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磨道的驴,听喝!”
“你呢?”
…………
“你们帮着找吧。”
这会儿,焦庆媳妇正从锅里往外舀粥。她不住地给自己开心,还是坐不稳,立不安,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院子外边的吵嚷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像是有一根线似的牵扯着她;不愿听,也得听,不敢看,又想看。一会儿她心里想:要不就出去看一眼,看看这些人到底儿在干什么,问问这麦子到底儿是怎么一个分法,也就踏实了。一会儿,她又想起那二斗小米子给自己惹下的大祸,觉着弯弯绕这伙人实在沾不得;想起那把明晃晃的刀子,觉着歪门邪道儿走不得;想起萧长春在狮子院跟她说的那些话,觉着自己应当往支书这边靠;想起焦二菊跟自己睡在一个炕上做伴儿,觉着还是这些人亲。
“他一个人哪找的过来呀!”
她几次要出去,走到门口,两条腿就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了;回到屋里刚坐定,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你瞧她心口窝那个跳哇。要是马之悦跑来拉她,她应当怎么对付呢?马之悦可不像弯弯绕,那个人是软硬全有,一个没有点真本事的女人家,可对付不了呀。她好像第一次知道,而且是不知不觉地知道了:自己是怕马之悦的。
弯弯绕说:“留着让马主任找吧。”
焦二菊满脸通红、急急忙忙地进了屋,又一抬脚上了炕,一边在被垛上找褂子,一边问焦庆媳妇:“你怎么在屋里猫着,不到场上干活儿去呀?”
马大炮的哥哥问:“嗨,你不找焦庆媳妇了?”
焦庆媳妇说:“早起没开伙,回来做饭,吃了我就走。”
弯弯绕听罢,脸色也变了,心里又绕起来;过一会儿,又转身往井沿那边走。
这个大姑姐可算不赖。昨天下午就把行李搬过来了;晚上开会,怕丢下焦庆媳妇害怕,还亲自把淑红妈找到这儿跟焦庆媳妇呆着,一直等到散会,才把淑红妈换走。这一夜她们说了好多话儿,焦二菊没发火也没发烦,连一句硬邦邦的话都没有说。看起来,是远的近不了,是近的远不了,还是穷人跟穷人贴心呀!
马大炮的哥哥说:“我听马斋说的。马斋帮着动员马子怀,这家伙不但不跟着干,还翻了脸……”
焦二菊找到褂子,一卷,夹在胳肢窝,一边朝外走一边嘱咐焦庆媳妇说:“把门锁上,把孩子打发到五婶家去,快点干活儿去吧。坏人要闹乱子,咱们有多大劲儿,就拿出多大劲儿来干活儿;他们越胡闹,咱们越干的厉害,给他们瞧瞧。咱们是铁了心地走社会主义道儿,谁也挡不了!”
弯弯绕打个愣:“真的?”
焦庆媳妇追在后边问:“他姑,乱哄哄的,到底儿又唱的哪一出戏呀?”
“他更不行。连马子怀都没给轰出来。”
焦二菊说:“李乡长来了,马之悦把他拉到手里,让他放了马小辫……”
“嗳,让马大炮轰轰她去吧。”
焦庆媳妇吃一惊:“哟,马主任怎么给个臭地主求情呀?”
“找韩百安去了。”
“你说他是臭地主,马之悦说他是香得冒油;他们压根儿就穿着连裆裤子。”
“对。马主任呢?”
“不会吧?马主任对地主也是挺狠的……”
“要是有一个顶事儿的干部去了,一说,她准得跟出来。”
“狠个屁吧!尽给他办好事儿!”
弯弯绕说:“怪呢。这娘们今天好像长了心眼儿,光动嘴,不动身子,说什么也不肯过那道墙。”
“真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雨,马主任还把马小辫叫到这儿训一顿呢。”
这会儿,马大炮的哥哥凑到跟前小声问:“怎么回事儿,你没有把她绕出来?”
“哪年?”
弯弯绕这下可真动气了,转身就走。他走了几步,没有听到焦庆媳妇那种嬉皮笑脸的呼喊声,很奇怪地回头看看,墙头上没了人影儿,等一阵子,也没见过来,真有些糊涂了。
“就是前天……”
“唉,我怕又跟你们走到泥坑里拔不出脚来呀。你……”
“真的?”
“你别刨根问底儿了,想多分麦子,快出来跟着我们干。”
“坐了好大工夫才走哇!”
“真的?是李乡长说的,还是你这么想啊?”
“老天,那是玩鬼把戏哪!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弯弯绕扭头说:“李乡长来了,带来新政策,要马上分麦子,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焦庆媳妇一见焦二菊脸色大变,更慌了,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焦庆媳妇连忙喊:“同利大叔,别走,别走!你就告诉我一句,还不行吗?你们到底儿要干什么呀?”
焦二菊这会儿非常机灵。她把这件事儿立刻跟萧家丢孩子的事儿连在一块儿了。
弯弯绕不高兴了,故意摔摔咧咧地一转身:“你不想干拉倒,我们还不想找你哪,真是的。为你好,又不是我求你讨仨借俩!”说着,假装往回走。
焦庆媳妇说:“你看,人家对地主不是挺狠的。”
焦庆媳妇说:“你先告诉我,这一回是办好事儿,还是办坏事儿呀?”
焦二菊说:“这里边一定有鬼!他还说什么了?”
弯弯绕说:“光说一声不行,还得赶快动手干哪。你就快点儿过来吧!”
焦庆媳妇摇摇头:“没啦。你说有什么鬼呢?”
焦庆媳妇说:“你就这么跟我说一声还不行吗?”
焦二菊说:“这会儿我有个紧急任务得马上执行,回头我跟长春说说,再告诉你吧……”
弯弯绕见自己的办法失效了,也很纳闷儿,就走下沟来,对焦庆媳妇说:“家里有什么事儿呀,你都不敢出来一会儿?往常总是埋怨我们有啥事儿不告诉你一声,这回有事儿要告诉你了,你又不过来。”
焦庆媳妇带着哭腔说:“他姑,让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边更没底儿了。你快跟我说透了吧。”
她想:“算了吧,管他们干什么,快干活去吧,可不能再找一身活病了。”可是,心里想走,两只脚却不听话。她想:干脆跳过去,问个究竟,回去再干活儿,也踏实了。这会儿,她看见有两个人跟弯弯绕嘀咕什么,两个人都拿着口袋,立刻就想起她卖出去的那二斗小米子,也想起那一把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尖刀子,她浑身打颤,立刻就又清醒了。这道矮墙,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过去的。
焦二菊说:“昨晚上我没告诉你吗?不论别人闹什么,你也不要乱思乱想,更不要跟着乱动。你就看着长春的眼神办事儿,这个最保险。”
按着一般习惯,别人越说没事儿,焦庆媳妇越会认为是有事儿,把脑袋削尖了往里钻,惟恐有什么好事儿把她丢下。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她靠在墙上,胳膊肘拄在墙头上,手托着下巴;那样子,好似要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决不越过这半坍的短墙一步。昨天那件事儿,对她的教训太大了,如今,这块病疙瘩还在她的心口窝塞着,她又怕又悔,又不能把这块病消除,她哪还有胆子再去揽别的事儿,她又哪还有心思揽别的事情呀?
焦庆媳妇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心里乱糟糟的,想不乱又不行。”
弯弯绕抬起脑袋,朝这边瞥了一眼,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没什么事儿。”
焦二菊白了她一眼,有火也压下了。从打昨晚上搬到焦庆家来住,她下了决心不再跟这个落后女人发火。她们躺在炕上,焦二菊用自己这一程子学来的说服动员方法,耐着性子说服焦庆媳妇,帮助焦庆媳妇回想这几天遇见的事儿,猜猜那把刀子的来历……她们倒是搞得挺亲热了。于是,她带着一点儿笑模样说:“你快去跟着大伙儿干活去吧,一干活,心里就不乱了。我告诉你,我走后,你千万别沾这群坏人的边儿,你要是沾了他们的边儿,我卷起行李就走;往后,别说他们放在你这儿一把刀子,就是把大炮架在你这儿,我也不管啦,听清没有哇?”
焦庆媳妇放开了嗓子:“嗨,出什么事儿了!”
焦庆媳妇连忙说:“听清了,听清了!你看,弯弯绕他们在沟里直喊我,我连茬儿都没有搭。我还敢沾他们的边儿,我不要命啦!”
弯弯绕眼皮没抬,又把几条口袋小心地叠在一起,慢慢地卷着。
焦二菊说:“这就对了。”忽然又严肃起来,“哎,你既然这么坚决了,我就把一个想法先告诉你吧:那把刀子,十有八九是马之悦这个家伙放在你这院子里的。”
焦庆媳妇又把声音提高一点儿:“同利大叔,怎么没下地割麦子呀?”
焦庆媳妇说:“哪能够呢?你不用吓唬我,反正我不能再沾他们的边儿,你放心吧。”
弯弯绕装作没听见,把几条口袋抖落开了,使劲儿抖着上边的糠土。
焦二菊说:“不是吓唬你,早上我在沟里,碰上了马凤兰,我顺嘴说了句:拾了一把尖刀子,那脸蛋子一下子白了。”
这办法果然生了效,焦庆媳妇扒着墙头,悄悄地朝这边看一阵儿,忍不住低声喊开了:“嗨,同利大叔,要干什么呀?”
“真?”
弯弯绕有弯弯绕的办法。他把几条布口袋卷在一块儿,往胳肢窝一夹,专在门口晃来晃去,跟凑拢过来的人嘀嘀咕咕,故意把声音放的很低,把脸色装得很神秘。
“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她心里边又嘀咕起来:这么乱糟糟的,准是又出了大的事儿;听那声音,都是沟北边的人,他们又鼓捣什么呢?乡长都来了,他们还敢闹哄事儿吗?她想:出去找个人打听打听吧,不行;到后沟去看看吧,更不行。她这么嘀咕着,不知不觉地走到后院的猪圈墙跟前了;这儿放着一块大石头,是她常用的“瞭望哨”。她登上石头,刚一露头,就瞧见北坎子上的弯弯绕了。
“马之悦这小子啥时候把刀子放到我家的呢?”
后沟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看,就是你刚说的那个时辰。”
她不由自主地仄着耳朵听听动静。
“下雨那天晚上?”
后沟又有人喊一声:“快着点儿,你怎么没有多带上几条口袋呀?”接着一片脚步响,又是一阵嘁嘁喳喳。
“十成有八成。”
她往锅里搅了一碗米。
“他对我可有什么仇恨哪?”
后沟有人喊一声:“快走哇,都在井沿上集齐哪!”
“要说仇恨,那可多啦,前八百年,后八百月,加在一块儿解不开。这会儿,我没有工夫跟你闲磨牙了,回来再详细摆。快把门锁上下地干活儿。你看人家,哪有一个像你,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成了这个样子,心也乱了,嘴也乱了,真是的。我走了,回来得跟我汇报你都干了什么事儿!”
她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火。
“哟,你到哪儿去呀?”
她刚把火点着,就听见后沟里有人吵吵嚷嚷,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儿。她心里边不住地嘱咐自己:就是出了天塌地陷的事儿,让它塌去,让它陷去;自己快做饭,快吃饭,快快离开家到场上干活儿。
“上县。”
焦庆媳妇从场上回家的半路上,遇见了李世丹,想说的话儿没有说出来,心里怪不安定。她要找李世丹说的,就是为那把尖刀子的事儿。她想,在村里有了党支书、韩百仲两口子当依靠,要是再抓住李世丹这个上边的依靠,就算“双保险”了,灾祸就兴许自消自灭。可惜,因为马之悦站在李世丹的跟前,她想起昨天在狮子院里萧长春和韩百仲两口子对她的警告,就没有敢把话说透。
“还过夜吗?”
弯弯绕心里有底儿,笑笑说:“说不上绕,也谈不上治,这是一件大好事儿,又不是让她吃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没准儿。”
把门虎说:“一物降一物,卤水做豆腐,同利大叔最能治她!”
“哎呀!那我们呢?谁跟我们做伴儿呀?”
马大炮的哥哥说:“对啦,你去行,一绕就把她给绕出来了。”
“我告诉焦淑红了。她来。”
弯弯绕这会儿劲头儿正鼓得挺足,就自告奋勇说:“我走一趟。”
“说定了?”
“谁找找她去吧。”
焦二菊停住脚想了想,又忽然说:“喂,我给你个重要任务,我不能在家里多耽误工夫了,你快去找找萧支书,把那天晚上马之悦怎么把马小辫带到你这儿的,又都说了些什么话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快去吧!”
“没那事儿,一会儿就得沉不住气,就得凑过来。”
焦庆媳妇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件事似的说:“让我再想想,这是大事儿,别瞎猜瞎说再闯下祸呀!……”
“是吗?糟,准是又让他们给抓过去了!”
“别那么芝麻粒大的胆子,只要不怕掉脑袋,再没什么怕的了!”
“听说昨晚上焦二菊搬到她那儿住去了。”
焦二菊最后这句话,原来想给别人鼓劲、壮胆,没有想到,反而增加了焦庆媳妇的不安。
“在家里哪,刚才烟囱还冒烟。”
这个自私心很重,又“真假刁”的女人家,这一天是在愁苦中度过的;要不是焦二菊朝她伸过热情的手,说不定会吓成个什么样子呢。她站在院子里,听着街上吵吵嚷嚷的声音,这声音里好像还有马之悦。奇怪,马之悦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呢?过去自己倒觉着他挺能替别人想的,自己也很听他的话,他为什么谁都想害呢?焦二菊说那把刀子是马之悦放在自己家的,不会吧?他放这个干什么呢?自己又没有惹着他,他哪能无故地下毒手呢?忽然间她又想起萧家丢了的小石头。小石头是个孩子,也没有碍着谁呀,怎么也有人朝他个小孩子下毒手呢!头天晚上还挺好的,第二天起早就没有影儿了。她又把那个下雨的晚上,马之悦带着马小辫,突然间跑进自己的家里的事儿,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为什么要下雨往外跑,为什么偏偏往自己家跑呢?这里边有什么鬼呢?
“在场上干活儿,没听着信儿吧?”
焦庆媳妇心惊肉跳地想着,几步跑到后院,又登上了石头、扳住了墙,一露头,就看见了那个秃头顶,看见了那张总是带着假笑的脸,那一对总是藏着许多话的小眼睛;还看见,韩百安夹着一卷子口袋,像犯人似的跟在他的屁股后边……马凤兰领着几个女人过来了,跟马之悦小声嘁喳什么。焦庆媳妇心里边又一动,对呀,马凤兰是马小辫的侄女,马之悦是马小辫的侄女婿,他们是穿着连裆裤子的,是……
“哎,她这一回怎么没有闻风上呀?”
“哎呀,不好,那把尖刀子是马之悦放在这儿的!没错,是那天晚上带进来的!我的天呀!”
聚到官井沿上的那几个人,一边吵着要分麦子,一边纳闷儿地猜测着沟南边的焦庆媳妇。
她喊叫着,朝外跑:“他姑,他姑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