撒巴掌给他灌灌米汤。”
卖茶水的老太太倒不显得着急和冷落。她坐在灶边,脸朝着公路,静静地等候着她那“红火”的时刻。呆着烦了,她就歪着身子,大声地跟左邻那个卖烟酒和猪头肉的老头儿搭上几句,或者很有点嫉妒地朝修自行车的棚子瞥一眼。那边的生意最兴隆,许多赶集的人,修车或不修车,都来到这儿存上车子,再进街里办事儿,那两个手艺人真有点应接不暇。
马斋说:“我跟老五在这儿帮帮您。”
小茶棚很简陋,四根歪歪斜斜的榆木柱子,撑着一个高粱秸和泥巴结构起来的顶子。棚里有一个高高的灶台,几把“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笨重铁壶,还有几条粗糙的长凳子和几张歪歪扭扭的方桌。天还早,不到人们想喝茶和“打尖”的时候,只见大车小辆、成伙或单行的人,急急忙忙、吵吵嚷嚷地从棚子前边走过去;不仅没有人进棚子来,也没有人朝这边看一眼。
马之悦摇摇手说:“不行,不行!钓这种鱼,不能用大块肉,只能用小虫子。咱们的底儿不能完完全全地露给他,那会坏事儿的……”
这儿是一条横贯东西的石子公路,路北是集镇,路南是平原。公路是宽宽的,靠南边有一溜棚子和土屋,一家修自行车的,一家钉牲口掌的,一家卖烟酒的,末了那家是个小茶棚子。
瘸老五又担心地问:“不透底儿,他能跟着大干吗?”
东山坞的好多人都来赶集。别人赶集是往热闹地方挤,马之悦却往背静地方溜。他从街北口进镇,仄着身子在人流里挤了一截儿,又绕着小胡同,来到街南口。
马之悦蛮有把握地说:“能!有麦子,用分麦子、农业社这两宗事儿当引子,保险他们乖乖地上钩!瞧好吧。喝呀!”
麦收前最后一个集日,开市又早,来的人又多。方圆一二十里的庄稼人匆匆地奔这儿来了,麻利地把事儿办了,又急急地从来的那条原道儿赶回去了,最恋集的人,也不像冬闲时节那样,不慌不忙地到处逛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