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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什么事儿有意思?”

“可有意思啦!”

“刚才我到大庙去,跟韩百旺闲唠嗑儿。说起淑红的事儿,又说起你来了……”

“嗯。您有事儿呀?”

锯木声戛然停止了。

萧老大又小声说:“长春。”

焦淑红的胸口“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边的焦淑红,听到这儿,暗暗一笑,把手榴弹袋子叠起来,想回到屋里去。

萧长春问:“他说什么了?”

锯木声又继续“咔嚓咔嚓”地响着。

萧老大嘻嘻一笑:“我又跟他提起,家里过日子没个娘们太困难,他说,等过了麦秋,给你们提提……”

萧老大说:“那倒是。来,我给你扶着点吧。”

“可别跟别人乱说这个呀!”

萧长春说:“不要跟别人议论这事儿了,过去全是马立本散的烟雾,淑红在这点上还是有主见的,上不了当……”

“哎,你也别不往心里去,我先头也这么想过,就是没有开口,我看倒是挺合适的……”

萧老大说:“就是嘛,我早知道这码事儿根本成不了。你百仲舅妈早先还抱怨淑红,说淑红在这件事儿上没眼光。怎么着,人家根本没这份心,全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哈,哈,哈,您真会想啊!”

萧长春说:“这种人总是缺少点自觉性儿。”

“就是嘛!论人品,论思想,论什么都合适。”

对门院内的锯木声里,萧老大忽然压低嗓门儿说:“真有意思。刚才听你百仲舅妈说,马立本这小子又是狗皮膏药往淑红身上贴,让淑红妈给寒碜了一顿,没脸拉撒地走了。”

“您合适,还得人家合适呀!”

沙啦沙啦的锯声,伴着父子俩的家常话儿,一齐传送到对门的院里,石榴树下的焦淑红全都听清楚了。她是多么想走过去,加进他们的谈论,像一家人那样。要是真在一块儿谈论起来,在这件事情上,焦淑红一定会站在萧老大的一边。

“我看哪,人家也没说的。她平常对咱爷俩、对小石头,多好呀!她能嫌弃咱们?”

萧老大说:“别看那个。过庄稼日子跟军队上总是不一样呗!”

“别乱猜啦。那是同志互相帮助嘛!”

萧长春笑了:“解放军连队里都是男的,人家过得怎么着呀!”

“你不用瞒着我。让百旺这么一提,我倒醒过梦来了。我看哪,行,行。”

萧老大说:“要我看,开门立户,男人是小事,没个娘们,日子没法儿过。”

“爸爸,眼下不是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

萧长春说:“连福明天要上工地,她想让我多跟连福聊聊,刚才我已经碰上连福了。家里没个男人,过日子总要困难些,我答应社里多照顾她。”

“谈论不谈论的,托个人过个话儿总行吧?……”

萧老大笑了:“瞧瞧,我说你办法不多吧!行啦,什么也不用买,咱们就一块儿忍着吧。刚才连福媳妇找你,我问她什么事儿,她没说。”

“您可千万不要张罗这个呀!”

萧长春说:“您还指望要账哪?他们都是困难户,借的时候,就是送了,还也不要,咱们比他们好对付。”

“怎么啦?”

萧老大又问:“借咱钱那几户,也还不了吧?”

“我们现在得一心一意地搞工作。”

萧长春说:“拿不回来。明天两个队都要添买席子、家什,还挺紧哪!”

“我也没有让你三心二意地搞工作呀!先订下,免得人家另找了主儿。”

萧老大说:“我看你的办法也多不了!借给社里的钱,能拿回来吗?”

“要是搁一搁,人家能够另找主儿,订下又顶什么用?要是那样,也订不下来,您说对不对?”

萧长春说:“钱怎么少,您也别为难着。您放宽心,我有办法。”

“那倒是。”

萧老大说:“钱不多,买什么呀,算啦。”

“眼下您可别再提这宗事儿了。”

萧长春说:“我还有穿的。那几件汗衫,求淑红给补补,满能对付一个夏天。等钱有了富余再讲究吧。您还要什么东西,明天我赶集去,顺便给您买来。”

“我不提。你们两个总可以过过话儿呀!”

萧老大说:“别给我扯了,我穿什么不行。你自己闹上一件吧,出门开会,整齐一些好。”

“别忙。眼下,她最需要的是锻炼本事,参加斗争,给集体出力气,不能让她多往个人的问题上花脑筋!”

萧长春说:“我想卖了木头,给你们爷俩扯点布,做两件衣服穿。”

“不用太多,你给我一个底儿,我也好放心了。她过去没跟你露过这个意思吗?”

萧老大说:“淘了一天,端着饭碗就抬不动眼皮了。我让他睡了。”

“您让我怎么说呢?……”

萧长春依旧是一边锯着一边说:“您歇着吧,我一个人行。小石头呢?”

儿子这句话,实际上是承认了,萧老大不光没有理会,反而有点气了:“唉,我说你是个怪人,你还不承认。你真让我想不开!搞革命就不娶媳妇、不过日子了?想想这种事儿,就碍着你们工作了?”

萧老大想说什么,又吞住了,把烟袋磕打了,往腰带上一别,说:“放到地上,我跟你拉着锯吧。”

萧长春说:“搞革命的要娶媳妇,也要过日子,可是得分个时候!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想这种事儿,他就不是真革命的,就是干工作,也是为自己!”

萧长春抬一抬头说:“我也刚回来。您找我有事儿?”

焦淑红听到这句话,心里边打起一个热浪头,一直涌到脸上,火辣辣的发烧。

他从焦二菊家来,又在大庙转了个圈子。这一天他一直忙在菜园子里,上午施肥,下午浇水,要收麦子了,社员们要改善生活了,得把青菜催催,好供给社员们吃用。做熟了饭,他就到处找儿子。这会儿,他停在儿子跟前,说:“嗬,你在家呀,我还到处找你哪!”

那边院子的萧老大说:“你说的这个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时候,我不明白!要是过去端着枪杆子在战场上,当然不能想这种事儿,可眼下……”

萧老大嘴里叼着长杆旱烟袋,迈着欢快的步子,走进了他家的栅栏门。

萧长春接着说:“眼下也是战场!您不知道眼下东山坞正在刮邪风吗?您不知道我们两个都是干部吗?我们要是稍不小心,对这种事儿想的多了,分了心思,就会影响工作,也可能让坏人钻我们的空子。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人的事儿,往后,就算我们两个人可能各奔前程,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是永远都是一条线上的好同志吗?还有比革命同志再亲近的吗?”

正在姑娘想着心事的时候,街上响起了“突突”的脚步声。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焦淑红的心。她想起萧长春过去对自己、对青年们说的话;也想起昨天团支部会议以后,自己情绪的高涨;想到刚才自己在院子里一边缝手榴弹袋子,一边想的那一些问题,她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惭愧,也感到自己一下子找到了解除内心烦恼、正确处理这件事情的钥匙。她想:萧长春做得对,一个搞革命的人,不论遇到大事儿、小事儿,都得先想到集体,都得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对,把个人的一切都暂时放在一边去,全心全意地投入斗争,锻炼自己。以后,两个人也许能成为夫妻,也许不能成为夫妻;成了,是革命同志,成不了,也是革命同志,只有革命同志才是最亲近的关系。好好地干吧,跟大伙儿一起,把敌人的阴谋打退,把社会主义的建设搞下去,这才是自己应当泼出性命追求的目标!

焦淑红听到这儿,心里打个沉,暗想:马立本这个可恶家伙,又搬马之悦这个门子了,真不要脸哪!马之悦跟马立本是穿着一条裤子的人,他给马立本在这种事儿上使点劲儿,拉的更紧点儿,倒是自然的。他怎么跟爸爸说的呢?爸爸又怎么回答他的呢?要是能够戗他几句才好;就怕爸爸跟马之悦还拉不开脸来。爸爸不了解马之悦,当然不会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问题了,对这个“老干部”还迷信着哪。

姑娘一身轻爽地回到屋里。

“我也说不清楚了。马老四猜疑的有道理,他忽然一下子有了热心肠,要给淑红当媒人,这里边许有文章……”

焦振茂两口子这会儿也下了决心。他们商量好,要回掉马之悦,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用心,不论男方那边好到什么程度,都得推掉;明天抽个空子,再把这事儿跟萧长春说一声,也就算过去了。

“不管怎么着吧,咱们碍着马主任啥了,他跟咱作哪家子对头呀?”

焦淑红进屋来,很大方地说:“你们又在嘀咕我的事儿吧?我求你们往后不要再嘀咕了。”

“可别这么看。人家是贫农,有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比咱们可强。人家眼光亮呀!”

妈妈说:“唉,我们也不是爱操这个心,马主任找你爸爸,给你保媒……”

“马老四又不是党里人,他懂啥!”

焦淑红说:“刚才咱们娘俩怎么说的?他要是再来纠缠这个,您就把他骂出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让马老四这么一说,我又糊涂了……”

妈妈说:“马主任提的不是马立本,是柳镇那个……”

“他不是还在党里边吗?去年换了他的支书,没开除他的党呀!”

焦淑红又猛地打个愣,立刻把这件事儿跟目前的斗争连在了一块儿,可是没有马上说出口。

爸爸说:“这就难说了。这一程子,我看着他,总显着有点不正经;从马老四的口气听,这里边好像不是这么简单。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没说。”

焦振茂说:“算了,不让别人纠缠,咱们家里也别纠缠了。淑红我告诉你,只要你不跟马立本那个坏小子靠近,咱们再慢慢地另找合适的。”

妈妈说:“马主任总不会有太坏的心眼儿吧?”

焦淑红说:“不用找啦,我已经找好啦。”

焦淑红看到对面的院子里一个结实的脊梁背。那脊梁背微微地朝下弯伏,随着锯木声一高一低,那动作又熟练又轻松。她想走过去,帮着萧长春拉拉锯,或是扶扶木头,又被南屋的声音吸引住了。

妈妈吃一惊:“什么,找好了?”

北方乡村的傍晚,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就变成了银灰色。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像是给墙头、屋脊、树顶和街口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玻璃纸,使它们变得若隐若现,飘飘荡荡,很有几分奇妙的气氛。小蠓虫开始活跃,成团地嗡嗡飞旋,布谷鸟在河边的树林子里,用哑了的嗓子鸣叫着,又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动,拖着声音,朝远处飞去……

焦振茂也一愣:“哪儿的?”

焦淑红听到了锯木声,身不由己地朝院子里迈了一步,站在石榴树下,一只手扶着树身,跷起脚后跟,眼光越过两道矮矮的土墙,朝对门的院子里看着。

妈妈说:“你可不能找个天南海北的!”

愉快的锯木声,有节奏地“咔咔嗤嗤、沙沙啦啦”地响着。在这平静的夏天傍晚,显得十分动听;锯末子纷纷扬扬,像小雪花似的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把他站在地下的那只脚埋住。

焦振茂说:“你不跟我们商量商量,也得找党支部的人说说,你是在组织的人呀!”

他又从屋里摘下一把小锯,顺手提了一只高腿的凳子放在木料的旁边;把一根木料放在凳子上,抬起一只脚踩住,拉开一个单腿上马的架势,两手紧握锯柄,就一拉一推地锯起来了。

焦淑红说:“这还是以后的事情,这会儿不用细说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底儿,我将来找到的这个人,一定要让你们满意,也一定让组织上满意。眼下,正是斗争复杂的时候,谁要是总纠缠这个,他就不是个革命者!”

院子里没有动静。他也顾不上先到屋子里看看,就直奔小栅栏门后边,扒开一层腐烂的麦秸和泥土,搬出堆在底下的木头,抱了一抱,放在挨门口的空场子上。土改那年,他家分了马小辫祖坟上的几棵大树,伐倒之后,整材料盖了眼下住的这三间土房子,截下来的枝枝杈杈,也没舍得烧火,原想往后有了力量再翻盖砖房的时候做些零材料用。搁得久了,风蚀和潮气侵入,都有些糟朽了。

妈妈说:“我心里还是没底儿。”

带着柴草气味的炊烟,在傍晚的街道上浮动着。从每个门口传出来的好闻的饭菜香、刀勺响,还有收拾着干水泥活的家什的撞击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嬉闹和姑娘们的歌唱……

焦振茂说:“丫头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放放就放放吧。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要办了,得跟党支部说说。”

萧长春把他这一天要处理的工作全处理完毕,这会儿回到家里。

焦淑红说:“那一定。爸爸,刚才你们说到马之悦,我得给您露点底儿了。往后,您千万不能再迷信他。村里最近闹的这场斗争,您还没有看出他的狐狸尾巴吗?他还没有把您给教育过来呀?”

焦淑红不知道爸爸妈妈又在嘀咕什么事儿,正要站起身来,又被对门院子里的响声惊动了。

焦振茂思索地说:“在一边儿用眼看着,这个人是有点不地道。”

随后,是翻纸片子的哗哗啦啦的声音。

焦淑红说:“不是有点不地道,是很不地道。您去年在北京不是看过《画皮》那出戏吗?马之悦就是带着画皮的鬼!”

“找谁拿主意,也得自己先想想。”

老两口子听闺女这么说,全都有点吃惊。

“人家马老四不是让你找找长春吗?你就让长春给拿拿主意,我看这比什么都保险!”

焦淑红说:“详细的情况我还不了解。您就跟我们一块儿参加斗争,慢慢地认识他吧。”

爸爸说:“翻翻看嘛,倘若有呢!”

焦振茂穿鞋下炕:“我得马上回了他!”

妈妈说:“又翻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纸片子干什么呀!那里边能有你的主意?”

焦淑红拉住爸爸说:“别忙,先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对您说的呀?”

像胭脂一般红殷殷的晚霞,涂在姑娘的脸上、手上,也涂在她那舒畅的心坎上。当她缝完最后一针,咬断了丝线,晚霞已经消退了,天空泛起灰黄的颜色。她捧着手榴弹袋子,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听到妈妈和爸爸在屋子里小声地说话儿。

焦振茂把马之悦跟他商量的那件事儿说了一遍。

焦淑红的两只手悠然自得地穿针、引线,她的心里,也跟花丝线似的,一根根,一条条,全都抽动起来。也许是因为心情忽然轻松了、愉快了的关系吧,不知怎么,又抽动了她跟萧长春连着的那一条线。她想:为了自己的婚姻事儿,闹得父母不安心,马立本不死心,有的地方是自己的责任,有的地方又不是自己的责任。自己既然真正爱上了萧长春,就应当干脆地、大大方方地挑明白;这样一来,所有的漏洞都堵上了,自己的心思也安定了,就可以一身轻松了。反正迟早是这么一回事儿了,还捂着、盖着干什么呀!明天赶集,跟萧长春一道去,把事情说一定,回来再跟爸爸妈妈一说,就算没问题了,往后再不会有这种事情纠缠了!……

焦淑红说:“唉,这里边就是有鬼呀!”

在这虽然很短的日子里,这个庄稼地的、念过中学的姑娘,渐渐地懂得了阶级斗争的道理,也就深深地懂得了“保卫”这两个字儿的意义,以及这两个字儿里边包含的内容;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斗争的发展,她也就越懂越多。小时候,她舞动着霸王鞭,欢送过上前线的青年们;她端着热乎乎的鸡蛋,慰问过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她跟着庄稼人的队伍,站在大道上,迎接过风尘仆仆、从关外开过来的解放大军。以后,她在报纸上读过朝鲜前线的捷报,在文艺书籍里、电影银幕上,结识了赵一曼、刘胡兰、董存瑞……这一切,在她那纯洁如白纸的心灵里,激起过多少次爱慕和热情!又流过多少次感动的眼泪!如今,在和平建设的日子里,她同样拿起了“保卫”者的武器。她感到,自己每天每时都战斗在新的战场上,又在战斗中保卫着自己应当保卫的东西,增长着自己应当增长的本领……

焦振茂正解不开这个扣儿:“你说,这里边有什么鬼呢?马老四一说,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焦淑红跟萧长春和韩百仲汇报完毕,高高兴兴地回到家,洗了洗手,就坐在后门槛子上,趁着这点空闲,又赶着缝做她那件心爱的东西——手榴弹袋子。她每天都要抽空做上几针,今天要最后完工了。那袋子用的是天蓝色的布,两个并排的口袋,一条长长的背襻儿。精工细作,完全由着她自己的心意。接缝的地方是对针儿砌,沿着边又来了一趟跳三针;背襻上是线拉锁,锁成一溜不断头的盘肠;每个口袋上绣了一个大字,是金黄色的丝线,绣了一个“保”字,又绣了一个“卫”字。青春的智慧,编织着美妙的理想和神圣的献身于事业的愿望,都从她那手指间,一针一线地流露出来了。

焦淑红说:“明天您得跟萧支书汇报一下,您不说,我去!还有,这件事儿您别对外人讲啊!”

太阳落山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焦振茂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