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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六章

韩百安又拦萧长春:“支书,支书,我……呜呜……”

韩百仲说:“好哇,马之悦这个大坏蛋教训了多少人呀!我看得给他立个功。乡长,快走吧,也让马之悦把你教训教训吧!”

大伙儿都当是韩百安悔恨自己参加抢粮难过,就都围过来,好言地解劝。

萧长春劝他说:“不要哭了,只要您认清了马之悦,知道自己上了当,就好了,我们全替您高兴啊!”

萧长春倒从韩百安的神态里发现了问题。他想:平时马之悦百般拉拢这个落后中农,其中一定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瓜葛,应当趁机会动员他大胆地揭发出来,就说:“百安大舅,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不用怕。我们大伙儿给您做主,党给您做主。这个地方不方便,咱爷俩找个地方聊聊去。”

韩百安哭着:“支书哇,我,我该死呀……”

韩百安只是哭嚎,说不出话来。

李世丹拍着手说:“这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呀!”他那脸黄的像烧纸。

正在这个时候,大脚焦二菊“噌噌”地跑来了。她老远就摇晃着胳膊喊:“嗨,嗨,报告好消息,报告好消息,王书记来了,王书记来了!”

马翠清说:“这还假的了吗!我们从大庙前边把他搀到这儿来的,马之悦正在那儿喊叫,说是您乡长让他们干的,让他们抢麦子!”

这是多么好听的声音呀!整个场院上的人都欢跳起来。小青年们呼喊着迎到场边上。

李世丹拍拍韩道满的肩膀说:“小伙子,真的,真是马之悦拉他去的?”

王国忠真来了,他的后边还跟着四个同志。他老远就扔了车子,大步跨过来,伸出两只大手,直奔萧长春;到了跟前,愣了片刻,把萧长春紧紧地抱住了。

韩道满说:“马之悦又拉我爸跟他们去抢粮食!”

萧长春也把他抱住了。

马翠清说:“出什么问题你乡长还不清楚吗?”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语言显得实在太无能了;什么样的词汇,能把东山坞场院上的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此时此地的心境描写出来呢?又有什么样的字句,能把这位上级和这位下级,这两个战友此时此地的情感记录下来呢?

李世丹急得不得了:“到底又出什么问题了?”

两个同志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直到萧老大含着两眼泪水挤过来,用一只发颤的手拍打着王国忠的肩头,又叫了几声老王,他们才松开。

韩百安抹着鼻涕和泪水,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李世丹,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王国忠走到萧老大的跟前,扳着老人的肩头,使劲儿摇着,望着老人家的脸,望着那脸上显得更加深更加密的皱纹,好半晌才低声说:“大伯呀,我对您说句什么好呢?我……”

萧长春一时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儿,就双手扶住他,亲切地说:“怎么啦,慢慢说。”

萧老大摇了摇头:“不,老王,什么也不用说啦。我能从昨个熬到这会儿,我能活着来见见你,这就是说,我是闯过来了,没有让他们压倒,也就用不着你再说什么了。咱们是心碰心的人哪!你最懂得长春,你懂得他,也就懂得我了;这会儿,我跟他一个样儿……”

韩百安这一阵儿,正应了“物极必反”那句话了。从打麦子黄了梢,两种势力在这个老中农身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农业社这一边的人说服教育,使他开了一点缝儿;反对农业社的那一边的人压迫欺骗,也使他开了缝儿;昨天的事情把他吓昏了,今天的事情又把他惊醒了,顺着已经裂开的那条缝儿,来了个彻底大决裂!他什么也不能怕了,什么也不想顾了;正像马翠清说的,他要“革命”了。他哭天叫地地扑到萧长春跟前:“支书哇,我,我对不起你呀……”

王国忠替老人抹去从眼角滴下的眼泪,说:“我懂得他,也懂得您……”

他们刚走出场边,就见马翠清、韩道满搀着韩百安,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了。

萧老大说:“唉,昨天我就下决心了,一辈子再不掉泪;你看,一见了你,它怎么又出来了。真是的。”

萧长春先制止韩百仲和李世丹的争吵:“得了,先对付那边儿吧,一会儿开会,任着你们性子吵。”又安定社员们说,“大伙儿接着打场,我们看看情况,用你们的时候再通知。干吧,干吧,干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王国忠说:“您是个好父亲,我们感谢您。”

“走,走,看哪边人多!”

萧老大说:“长春是你教育出来的干部……”

“快走,揍狗日的们去!”

王国忠说:“他是党教育出来的干部。”

场上的社员们一听说有人去抢农业社的仓库,全急了眼:

萧老大说:“我从昨天起,才真正完完全全地把他交给你了。对啦,我把他交给党了。连我一块儿。我们爷俩加在一块儿,差不离一百岁,二百多斤,这不太少了吗!共产党给我们的,可就太多了;往后,还得大大超过。我们能交出什么,就一定交出什么去。老王,你说,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的什么都不要了,把死也扔到脖子后边,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韩百仲说:“乱说乱来的事儿,全让你一个人包办了,哪有我们的份儿呀!”

王国忠又抓住了老人的大手,说:“大伯,您说的好哇!”

李世丹着急地说:“哎,哎,百仲,这是原则问题,可不能随便乱说。”

萧老大说:“老王,我没有什么跟你张嘴伸手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点点……”

韩百仲说:“收回你的吧,不是你让步,哪会闹事儿呀!责任全得由你负!”

王国忠说:“您说吧。”

李世丹慌张地说:“老萧,千万冷静,千万冷静,群众已经闹开事儿了,最怕火上加油,不能硬压呀!咱们得讲策略,得让点步!”

萧老大猛一转身,瞥了一眼李世丹,说:“我求你在这位李乡长面前,给长春讨个清白!”

萧长春对韩百仲说:“大舅,把场上的事儿安顿一下,马上到大庙去。大家不要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看他这一回是走到最后一步了!”又对李世丹说:“咱们先走吧。您亲眼看看那些‘群众’到底是什么货色!”

王国忠又摇了摇萧老大的肩头,脸上涨得更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身对李世丹,两眼冒着火,像刀子似的朝李世丹的脸上戳去。

李世丹似信非信:“这哪里可能,这哪里可能……”

李世丹茫然地站在激动的人圈外边。他怎么能够理解这一切呢?

五婶说:“他说服群众都跟着干,说您乡长给撑腰,不抢白不抢。”

王国忠说:“李世丹,你在这些同志和群众面前,不觉得羞耻吗?”

李世丹这回才真吃惊了:“老太太,你看准了没有,马之悦不会跟着干吧,是在那儿说服群众吧?”

李世丹脸色蜡黄,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我大概没有把情况弄清……”

五婶说:“快点看看去吧!马之悦这个坏蛋在那儿指挥着哪,连富农马斋、地主的闺女马凤兰都敢在前边摇旗呐喊了!”

“你为什么没弄清呢?”

萧长春说:“这非常好解释,敌人利用您把落后的中农操纵起来了!”

“我刚来,一来就,就赶上出了事儿。”

李世丹听了这句话,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趁愿”的情绪冒了上来,对萧长春说:“瞧瞧!我没有估计错吧,你刚还说这是什么敌我斗争,这不,中农群众也闹开事儿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个乡你也是刚来吗?马之悦你也是刚认识的吗?这些要搞社会主义革命的群众,你也是刚见着吗?”

五婶说:“还是那伙子富裕中农……”

“我实在是出于好意,怕群众闹事儿……”

李世丹先是吓黄了脸:“什么,什么,抢仓库了?多少人,多少人?”

“你一边嚷着怕闹事儿,一边又煽动乡干部大鸣大放,鼓励坏人闹事儿;你一边嚷着保卫党,一边为你的反党错误四处奔波翻案。这一连串的矛盾,你能用什么解释呢?”

萧长春和韩百仲根本没慌。

“我对上边的政策大概没有理解全面。”

五婶把羊群往场外一扔,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挤进人群里说:“不好了,不好了,坏蛋们抢仓库去了!”

王国忠说:“只是一个没有理解全面的问题吗?你在玉龙庄跟王来泉他们都说了什么?你跟电话员小张、炊事员老孔又说了什么?你在乡党委会上又说了什么?”

李世丹说:“你不要把别人都看成是坏蛋……”

李世丹的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下,哼哼着:“哎呀,我的头疼得厉害,不好,我的病又犯了,我……”

萧长春说:“您已经把事儿给挑起来了,还能免吗?”

王国忠一摆手说:“不是你身上的病又犯了,是你思想上的病又犯了。这些,咱们回到乡里再清算;你对革命事业欠下的新账老账,全得彻底偿还!”又转过身来对萧老大说:“大伯,长春是清白的,这个用不着跟谁去讨;长春同志的一行一动,全都证明着他的清白;谁想往他脸上抹黑,那是枉费心机,永远也抹不了!我现在代表乡党委来当着大伙宣布:长春是我们党的好干部,好党员!是我们的好同志!他为保卫社会主义牺牲一切的精神,是所有同志应当学习的,人民不会忘了他!”

李世丹说:“还是稳当点儿好,免得闹出事儿来。”

掌声“哗哗”,如同暴风急雨般地响彻整个打麦场。

萧长春说:“您是不是想把问题弄清楚?要弄清问题,何必这么小手小脚的呢?”

萧老大还能说什么呢?他得到了一个做父亲的应当得到的报酬;这报酬是天下最宝贵、最有价值的!

李世丹还有点儿犹犹豫豫地拿不稳主意。他想:不这样办,自己也实在没个台阶可下了,闹出事来,收拾不了,还会犯错误;只要让马之悦当面跟萧长春对证事实,谁也不敢瞎编排了,自己又能回到主持正义的领导位子上,比这么尴尬地争吵下去是主动和灵活得多了。可是,县委在电话里指示过他,对东山坞的问题不要擅自处理;自己动了手,出点什么岔子,把事儿闹大可怎么办呢?所以,他主张一步一步地来,先让干部碰头,他先看看火候,再慢慢进行。

萧长春站在那儿看看领导,看看同志,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是感到自己做的事情还十分不够,决心更加把子劲干下去,一直干到死!

萧长春心里是有数的。他想:只要把马之悦按住,当面对词儿,许多事实他就无法抵赖,正好当着李世丹的面,让这位领导认识认识马之悦的肮脏嘴脸;只要把马小辫再重新管起来,邪气就受了打击,正气就受到了鼓舞;只要利用这个机会大揭马之悦的阴谋活动,再一开社员会,是非就大白了,一切坏事情就会止住了,东山坞的斗争形势就会打开新局面。他主张齐头并进,马上进行。

呆在一边的韩百安又猛地扑到萧长春的怀里,哭着说:“支书,支书,我的好支书,快,快抓住马小辫吧,快呀!是他,是他害死了小石头,我在山上亲眼看见的……”

李世丹被萧长春、韩百仲和社员们给辩论得再也没话可讲;他面对着焦庆媳妇,面对着物证人证,只能挠脑瓜皮、眨巴眼儿。最后,他不得不同意马上把马之悦找来开干部会,当面对证事实,同时把地主先看管起来,随后利用中午歇晌时间,开一个社员大会,把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公开,让大伙儿讨论和揭发。

李世丹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挣扎着站了起来:“王,王书记,我支持不了啦,我,我得回乡……”

这会儿,场上的斗争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王国忠说:“既然病了,你就先回去吧。百仲,找个人送送。”

五婶赶羊,羊慢五婶急;又是打,又是喊,好不容易才来到第二队的打麦场上。路不长,五婶倒累了个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