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不要怎么算呢?”
“不,不,我不要啦,不要啦!”
韩百安仔细地看看马之悦的脸色,见马之悦那种非常认真的样子,心里边又打了个转: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马之悦对我使了绝手腕儿,怕我揭发他,后悔了,想再跟我和解和解,再让我敬着他,听他的?对,是这么一回事儿。小子,你做梦吧,还小米子,我韩百安要,你想再顺手捞一点什么好处,日头从西边出来,也不用想了。他又试探地问马之悦:“真的,还是假的呀,你跟我说一句实在话儿行不行呀?”
马之悦说:“先扛你那小米子去呀!”
马之悦假装生气地说:“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多会儿跟你说过假话啦!你拍着心口窝问问,我马之悦苦害过你没有?你说呀!”
韩百安打着坠,掰他的手,连声说:“不,不,我不去,我得劈葛条,下午还得打草苫子……”
韩百安对这句话是非常容易回答的。他可以说:你呀,你没苦害过谁呀?你一点真话都没有!可是,他没有这样回答,只唉了一声,对马之悦说:“你问这个呀,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了……”
马之悦表面镇定,心里比火烧的还要急;他怕自己在这儿磨蹭久了,那边的人的热劲儿消下去,李世丹那边发生意外变化,误了大事儿,就站起来,拉扯韩百安说:“别忙了,走吧,咱们找地方商量个事儿去。”
马之悦提高声音说:“我就怕你不知道。怕你忘到脖子后边去啦。你看看你这房子,看看你这院子吧,这是姓马的用脑袋保下来的!”
韩百安刚想开口,又闭上了。心想:别听他许愿吧,他要是有这份好心,那天晚上就说了,何必等到这会儿;不能上他的当了,认倒霉吧。
韩百安说:“有当初,就应当有今天呀!”
马之悦用一种最能打动糊涂人的口吻说:“我是为别人连脑袋都不顾的红脸汉子,真格的,能亏了别人,还能亏了你吗?慢说是一口袋小米子,就算是一口袋金豆子,我也不能够白要你的呀。别心疼啦,朝我说,你想多会要,就到我那儿量去,行吧?”
“今天怎么着?就因为那一屁股眼小米子,就让河水倒流啦?”
韩百安忍住悲伤,又瞥了马之悦一眼;暗想:比土匪还坏,吃了你的,吞了你的,末了还要讨个好名声走,这种人可不能再沾边儿了。他依旧做出一种无动于衷的样子,干着自己的活儿。
“事情不在大小,能看出人心来呀……”
马之悦继续施展他的花言巧语:“那是啥时候,黑更半夜下着大雨,你跟我提那事儿,你让我怎么说?你知道我为你担了多少大风大险呀!”
“人心怎么着?那粮食一斤一两不缺你的、不短你的,如数给你,还怎么着?你倒拿起糖来了。想让我跪在地下给你磕八个响头吗?”
韩百安捺着心里的惊慌,瞥了马之悦一眼;暗想: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不定来找我耍什么鬼把戏,可不能理睬他这号人了。他想着,只顾劈葛条,没有吭声。
韩百安摇了摇脑袋,说:“我指的不光是我个人的事儿。”
马之悦在点出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之前,当然得先解释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儿。他蹲下身来,小声说:“百安大哥,不是我又说你,那天晚上你办的事儿可太不对啦!”
马之悦讽刺地冷笑一声:“噢,为大伙儿?你还有集体主义思想了?”
韩百安在发抖,手上的葛条,不住地抖抖颤颤,是气的呢,还是怕的呢?他说不清。他想开口骂,把这个黑心的家伙骂出去,他不敢骂。他想抬腿走,躲开这个恶毒的人,又抹不开脸。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韩百安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啦,我应当有点集体、有点社会主义了;总是吃亏,总是上当,总是闹得亲人不亲,近人不近,倒为下一伙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就是因为脑袋里边的集体和社会主义少了吗?”
韩百安做梦也不会梦见:马之悦还会跑到他家来,还有脸找他说几句话儿。可是,马之悦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那颗秃光的头顶,那张嬉笑的脸皮,那对眯着的眼睛,韩百安往时见了是亲切的,是敬佩的,这会儿是可憎的,可气的,就好像见了一只浑身是疙瘩的癞蛤蟆,让人十分地恶心和讨厌,又像见到一只张开大嘴的豺狼,让人特别地惊慌和害怕。
韩百安的这几句话,好似一根棍子,猛地打在马之悦的头上;他懵住了,睁大了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地看韩百安。按道理说,这几句话,在今天的农村里,是极为平常的,连三岁的娃娃都会说,可是,它从韩百安这样一个人的嘴里出来,不是一根光骨头,而是裹着好多实在的血肉,能不让马之悦吃惊吗?他甚至于非常顽固地想:这不是真的,这是鹦鹉学舌,韩百安这种人,决不会这么容易被萧长春“同化”过去。萧长春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农业社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他说:“百安,话是这么说呀,说,不等于干……”
小院里太安静了,连小蜜蜂抖动翅膀的声音都能够听见。突然间,平静被一个闯进来的人打破了,韩百安不知道的事儿和想不到的事儿,跟这个人一块儿来到了小院子里。
韩百安说:“不,不,我会这么干的,我慢慢一定跟上趟。我决不再上当了。就拿你还我粮食这事儿来说,我都怕上了当……”
韩百安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他比聋子还聋。他不会想到,这会儿正有人算计他。
马之悦压了压恼怒和恐惧,说:“别这么鼠目寸光了,是给你当上,还是给你好处,你跟我走一趟,不就明白了吗?”
这个时候,村里正乱。马小辫被李世丹放了,马立本又给大庙里的人关起来了;弯弯绕这一伙子人正疯子一般地到处串通,到处拉人,而场上、地里那些干活儿的社员,也越干越使劲儿了。
韩百安说:“你要是真还给我的话,我就要;一会儿,要不,我马上找道满去,让他扛去吧,行不行呀?”
韩百安浑身发软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又拿起刀子,又拿起葛条,又劈起来;他的手更迟钝了,心里也更乱糟了。他觉着,一个人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干净。他恨自己,正像他恨那些应当恨的人一样,只能在心里恨,没有别的办法对付,连自己都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的人,活着真没味儿!
马之悦说:“瞧你这个人。这样的事儿,怎么能让孩子去呢?当时是孩子交给我的吗?我从你手接的,还得交到你的手里边。”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一夜难熬,恐怕往后的日子也难熬哇!他很后悔,昨天不如拉上一个伴儿去割葛条了。要是有一个年轻人在那儿看见这种事,一进村就得报告,说不定当时就把凶手给抓住了。只要有一个伴儿,韩百安也敢跟萧长春说了。可惜,那会儿偏偏就让他一个人看到了。
韩百安想起他那一布袋金黄金黄的小米子,那是他一粒一粒攒的,几万颗米粒儿,颗颗粒粒都用手摸了无数遍呀!那天晚上,一句话就没影儿了,这会儿,又是一句话,又要回到他的手上,又属于他韩百安的了。……韩百安动了心。他暗想:不管他是小坏蛋,还是大坏蛋,把自己的小米子从他手里要回来,是合理合法的,没啥不好;再说,这米就是白送,也得送给好人,不能便宜了他这个坏家伙。于是,韩百安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跟马之悦说:“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就算全信了。咱们走吧。”
韩百安想到这儿,放下了刀子,扔下了葛条,站起来就朝外走……可惜,他刚迈出几步,腿就软了。他又想起一件往事,想起因为刀把地打的那场没头没脑的官司。那一天,他从大狱里出来,一进门,门板子上停着个半死的女人,一下子就家败人亡了。谁敢保险,这件事儿从自己嘴里说出去之后,坏人不会给自己来一下子呢?“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是人生最大的灾难哪!萧长春还年轻,他绝不了;自己呢,那就铁打一般是要断根绝后了……
马之悦说:“这就对了。那粮食是你的心血,弄回来,得好好保存着。喂,带上一条口袋呀!”
他转动着手里的小刀子问自己:怎么办呢?见着杀人的凶手连个屁都不放,还算人吗?还有人味儿吗?把这件事儿压在舌头底下,能让它灭了、化了吗?不行,这会变成一大块病,积在他的心里,早晚得把自己为难死。这会儿,他想起萧长春许许多多的事情,也都是非常非常怪的,那会儿觉着是凉的,这会儿想起来是热的。这个年轻人,为了大家伙儿有饱饭吃,自己的什么全都不顾了。萧长春对人和善对人亲,跟社员说话,从来没有瞪过眼,别人遇到为难的事儿,他尽着力气帮;他自己勒腰带,把粮食给别人吃;社员害眼病,他连药水都给买来,社里的一根柴火节儿都不往家里拿;独根儿子丧了命,他都不弯不倒,还是那么干……他是个英雄好汉。不保护这种人,又保护什么人呢?这件事儿,要是不告诉他,不让他小心一点儿,说不定要有人朝他下刀子呀!
韩百安说:“哎,我那小米子是带着口袋的呀!”
多少不敢想的事儿,一件一件,穿成了串儿,挂在了他那沉重的心坎上。这些事儿,都是非常非常怪的,有的,那会儿看来是顶好的事儿,这会儿一想,是顶坏的事儿;有的,那会儿看来是顶坏的事儿,这会儿一想,又是顶好的事儿。去年庄稼遭了大天灾,马之悦说,让年轻人到城里谋点事儿,比在乡村有出息;他就打发韩道满跟着马连福去逃荒,让萧长春给拦下了,他从心眼儿里不高兴。这会儿回头一想呢,儿子要是真走了,呆懒了,吃馋了,在家里安不下神来了,城里人不像城里人,农村人不像农村人,那不就把孩子糟蹋了?这是好事儿成坏事儿,坏事儿成了好事儿。麦子一黄梢,马大炮他们说土地分红比按劳分红好,他就跟着蹚浑水了,刚迈进一只脚,萧长春回来了,把他吓住了。他从心里惋惜。这会儿回头一想呢,要是真跟他们闹腾开了,越闹越大,儿子不答应,媳妇不答应,自己连个弯儿都拐不回来了。这也是好事儿变成了坏事儿,坏事儿又变成了好事儿。村里有人一闹粮食,弯弯绕拉他跟奸商勾搭,他怕萧长春才没有跟着干,结果倒得了个干净身子;焦二菊捉鸡起风波,马大炮拉他去凑热闹,他没去,结果就没湿袜子没脏鞋。……这全是坏事儿变好事儿。马之悦发了善心,替自己收藏粮食,当时是作为好事儿看的,结果马之悦起了不良之意,把小米子全部给吞搂了;韩百安面对着马之悦,吃在嘴里,苦在心里,敢怒不敢言,成了坏事儿。可是昨天,昨天这样的事儿,又从天上掉在自己的头上了,是什么样的事儿呢?当然是坏事儿了,还能变成好事儿吗?
马之悦说:“分两下装,咱俩背回来,不显眼。”
他坐在窗前的大杏树下边,慢慢地劈着葛条;先拿起一根儿,在尾巴上削齐,再从上边割开一个小口子,那刀子就一扳一动地往下劈;葛条被劈成两半儿,从他的手上分开着耷拉下来,在他的怀里、腿上摆动着。他劈着劈着出了神,那葛条变成了一条大长虫[1],把他吓了一跳;一会儿,变成了一条捆人的绳索,又把他吓了一跳。他那两只手快一阵儿,慢一阵儿,又快了一阵儿,又慢了下来……
韩百安从屋里找出一条空口袋,卷着夹在胳肢窝,心想:米一回到手,算是跟马之悦一刀两断,再没瓜葛了,一辈子都不沾你这大坏蛋的边儿了。
早晨起来,他不想出门,也不敢出门;他不想见人,也不敢见人。他特别怕见着萧长春和马之悦。他让儿子给韩百仲捎了个话儿,就说他在家里劈葛条,下午就到场上打苫子。他想在家里呆半天,安定一下,好好地想一想,拿出一个最妥当又最完美的办法,把这件可怕的事情摆脱掉。
走出门口,马之悦心里想:自己亲自来找韩百安是做对了,要把他丢下,那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呀!你小子,也想往高岸上爬?不行,一定得让你在泥坑里站着;只要你这回跟着干了,就算站定了;我要把萧长春他们给你灌到脑袋里边的东西,全洗掉,一点儿都不能剩下。他对韩百安说:“百安大哥,那小米子是真让人家给截走了……”
胆小人偏偏看见这种吓人的事儿,他怎么能够再安安定定地过日子呀!
韩百安一听,打个愣:我觉着他就没有好心,果然不错。他想着,马上要往回转。
韩百安这一夜是非常难熬的。他差不多一直没有合眼。他不敢合眼,一合眼就做噩梦;后来,他连窗户格子都不敢看了,一看那窗户也变成血糊糊的一片。
马之悦拉住他说:“瞧你这个人,别急呀,没了小米子,我给你麦子吧,行不行呀?”
…………
韩百安想:不管什么,总比白扔了强,就点点头。
马之悦心里一亮。他真像一个输急了眼的赌徒,想去脱衣裳卖了凑个“注子”,忽然,从那衣裳的兜里摸着一张小票子似的,又有了一线捞回老本的希望。他决定亲自出马,拉上韩百安,再拉上类似这些只能顶“小票子”用的人,充充数儿。
马之悦说:“你这回办事儿真干脆,走,跟我到大庙仓库去扛……”
东山坞变了,马之悦不承认也变了,变得跟半个月以前有极大的不同。那会儿,只要马之悦有一个令箭暗暗传下来,在沟北边一队里,起码得有多一半人无条件地响应,指到哪儿,干到哪儿;可是今天,真正跟着他手指头转的人,星星点点,扳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光是这几个人,不能组成阵势,也不能造成气势,事儿闹不起来,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马上收兵吗?马之悦不甘心失败,也不能够失败,而且,马斋、弯弯绕、马大炮这伙子人,已经喊叫起来,行动起来了,大势所迫,最后这一张牌,是非摊开不可了。怎么一个摊法呢?又怎么把这一开赌就可能要全盘输掉的败局,扭转过来呢?当然,头一条就是招兵买马,网罗人众;可惜这一条非常扎手、非常难办。马之悦原来盘算,不到紧要关头不出面,看样子,完全不出面不行了;光靠这几个废物挨门呼喊,说不定还会出来几个“马子怀式”的人,比如说,那个韩百安吧……
韩百安问:“到大庙里扛,行吗?”
马之悦了解马子怀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也知道马子怀这一程子,经过萧长春用心“拉拢”,有一点儿动摇不定。马之悦曾经想:马子怀这种人,一向都是动摇不定的,只要弯弯绕这伙子人一行动,他就会乖乖地跟上来,所以就没有多往心里搁。马之悦只看到马子怀的外表如常,没看到里边起了变化,也就没想到,马子怀会一下子完全摆了过去。马之悦想:光是马子怀一个人“外表如常”“里边变了”吗?别的人,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了呢?
马之悦说:“不到大庙扛,我家里哪有哇?李乡长来了,答应先给我们分一点儿。我有劳动日,有我那份儿,把欠你的拨出来还你,我应分你应得,怎么不行呢?”
这件事儿,首先震动了马之悦。马之悦跟马斋排完了他们的“队伍”,就突然产生了一点心虚之感;他极力不正视这种心虚,藏着、盖着,想努一把子劲儿,把空地方填满它;马子怀的行动,偏偏又给他来个大揭大晾,也就不能不正眼看一下了。
韩百安又想:是真提前给他们分,还是假的呢?马之悦是不是又要把我往冰窟窿领?跟他走一趟试试,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好说,你要是再拿我当个大傻瓜耍呀,哼,小子,这回要让你认识认识我!
马子怀跟闹坏事的人“决裂”了。这种决裂如此坚决、彻底,是这伙子人根本没有想到的。
[1] 蛇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