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老五立刻就用被松开的那只手抓住焦二菊的衣襟。
她左想右想,忽然想出一个最合适的办法,就说:“行,咱们两便着吧。”说着,松开一只手。
焦二菊又揪住了瘸老五的一只耳朵:“我看你敢动!小子,给奶奶使起手腕来了?告诉你,你的本事还小一点儿!把裤子解开!”
焦二菊刚要松手,又想:马之悦把这个瘸小子派到这儿来,一定是早就谋划好了的,想封住门,不让上边知道信儿;这个瘸小子一定把这个差事看得很重要,决不会这么顺顺当当地让自己走;甩开他,自己一撒开腿,要了命他也追不上;可是,他回去了,坏人里边又多一个,干吗让他去充数呀?带上他吧,一瘸一拐的是个累赘,送回村去,李世丹准得把他放开;交给别人吧,离村又远了,这边麦子是外村的,地里空空,没有割麦的人……
瘸老五叫着:“嗨,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不解,不解!哎哟,哎哟,我解,我解!”就用一只手把裤子解开了:“解裤子让我干啥呀?”
瘸老五说:“你干你的去,我不拦了。”
焦二菊又命令:“把脑袋伸到裤腰里去!”
焦二菊问他:“这话怎么讲?”
瘸老五明白了焦二菊的用意,说什么也不干,脑袋摇,大腿刨,把吃奶的劲头儿都使出来,想挣脱焦二菊;可是,这一切都是白费劲儿的,连窝儿都动不了啦。
瘸老五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二菊,咱们一个庄住了这好几年,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这回也用不着这一套,咱俩来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各行方便,你看好不好?”
焦二菊松开一只手,就势提起瘸老五的裤腰边,又一用劲儿,就把瘸老五的脑袋给塞进裤裆里去了。瘸老五变成一个对头弯的大虾米似的。焦二菊又用瘸老五自己的裤带把瘸老五连腰带脑袋横拦着一捆一系,抻了抻,很结实,就顺手一推。瘸老五像一个碌碡似的滚了一下子,不要说动一动,就是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儿“吭哧”。
“那是你们做梦,你们的死日子到了!”
“哈!哈!哈!真有意思呀!这回天变的不错吧?是阴了,还是晴了?”
“要变天了,你知道不?”
焦二菊开怀地笑了一阵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又把瘸老五推了几下子,一直推到离道边远一点的麦地里,说:“好啦,在这儿看着瓜吧,别让狗叼走了哇!”随后便朝远远的东山坞看了一眼,一转身,甩开大步,奔县城的方向跑起来。
“他算什么?他是大狗,你们是狗崽子,一窝熬了你们才解恨!”
跑了一阵子,就到了热闹地方。这儿是玉龙庄的地界,大道上来往着拉麦子的车辆,大道两旁全是收割小麦的社员,处处是一片欢腾的景象。
“我是马主任派来的呀,你真不怕他往死里整你呀!”
焦二菊想:人家别的村、旁的社全是平平和和的,惟独东山坞,哪来的这么多麻烦事儿呀!她真有点怕碰上个熟人,问她去干什么。她觉着东山坞闹腾这种麻烦事儿,自己的脸上实在有点不光彩。
“你是狗!”
怕碰上熟人,就碰上熟人了,路边上有人大声地朝她喊:“嗨,焦二菊!”
“二菊,你这么对付我,纯粹是往身上找病哪!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焦二菊假装没有听见,还是甩着大步走。
“有话你讲!”
那边又喊了一声:“嗨,百仲大嫂子!”
瘸老五疼得喊叫着弯下腰:“放开,放开!你给我拧折了怎么办?咱们慢慢说行不行?”
焦二菊听这声音怪耳熟的;当然熟了,不熟怎么会这么叫自己呢。
焦二菊又把这只手给他拧住,一齐用劲儿往背上端,骨节儿“咯吱咯吱”直响。
那边的人有点急了:“嗨,怎么聋啦!”
瘸老五“哎哟”着,偷偷地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揪扯焦二菊的衣裳。
焦二菊不由自主地一回头;这一回头可不要紧,高兴得她一跳三尺:“我的妈,王书记呀!”
焦二菊一边拧着瘸老五的胳膊,一边挺开心地问:“疼吗?不疼再使点劲儿。”
不错,喊她的正是王国忠,正冲着她笑哪!
瘸老五叫喊起来:“哎哟,哎哟!”
道边的树下边停着五辆自行车,除了王国忠、大个子武装部长,其余的三个人不认识。他们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抓着一把麦子的小伙子,那是马子怀的女婿王来泉。
焦二菊攥住他的手腕子,顺着劲儿一拧,就把胳膊给拧到背后去了。
焦二菊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简直不知道先跟谁打招呼好了。
瘸老五急了,伸手要抓焦二菊的头发。
王国忠比离开东山坞那会儿显得清瘦一点儿了。他一只手抓着大草帽子扇风,一只手端着那没有喝完的半瓢水,问跑到跟前的焦二菊:“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去呀?”
两个就夺开了拐杖。就凭瘸老五这副骨头架子,无论如何也试不过身强力壮的焦二菊呀!焦二菊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拐杖夺过来了,两手攥住两头,往膝盖上一垫,一用劲儿,那只磨得发光的拐杖就“嘎巴”一声给撅成了两截儿,一抬手,又给扔到麦地里去了。
焦二菊拍着手说:“就是找你去呀!”
“坏蛋!我要你的命!”
王国忠从焦二菊的神情里立刻发现了问题:“这么说,我们来晚了一点儿?”
“我不能让你走!”
焦二菊说:“不晚,不晚,你真是能掐会算,盼你来,你就到了。”
焦二菊手疾眼快,一伸手就把拐杖给攥住了。
大个子武装部长问:“李乡长到你们村子里去啦?”
瘸老五举起拐杖子就要动手。
焦二菊说:“他不去,哪能闹出这场乱子呀!”说到这儿,看看那三个不认识的人,又把话收住了。
“我一脚把你踢到河沟里去!”
王国忠笑笑说:“几天不见面,二菊可提高了。”
“不行,你不能走!”
焦二菊说:“哟,我还没有开口,你怎么就知道我提高了呢?”
“你不走,大奶奶就不能跑啦?”
王国忠说:“这点问题要是看不出来,我这乡党委书记还怎么当呀!”又郑重地说,“没有外人,有话你就说吧。这三位都是县委会和公安局的,这位是王科长。”
“我走了,你好跑呀?”
矮个子王科长插言问:“这位就是大脚……”
“你去让李乡长自己来叫我。”
焦二菊拍手说:“哟,我的名儿怎么也在县里挂上号了?都是王书记给我宣扬的!”
“李乡长让我这儿等你的,李乡长的话你得听吧?”
王科长说:“还用得着他宣扬。认识百仲同志的人,哪有不知你那大名的呢!”
焦二菊说:“去他妈的蛋吧,他算老几!”
焦二菊笑了笑,又说:“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快着点儿回去,村子里边乱着哪!”
瘸老五说:“马主任让我叫你回去……”
王国忠说:“乱一点儿不要紧。越乱,坏东西暴露得越明白,省着咱们多费力气往外挖他们了。”
焦二菊把两只眼睛一瞪说:“干我应当干的事儿去,你管着这大奶奶了的?”
焦二菊说:“瞧您,火都上房了,还不着急。”
瘸老五还是嬉皮笑脸地说:“碰上好呗。我问你,你要干什么去?”
王国忠说:“火大点儿好:早熟,早揭锅,就不用总是捂着盖着了。上次我给你们写信说,坏事会变成好事,就是这个道理呀!”
焦二菊看他那副怪样子,猜出有点来势不善,就停住问他:“碰上干什么呀?”
焦二菊见乡党委书记这样沉着,心里也就安稳一些了。
瘸老五一瘸一拐地跑到前边拦住她,皱着脸上的肉皮说:“嘻嘻,我知道你得从这儿过,真碰上了。”
王国忠又问旁边的王来泉:“你的意见说完了没有哇?”
焦二菊顾不上理他,还是照直走。
王来泉说:“你们有急事儿,快走吧。我先领着社员割麦子,等晚上再开个会,把李乡长在我们村闹翻案的情况往一块儿凑凑,整个材料,送到乡里去。我的意见就一个:这位乡长得好好地批判批判啦,实在不像话呀!”
这个人五十来岁,小墩子个儿,肉鼻子,小眼睛,脸上淌着汗水,手里边还提着一根弯把子拐杖——不是别人,正是小铺掌柜的瘸老五。
焦二菊说:“一点不假,把人气死了。”
她越过刀把地,又绕过小河湾,前边就是奔县城的大道了。她回头看看,东山坞已经甩到背后,那边的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又把大草帽子戴上,系紧了帽带儿,刚刚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猛然瞧见从麦地里蹿出一个人,把她吓一跳。
他们往东山坞走。五辆自行车挤在一块儿,围着焦二菊,听她介绍东山坞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李世丹到村以后引起的那场风波。
她穿过麦子垅,继续朝前跑着。
王国忠仔细地听着,在心里边估计着这一切发展的趋势和解决的办法。他昨晚上接到乡里的电话之后,就开始到处奔忙,忙到快天亮,才把要处理的事情处理完;又跟县委作了最后一次请示,早饭也没吃,就跟着县委会和公安局的三位同志出发了。半路上,他们碰见了正到玉龙庄寻找李世丹来的武装部长,又听到了一些新情况。他离开东山坞不到半个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波折、这么大的变化,这使他有些紧张;而东山坞的同志们,特别是萧长春,经住了革命斗争的严重考验,这又使他感到很振奋。另外,他觉着作为一个乡党委书记,从处理和对待马之悦这个人的问题方面,有许多的经验、教训是应当好好地加以总结的……
割麦子的人群在她身边的地里出现了。麦子滚着波浪,镰刀闪着银光。
武装部长气愤地说:“昨天晚上开党委会,大伙儿对李世丹批判得那叫狠;他表面上接受了,敢情全当了耳旁风,真是可恨之至!”
她躲闪到路边,绕着跑过去了。
王国忠说:“这种人,不在事实面前碰个头破血流,是不会相信真理的。”
一大队拉麦子的大车从她面前的大道上开过来了,烟尘滚着,鞭子响着。
他们说着,走着,老远就看见了东山坞,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各腔各调儿音波。
焦二菊走出胡同口,跑到小桥子上了。她那两条腿上像加了胶皮轱辘那么快;两只大脚板子,一扇一扇,把桥上的石板震得“咚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