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参加会了,我有个任务,得去赶集。你就按着咱爷俩昨晚上商量的那样做就行了。”
“我扶着您,在沟里碾子那儿开。”
焦克礼急了:“嗨,支书不参加,您也不参加呀?这可让我怎么开呀!”
“你不是也打扮上了吗?”
喜老头严肃地说:“怎么开得好,你就怎么开呗!”
“嘻,喜爷爷,打扮上了。”
焦克礼恳求着:“您不能走,不能走!”
喜老头也经过一番打扮:新洗的裤褂、腿带,还穿着一双新布鞋;换了新拐杖,背着上马子[1]。
“怎么啦?”
焦克礼又急忙往狮子院走。正巧碰见喜老头从大门道里走出来。
“你们都撒手不管怎么行呢?”
萧长春对这个新手,既没有指点什么,连嘱咐一句什么都没有,说了声“回头见”,就走了。
“生产队交给你了,别人只能在旁边给你出出点子,干的时候,还得你。小伙子,动动心思吧,别总靠别人扶着、拉着的走道儿,那可不能长本事呀!”
焦克礼见萧长春没有留下来的意思,也不好再勉强。
焦克礼这回可真为难了。
“不要怕,开不出乱子来;万一出了乱子,回来我替你收场。”
喜老头把肩上的上马子颠了颠,把拐杖从左手倒到右手里,说了声“回头见”,也走了。
“你就是在旁边站着,也给我壮胆呀!”
焦克礼又糊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拉住喜老头吧,不敢;赌气吧,不行;把会议推迟一下吧,更不好。说不定都有好些人到会场上了,跟人家说:“因为旁边没有给我壮胆的人,这个会我不能开,改个时间吧。”哎呀,这该多丢脸呀!这是丢穷人的脸,丢党的脸!焦克礼决不能在马之悦、弯弯绕这些人跟前丢这份脸,就是上刀山、跳火海,他也得闯闯!就不信闯不过去!
“开队会还得让支书替你吗?”
年轻人想到这里,那种胆怯和为难的情绪一下子消散了。他壮了壮胆子,离开了狮子院门前,顺着那缠着喇叭花的寨子朝前走。
“别呀,我们要开会了!”
寨子那边,也有两个小伙子,几乎跟他并排着走;寨子挡着,谁也看不见谁。
萧长春说:“我马上就走。”
“这两天我到北边放牛去啦。刚才到河边上去看看,我的妈,这一堆肥,好像一座小山!”这是韩德大的声音。
焦克礼跑到跟前说:“我还当你赶集走了哪!”
“就是这两天挖的,农业社真是力量大呀!”这是马长山的声音。
萧长春站住了,朝焦克礼微笑着、打量着;那笑容和眼神里,隐藏着多少深情厚谊呀!
“你说邪门不邪门,偏偏有人说农业社不好。”
焦克礼老远就高兴地喊:“支书!”
“不管别人怎么说,咱们心里有底儿。要不是农业合作化,到咱俩这个岁数,早给地、富扛活去了!”
只有一个人,赶集没早走,饭也没早吃,为了新队长上任的第一个会议,他走了半条街,专找几个中农户,简单地谈了几句重要话;这会儿,他刚跟喜老头碰了面,从狮子院走出来,在胡同口遇上了焦克礼。
韩德大一跺脚:“去他妈的吧,让他们剥削去呀?”
赶早集的人都走了,没有赶集去的人家正在吃饭;街道上连孩子都不见,显得十分清静。
马长山笑了:“嘻嘻,就你韩德大这两下子,要人力没有人力,要牲口没有牲口,死乞白赖地干几年,地卖光了,债背上了,你不去扛活,等着饿死呀!”
焦克礼从吊竿上拉下一件洗得白净净的布衫,往肩上一披,就走出家门,先找喜老头,好一块儿去开会。
“要说咱们这一辈人真好。有农业社,保了险,还能干大事儿。你看焦克礼多抖哇,当队长了。他倒走运气!”
玉珍瞪他一眼说:“多不讲卫生!”
“怎么叫走运气呢?人家从小跟他爸爸学,后来又跟韩百仲和萧支书学;人家比咱们进步,你不认这个账?”
焦克礼说:“让人家把饭吃完了,在会场等我呀?你替我打扫了吧。”说着,把半碗粥倒在媳妇碗里了。
“那倒是真的。唉,我哪儿都比不上他……”
玉珍说:“把这碗粥吃了再走哇。”
“比不上,使劲儿追呀!快走吧,要开会了。”
焦克礼说:“看样子,我的威信不行呀!妈,您主持这个会吧,我要走啦!”说着,丢下饭碗跳下炕。
…………
接着,妈妈又把儿子、闺女和媳妇挨个嘱咐一遍。她说的意思跟焦克礼刚才说的差不离儿,可是听话儿的人全都心服口服。
焦克礼在寨子这边听着伙伴们的议论,抿着嘴儿一笑,庄严地迈开了大步。
妈妈这句话,很有劲地碰在焦克礼的心上了,就说:“妈呀,您不光觉悟性高,政治水平还不低哪!告诉您个底吧:您这个儿子,永远都不会像他那样!”
这会儿,太阳刚出山,喷出火焰般的光芒;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下没有一丝儿风,好晴朗的日子呀!
妈妈说:“千万别像连福你叔那样,跟几个中农户打连连,面子软,手心黏,里外不分,远近不看;学滑了,学懒了,学馋了,末后了,连屁股都坐到人家那边去了!马老四提起他来就伤心,所有的穷人都觉着脸上无光。我可不希望有这么一个儿子!”
焦克礼在这样的日子去上任,去挑革命的重担。他想起了他的爸爸。爸爸当年给地主马小辫扛长活。有一天在井台上挑水,过来一小队八路军,想找个人带路。爸爸扔下水桶就领着队伍走了。一去三天,回来,一进狮子院,马小辫就把他骂了一顿,还说,以后不许再干这种事儿。地主骂人,穷人是不敢还嘴的,这回爸爸还嘴了,对口骂,还冲着地主说:往后不让给八路军办事儿,这个活不扛了。马小辫说,长工辞东家,以前的活儿全白干。爸爸说:白干就白干,我要搞革命!那会儿,爸爸也跟现在的焦克礼这样的年纪,那会儿这样年纪的人,拼了性命,拿起了枪杆子打天下;现在这样年纪的人,要用自己的生命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建设美好的江山!
弟弟说:“不是为人民币服务。”
焦克礼越想劲头越足。他走到坎子边上,就被一种阵势震惊了:碾子旁边的大槐树下,黑压压挤了好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狮子院的人声势最大,福奶奶一家全来了,连小孙女都来了;很多压根没有参加过什么会议的老人,今天都来了。韩道满把他的爸爸韩百安拉来了。马老四和五婶也来了。焦淑红和马翠清已经站在人群里了。
妹妹说:“这叫为人民服务。”
所有的人都是庄严的,没有一个年轻的伙伴跟他这个新上任的队长开玩笑,他们都用热烈的眼光迎着焦克礼。
妈妈继续说:“咱们当的是干部,不是当人家的老爷,也不是为升官发财,不是为得仨贪俩,要为那个,我就不让你当了;好好劳动,一家子仨半劳力,谁也比不上。为的是让你给大伙儿效点力儿。”
不知怎么,焦克礼倒有点害羞了。他来到人群跟前,不知道是走到人圈里去好,还是在外边好,也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蹲着好,更不知道先说什么合适了。
焦克礼说:“您不说,我也觉着这一点了。”
马老四是第一个来到会场上的人。平时有些会议让他来,他都尽可能推脱,因为他舍不得把牲口扔下。可是今天,没有人通知他,他倒主动地找焦振茂替自己看牲口,老早就跑来了。他知道这个队的工作不好搞,他得给这个新队长助威,得给新队长帮点忙。他希望这个新队长一上任,处处都跟他的儿子马连福不一样。他眼望着焦克礼走过来,而且立刻就发现了他的紧张,忙说:“队长,你点点名吧,我看还不齐。”
妈妈是个最和善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她就是个有名儿“安稳”的媳妇;焦田在家的时候,她是贤妻,这会儿是良母;不要说对儿媳妇,就是对儿女,都没有发过脾气。她看了儿子一眼说:“你爸爸在村里当支书那会儿,东山坞的事儿在我心里装着多一半儿,上边有什么指示,贯彻到村里有什么阻挡,谁赞成,谁反对,我全知道个八九;他推不下去的事儿,我能干的,总是抢着干,我还替他搞宣传动员哪!从打他一调出去,我对公家事儿操心不多了。麦子黄了这程子,村子里这么一闹腾,我心里边也揪揪着。我看见人家福奶奶、喜老头直往头奔,直给干部帮忙,心里怪愧得慌。我就想:这天下是咱们穷人闯出来的,如今还没有安宁,不能够吃清粮抱轻柱,任什么不管,还不到蹲在屋里养老过日子的时候。你当队长,我没说的。不管代理还是正式的,搁在哪儿,就得站在哪儿。站就得站直点儿,不能歪着,不能偏着,也不能弯弯着。有长春你表兄,有百仲你大叔,他们头边领着,我也放心。多闯闯多练练也有好处。就是有一点我得嘱咐嘱咐你:你得把那股子野马倔驴的性子收收……”
焦克礼这回可有话儿说了:“噢,缺谁?”
焦克礼赞佩妈妈这句话,拍着大腿说:“嗨,还是妈的觉悟性高!”
马翠清说:“缺弯弯绕。”
妈妈说:“不用你嘱咐,我什么都知道。先头做得不周到,往后周到点儿;不光是因为你当了队长,从根上说,咱们家是贫农。”
焦克礼说:“我找去。”
焦克礼拦住他们说:“看看,还没有开台行动,先闹内部不团结了。”又赶忙催促妈妈:“妈,这回轮到您,没意见了吧?”
马老四拦住他说:“派个人去吧。”
妹妹说弟弟:“你,你,你才哭鼻子!你想当电工,又问人家电灯使什么油?丢人去吧!”
焦克礼说:“那不显得官僚啦!”
弟弟说妹妹:“还当拖拉机手哪,天一黑连门都不敢出,拖拉机全是晚上耕地,你去哭鼻子吧。”
焦淑红说:“你掌握会场嘛!派个人找他快来。”
妹妹一歪脑袋说:“这还用你说。我长大了,还要当拖拉机手哪!”
韩道满从人群里出来说:“我去找。”说罢,就朝坎上跑去了。
焦克礼“哈哈”地笑了:“又不是卖东西,让你来这儿比个儿?要学习人家热爱农村那份心。”
马翠清对他这个行动该是多满意呀!
妹妹说:“我有人家淑红姐个儿大呀!”
等到弯弯绕耷拉着脑袋来到会场之后,焦淑红就大声地宣布开会了。她说:“马连福到工地去了,社领导决定由焦克礼代理队长!大伙有什么意见没有哇?”
焦克礼说:“‘没羞’什么?队长要坚持原则,赏罚严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们说对不对?”又冲着妹妹说:“你呢,这会儿好好念书,将来好学习人家淑红姐。”
马翠清带头鼓掌欢迎。
弟弟妹妹同时叫起来了:“哟,哟,当着人夸媳妇,没羞,没羞!”
掌声“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顶属狮子院的人和韩道满、韩德大这一群年轻人的巴掌拍得响,拍得最长久。
焦克礼说:“不是团员,你要向团员看齐嘛!你嫂子人家还不是团员呢,人家啥工作不先进!”
焦克礼忽然又紧张起来了,干张嘴说不出来话,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粗野、直率的小伙子,这副神态该是多么反常,连他自己都觉察出来了,急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他像求天帮忙似的抬起头来——忽然,他发现北坎子的树丛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韩百仲,是自己爸爸的老战友,是自己的老领导;他又向围着他的人群扫一眼,那是老贫农马老四、五婶、福奶奶;那是年轻的伙伴焦淑红、马翠清、韩道满……他那种紧张的情绪没有了。他挺了挺腰板,鼓了鼓劲儿,就用很高的嗓门说道:“同志们,咱们开个小会,短短的,不耽误大家赶集。”
弟弟说:“我又不是团员。”
马翠清说:“你就撒开巴掌说吧,没关系。”
焦克礼又冲着弟弟说:“你呢,得学习韩小乐那样。”
焦克礼继续说:“马连福上工地了,没到年终,不能马上改选队干部,领导上让我来代理一队队长。说真的,我没啥本事。可这是个重要的革命工作,我接受了,我愿意干!”
玉珍“呸”地朝他唾一口,红着脸不理他了。
人们又拍起巴掌。
焦克礼说:“怎么比不了?你比百仲大婶优越性可多啦!第一你年轻;第二你识字儿。不跟她学,你想跟孙桂英学呀?”
焦克礼等人们静下来之后,接着说:“我没本事不要紧,有大伙儿哪。大家捧柴火焰高,咱们大家齐心,就一定能够把一队的工作搞得棒棒的!”
玉珍说:“我比的了人家呀!”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焦克礼说:“光知道不行。嘴上说是空的,咱们得求实际。依我看,咱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找一个学习目标,订一个计划。拿你来说吧,你的学习目标是百仲大婶子,得学她那样支持百仲大叔……”
焦克礼越说越觉着痛快,越发来劲儿了。他把麦收的准备、要求等等讲了一遍,又给社员们布置具体任务:“我现在再宣布三件事儿,希望社员同志们都做到。第一件事儿,把你们手使的家具都清点清点,镰刀啦,绳子啦;缺什么,今天趁着赶集,买一买。谁要是不去赶集呢,就让别人捎着买一下。千万别等着临上轿再扎耳朵眼儿……”
玉珍说:“我不用他嘱咐,我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人们被他逗的“哗”的一声大笑起来。
妈妈笑着说:“你别顺着竿儿往上爬了,先嘱咐你媳妇吧,最要紧的是她。”
马翠清说:“谁不去赶集,跟我说,我去,我给你们捎。”
焦克礼一见有人响应,就更神气了:“好,好。别看妈上年纪了,比年纪轻的人还精明。妈,我先嘱咐您几句。”
焦克礼说:“第二件事情,请社员们把各家的鸡鸭全都圈起来。行不行呀?”
妈妈是当过十几年“村干部家属”的人,她懂得儿子这番话的意义,也很赞成,就点头附和说:“这话一点也不错,是得这个样子。”
狮子院的人全一声喊:“行!”
焦克礼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当了队长,跟过去当一个普通社员不一样了,公事私事都得起模范作用,决不能像马连福那个熊样子。当那样的队长,要了我的命我也不干!你们呢,也得起模范带头作用,处处都得走的正、行的端,让人家口服心也服,不能让人家说闲话,更不能让别人抓住咱们的短处。这样子,我在外边说人家就能理直气壮,腰板儿就能硬。你们说我这话有道理没有?”
旁的人也跟着喊:“行,行啊!”
“你不当队长,我们就办坏事儿了?”
福奶奶说:“我保证狮子院的鸡全关好,有一只出去糟害麦子找我说!”
“谁办坏事了?你怎么一开台就造谣哇?”
豆片坊的韩百旺说:“对,我们那个大院的鸡也照着队长的话全圈起来,跑出鸡来找我。”
这句话可伤众了,没等他说完,四张嘴加在一块儿反驳他:
韩道满见马翠清给他使眼色,也说:“我们家的鸡也关好……”
焦克礼说:“我当队长得像个队长样儿;你们呢,也得像个队长家里人那样。要不然,我在外边干好事儿,你们拆我的台,干坏事儿……”
焦克礼说:“好,好,大伙儿都赞成,就算决定了。这个办法只是暂时的,等麦子割完了,再撒。我们是讲民主的,再问一声,有不同意的没有哇?不论啥意见,咱们可要当面说,说错了也没关系,大伙儿帮助你认识清楚了就行啦!”
弟弟妹妹先喊:“赞成!”
助威的人帮着新队长号召:
一碗粥喝进肚子里以后,焦克礼抹了抹嘴,很郑重地说:“我当了代理队长。队长就得像个队长样儿。”冲着弟弟问,“对吧?”接着说:“过去我这个身子是交给公家一半儿,留在家里一半儿,从今天起,一点儿不留,就要全交给公家了。你们都赞成吧?”
“这还有啥意见,大伙儿的事情嘛!”
前天的团支部会开完以后,焦克礼觉着自己变了样,从里到外全变了;自己一变,就觉着家里的气氛也跟着起了变化。这个小伙子性子直爽而又心地坦白,对一些事情,想不通就说想不通,想得通就说想得通,从不含糊;什么事情只要让他想通了,他就热起来,一竿子扎到底儿,不干好了不罢休。对于当队长这件事儿,他这会儿就想通了,也热起来了,决心就要干起来;眼下他想得最多的问题,是怎么干好!
“就是,鸡不糟害,多收一个粒儿,也是咱们的。”
一家人围着小炕桌坐下来,“咝咝”地喝着金黄金黄的棒子粥。
弯弯绕想说什么,直了直脖子,没有说出口,把溜到嘴边上的话,使劲儿咽回去,噎得他“唉”了一声。
焦克礼说:“队长什么样?你别忙,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看看全家人都在这儿,就一步迈上炕,“嗳,趁着吃饭,咱们先开个家庭会怎么样啊?”
刚刚从坎子上跑到这儿来的焦二菊在他身后边看到了,就说:“我说队长,这边有人有意见。”
放下猪食桶进来的弟弟说:“一点也不像个队长样。”
焦克礼探着身子问:“谁呀?有意见就说嘛!”
端着咸菜碗进来的妈妈笑着说:“唉,都娶了媳妇的大汉子,又当队长了,还像个三岁两岁的孩子。”
焦二菊拍着弯弯绕的肩膀说:“就是这一位。喂,队长让你说哪!”
焦克礼把脑袋一伸,说:“这儿,啃吧。嘿,吃西瓜啦,沙瓤的,可口甜,五分钱一块啦!再不买可没有啦!”
弯弯绕白她一眼说:“你知道我有意见?你钻我心里边去了?”
坐在炕上喝粥的小妹妹喊着:“嫂子,瓜在哪儿,我吃。”
焦二菊说:“我看你不出好气嘛!”
焦克礼说:“花皮西瓜不是好吃吗?”
弯弯绕说:“我是惦着赶集!”
媳妇说:“像个花皮大西瓜啦!”
焦克礼严肃起来了:“同利大叔,不管你有没有意见,也应当注意听着点儿。因为咱队里数你家养的鸡多,你得想法儿把它们看住,你听到吗?”
焦克礼笑着问:“你先说怎么回事儿吧?”
弯弯绕拉着长声说:“听——到——啦。”
正往桌子上端饭的玉珍吓了一跳:“我的天,这是谁给你剃的呀?”
焦克礼明知道这个富裕中农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苗子一蹿老高,忍了忍,怎么也忍不住,心想:不管怎么着,得给这家伙一点厉害瞧瞧,就朝前凑了凑说:“同利大叔,我把话说在头里。我焦克礼本领没有多大,就是敢坚持原则;往后的事儿,不管谁违反了集体利益,就是我亲妈,也不能让我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现在是全队大会,你当着众人说的,我的话你全听见了;要是不按你听见的办,鸡跑去糟害了麦子,没别的,我可得按规定罚你;到那会儿,可别说我事前没给你送信儿!”
不一会的工夫,这位新任队长带着一个发亮的脑袋和几道子往外渗着血珠的小口子,回家吃饭了。
福奶奶插了一句:“好。这第一句话,就跟马连福不一样。你们可别错认了人呀!不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社员交给他的权力,让他这么做,他不这么做,我们就得批评他了!这一点,我看所有的人都应当看明白!”
焦克礼晃晃脑袋,又耸了耸肩说:“挺舒坦。你就下家伙吧。”
焦二菊帮了一句:“对啦!全都要兴新的啦,旧毛病得改改啦,旧习惯得变变啦。咱们大伙儿都带眼看着点儿,谁家的鸡放出去,光想多下几个蛋,不管集体可不行!”
韩道满手软了,就停住刀子,察言观色地小心问:“疼不疼呀?”
弯弯绕明知道这伙人的一些话全是冲着他来的,他是听在耳朵里,气在心口上,敢怒不敢言,耷拉着脑瓜子不住地倒憋气。
于是,剃头的人咬着牙,挨剃的咧着嘴,剃开了;只见那刀刃子在又黑又厚的头发丛中一拉,“咔嗤嗤”,头顶上出现了一道子白皮;白过变青,青过又变红。
焦克礼接着宣布第三件事儿。他说:“社员同志们,趁今天、明天这两天假日,把该要吃的粮食,推碾子轧轧。别等着到了收麦子大忙的时候,再请假。今年跟往年不同,咱们的麦子要快收、快打、快入仓、快分配、快交公粮。那时候,谁请假我不批准,可别说我犯官僚架子;我官不大,僚也小。”
“不要紧。咱们一个忍着,一个狠着,就算剃了。”
大伙“轰”的一声又笑了。
“我怕你疼的受不了。”
马老四这会儿插言道:“大伙儿别笑,队长说的全在理,三秋不如一麦忙,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到时候,真不能随便请假。这才叫队长,想得多周到!事前全对咱们说得清清白白,要是不往耳朵里去,那就怪不上别人了。这两天谁家要是推碾子使牲口,只要队长开个二指宽的小条子,你们就到我那儿拉去吧,多会儿拉,多会儿喂得饱饱的。”
“这么大个脑袋,连下刀子地方都没了?你割山柴割惯了吧?”
“好,好!老饲养员也来支持咱们新队长啦!”
韩道满说:“不是骂人,这头发又长又厚,好像毡子,我可从哪儿下刀子呀!”
“那倒是。队长是咱们的,咱们不支持谁支持。我先说一声:今下午我使半天,把麦收时候吃的东西全推完!”
焦克礼歪过脑袋,横着眼说:“哎,同志,别绕着骂人行不行呀?”
“对,我明天上午使半天。等忙了,一定不为使碾子的事儿找队长请假!”
韩道满掰开那把老式的剃头刀子,弓起腿,在裤子上蹭了蹭刀刃子,又半蹲在焦克礼跟前,一手举着刀子,一手扳着脑袋,这么看,那么瞧,皱皱眉头说:“我的爷,这头发根子这么硬,猪鬃似的……”
焦克礼见这么多人都热烈地响应自己的号召,心里非常高兴,特别是那些贴心的话儿,让他听着更是舒服。
焦克礼盘起两条大腿往草地上一坐,就把湿漉漉的脑袋伸过来,说:“别磨蹭,越快越好,咱们来个速成的!”
马老四又小声说:“克礼,我昨下午跟你说的那句话儿,你也就手当着众人说说吧。”
“你这人真怪。”
焦克礼点点头,说:“对,还有件事儿,咱们当众宣布一声:往后,谁家借去牲口,不许打,不许乱轰;到时候就要卸,不能光为多轧一点儿,连牲口死活都不管。过去咱们队就常常发生这种事儿,我今天不指他的名儿了,希望他们往后自觉一点儿!”
“不,当理发员。没别的,给咱剃剃吧。”
马老四说:“大家听见了,这是队长宣布的,我可得按队长的话执行了。”
“你想让我当凶手?”
…………
“什么呢!”
这个社员会开得热烈、紧凑,又非常解决问题,很多人心里边都高兴。
“就这刀子呀?”
散了会,焦克礼又跟几个新上任的生产组长交谈了几句,让大家留神检查一遍,看这三宗事儿谁家做得怎么样,没做好的要督促督促。一切料理完了,这才往家走。
“谁说的,直碰我大腿,你硬说没有。”
媳妇玉珍在老远的坎子上等着男人,她那多情的眼光,焦克礼老远就瞧见了。
韩道满当是让他给掏手巾,伸手在裤兜里摸着:“没有哇!”
焦克礼迎上来,笑着问:“你也参加会来了?”
焦克礼从河水里抬起脑瓜子,站起身,抖落着水,走到韩道满跟前,说:“只有你才想这道子事儿!来来,我手湿,你自己掏吧,在左边那个裤兜子里。先生,错了,哪边是左都不知道呀!这回对喽。”
玉珍抿着嘴一笑:“敢不来吗?”
韩道满笑着说:“我当你要寻死哪!”
“不是不敢。咱贫下中农都给我助威来了,你当然也得来了。你听听怎么样,有漏洞吗?”
焦克礼摇着扎在河里的脑袋,又用一只手,往后脑勺上撩了几把水。
“没有。”
韩道满被他闹得挺奇怪,连忙喊叫:“嗨,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我还行吧?”
新队长把身上那件脏了的小褂子一扒、一团,扔在河岸的草地上,随后往水边上一蹲,两只手扶着地,把身子朝下一趴,又把脑瓜子朝下一低,就扎到水里去了。
“臭架势!”
韩道满到了河边上,刚把两桶水提上来,焦克礼也赶到了。
“嗨,别打击积极性呀!”
“正好,我求你个事儿,小河边等等我。”
“没事儿了,跟我去赶集吧。”
“浇菜。到小河里挑方便。”
“不行。会上布置过了,我还得挨户检查检查;刚上任就赶集,那不成甩手干部啦!”
“找谁全行。吃过饭你们别全颠了,咱们要开个碰头会,地点在沟里,你们爷俩去一个。喂,你到哪儿挑水去呀?”
“得了,别总是教训人!我走啦,我得买件新衣裳料子。”
韩道满说:“没有,还没有做哪。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我爸爸呀?”
焦克礼两只眼珠一转,拦住媳妇说:“哎,你给我捎个笔记本来吧,好作作工作日记,省得忘了事儿。”
他问:“道满,吃啦?”声调十分和气。
玉珍说了声“行”,又要走。
他走了一家又一家,通知到韩道满家的时候,韩道满刚从羊栏回来,正摘墙上的扁担。
焦克礼拦住她:“再给我捎支钢笔来。”
过去队里召集会,都是队长站在高地方一喊一叫,来不来拉倒;新队长上任第一天,就挨门挨户地“请”,真显得有点新鲜。
“哟,买这个,买那个,钱全给你花了,我的衣裳还做不做呢?”
金黄金黄的棒子粥和碧绿碧绿的羊角葱,全都摆在桌子上了,他没有顾上吃,就先挨门挨户下通知,让赶集的人晚走一会儿,或者留下一个主事的人,参加生产队的社员碰头会。他一再跟人家声明,会议很短,一见面一宣布就散,各人干各人的事儿,一点儿都不会耽误。
“光有本子没有笔,我拿手指头记呀?得,同志,支持支持吧,小利益服从大利益嘛!”
搁在往日,焦克礼早就招呼上几个伴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到街上逛逛了,眼下他可没有这份闲心。昨个下午他接了马连福的手续,已经是东山坞农业社第一队的代理队长了。上任的第一天就赶集,像什么话?再说,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要安排,脑袋里边全堆满了。
玉珍又好气又好笑,真想上去给他一巴掌,一来怕别人看见,二来——舍不得呀!
假日的第二天,正赶上柳镇大集。这是麦收前的最后一个集日了,家家户户都有点事儿要办,就是没啥大事儿的人,也想着到集上转转,看看热闹;要不然,等到活儿一忙,哪还有工夫赶集呀!
[1] 类似口袋,两头装东西;有的地方称褡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