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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〇章

“嗯。”

“你回来了?”

“见着谁了?”

女人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对男人在这时候出去,非常不放心,就又到门口外边张望。她瞧见男人转回来了,而且神态大变:脸色变红了,腰杆变直了,脚步变稳了——哟,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讨了底,有了数?

“谁也没有见着。”

…………

“有底了吗?”

马子怀站在道沟里,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多少刚刚发生的事儿,又在他的心头转开了;这些事儿,宗宗件件,都连着“跟谁走”这个重要题目。弯弯绕要拉马子怀倒卖粮食,是让马子怀跟他们走;马立本拉马子怀去“捉奸”,是拉马子怀跟他们走。马子怀接受了闹干部会对他的教训,接受了在道岔口萧长春对他的说服,也接受了贫下中农代表会上,那些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给他的影响;所以,这一程子,不论大事小事,他都没有跟马之悦这伙人走。那么,这一回呢?这一回的问题是从根上来了,摊在头上了,谁是谁非,要自己去分辨了,马子怀你跟谁走呢?

“有了。”

马子怀转过身。他一抬眼,看见了办公室的大门,也看到了往北山去的那个道岔子。他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儿。麦子丰收了,麦子诱惑人哪,他要跟马之悦走,要跟沟北边的人要求土地分红,要多贪点儿,多分点儿。在农业社办公室,马子怀跟着帮帮,大闹过干部会,萧长春坐在那儿,稳如泰山,制服了硬吵的马连福,降住了软磨的弯弯绕。第二天,就在这道岔子,萧长春跟马子怀谈了好多话,那些话是热的,字字句句吃进心里;他不让马子怀跟沟北边这些人走,让马子怀参加贫下中农代表会,让马子怀看一看农业社的力量,瞧一瞧社会主义的远景。……就这样,党支部的人领着东山坞的社员制止了土地分红和闹粮的风波,投机倒把的事儿揭发了,预分方案公布了,热热闹闹的麦收开始了,好日子到了家门口。

女人奇怪了:“谁也没见着,你怎么就有底了?”

马子怀下了坎子。他朝着正西的河边瞥了一眼。猛然间,他又想起了去年秋后的事儿。去年秋后,闹了天灾,生活没有指望了,他要跟马之悦走,要跟着沟北的人,丢开家,丢开农业社,逃到大城市去。就在村西河边小桥头,萧长春拦住了拉行李的大车,夺过了马连福手里的鞭子;他不让马子怀跟沟北边这些人走,把马子怀留在东山坞,留在农业社;让马子怀跟他们垒拦洪坝、挖泄水沟、拉犁种麦子……就这样,党支部的人领着东山坞的社员战胜了冬荒,熬过了年关,夺来了满地的黄金,夺来了生活的奔头。

马子怀平静地说:“支书,还有贫下中农给咱底儿了。”

女人停在门口,望着男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女人更糊涂了:“你不是谁也没见着吗?”

马子怀说:“我得赶快到大庙里看看风向。”

马子怀说:“这会儿没见着,过去不是常见着呀!”

女人追着问:“你到哪儿去呀?”

女人说:“我真不明白。”

马子怀转过身子,迈出了大门口。

马子怀说:“你就会明白——这个底,支书、贫下中农,不是早就给咱们了吗?”

女人点点头:“是这么问的,问咱们跟谁走?”

女人似懂非懂地问:“噢,你是说……”

马子怀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跟谁走?”

马子怀接着说:“我是说,任凭风浪起,咱得看着支书,看着贫下中农的眼色行事,看着他们的大腿迈步子。”

女人一见男人的脸上变了颜色,也跟着害起怕来,声音发抖地说:“马凤兰碰见我,问我:这一回,看你们跟谁走?”

女人想了想说:“倒也是正理。”

马子怀这一回才是“最彻底”地慌了。他的脸色焦黄,追问女人:“还说什么了?”

马子怀听到沟里有人喊叫,就推着女人说:“走,咱俩快到屋里去,得从长计划计划。”

“有人就是这么说的呀。说好多事儿都要从根子上变变。”

两口子刚刚走进院子,关了门,还没容走到屋,外边就有人敲门了。

“哎呀!萧支书要是错了,这不就等于王书记,还有上边的好多指示啦,政策啦,全都错了吗?”

马子怀赶忙转回来打开门,一看是马大炮,就堵住门口问:“你有什么事?”

“有人说这回要把支书撸下台。”

马大炮说:“你想吃麦子不?”

“哎呀!萧支书要是错了,这不就等于咱东山坞什么事儿全都错了吗?”

马子怀说:“谁不想吃麦子!”

“那还假呀。我就在庙门口站着,听得可清楚啦。”

马大炮说:“那就快分去吧!我给你送个信儿,去不去在你呀!”

“真说支书犯了错误?”

马子怀问:“怎么个分法?”

“李乡长这么说的。”

马大炮说:“按地亩分呗!”

马子怀吃了一惊:“支书犯了错误?”

马子怀两眼盯着马大炮的脸,质问:“谁说的按地亩分?”

女人拍着手说:“这回可不是虚闹,全是实的。我亲眼看见,马主任跟李乡长肩并肩地站在大庙里,干干脆脆把马小辫放开了;还当着韩百仲的面,口口声声地说支书犯下了大错误……”

马大炮神气地一晃脑袋,说:“嗨,咱们中农说的呗!”

马子怀压住慌乱,宽慰女人说:“不要怕,不要怕,也许虚闹一场,照样没事儿……”

“光中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呀?”

女人站在家门口,正神色惶恐地四处张望。刚才她从大庙门口过,亲眼看见李世丹放开了马小辫;后来,又亲眼看见李世丹把韩百仲找到大庙里,指着鼻子训;接着,又亲眼看见沟北边一些人又扬眉吐气地活动起来。她急着想把这件事儿告诉男人,又不敢贸然地跑到地里去。这会儿,她见男人没到收工的时候就回来了,更加重了慌张,一把将男人扯到门口里边,小声说:“可不得了啦!我看哪,咱们日夜担心的那种事儿,这回算真到了。”

“当然啦。这一回呀,乾坤大转,乡长从上边带来新的精神,咱们中农说话可算话了;咱们中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皮球踢上天,没拦没挡了!”

马子怀走着,想着,问自己:这回又出了一件想不到的事儿,自己是不是又把问题看偏了,又把支书看低了,又把贫下中农的劲头儿看小了?

马子怀呆了片刻,终于鼓着劲儿,说出一句他应当说的话:“我可不能再跟你们瞎轰轰,快走吧!”

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又闹出了事儿,他又不知不觉地对这棵“大树”发生怀疑了。

马大炮翻白着眼睛说:“隔壁住着,我们有了好事儿,不得不告诉你一声,你可别不知好歹!”

马子怀猛然想起昨天在这小河边上发生的事儿。那时候,支部书记的独生儿子丢了,好多人围在这儿着急地找孩子,也有不少的人在背后悄悄地议论过这场灾祸。那会儿,马子怀说的话不多,心里想的事儿可不少。他承认萧长春是个硬汉子,萧长春在好多地方显示出硬劲儿,都是马子怀亲眼看见的;他对这股子硬劲儿,又吃惊,又佩服。可是他觉着,人总是骨头掺肉长的,“硬”是有限度的;而再硬的人,也很难挺住这种亲骨肉生离死别的打击。当时,马子怀心里就想:这下子,萧长春算是趴炕了,不心疼死,也得大病一场;他一病,场上的麦子就算烂成泥了,东山坞又得重来一回去年秋天的样子。马子怀心里又急又怕,甚至连农业社坍了架,自己的日子应当怎么过,他都想了。后来,马子怀又亲眼看见萧长春出现在这个小桥头上,还是那么硬,其实,比过去更硬了。这股硬劲儿,感动得多少人掉了眼泪!马子怀也掉泪了。当然,以后的事态发展,也没有变成像马子怀估计的那个样子。支部书记和贫下中农又挺住了,又把风向给扭过来了,又一次把这个要塌的天给撑住了;打场、轧麦子的活儿,反而比没有闹这场事儿的时候更红火了。马子怀又听到人们的惊叹,又听到另一种议论。晚上回到家,躺在炕上,又翻来覆去地一想,他好似大梦初醒,发觉自己又把事情看偏了,又把支书看低了,又把贫下中农的劲头儿看小了。他跟女人说:“咱们这种人家,就得找一棵大树乘凉儿呀。农业社这棵树是最大的呀!”

马子怀说:“唉,提起这种事儿,我就更得跟你们远远的了。隔壁子住着,你多会儿往我们身上使过一点好心眼儿?”

大车过了小石桥,“咕咚、咕咚”地一阵响,有几根麦子给颠下来,掉进河里去了,河水带着麦子流走了。

马大炮刚要骂大街,马斋从背后闪过来了。他带着一脸小人得志的奸笑,拍着马子怀的肩头说:“爷们,那天在集上我怎么跟你说的?不光是北京有人给你们这些中农户说话,连乡长都给你们做主,再不干还等到什么时候呀。我真看着你们眼热,就你们吃香,就你们腰板硬。我要是站在你们这步田地上,这回,一定要来个顺水推舟,干个彻底的。”

不论别人怎么讲,马子怀心里边还是不住地敲鼓。他跟着焦振丛装完了车,就让大车挡着身子,悄悄地离开了麦子地,奔村子里走来。

马子怀很奇怪地盯着这个富农的脸。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阴险、狡诈,就好像他过去在戏台上看到过的那些坏人一样。忍不住地问:“马斋,你这么瞎闹哄,真不害怕挨整啦?”

“子怀,不用怕,这一程子我是看出来了,不豁出去斗争,就没有个安定。前边有个好领头儿的,咱们就跟着干,保险没错儿。”

马斋说:“唉,我是抬轿、吹喇叭的,光是凑个热闹,娶媳妇抱儿子是你们的呀!常言说旁观者清,我看你就是太胆子小,胆小把你害了。子怀,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不用犹犹豫豫,赶快抬腿跟着干,这是伸手就得利的事儿。”

“唉,真让我焦心,这些人,怎么偏偏放着安定的日子不过呢?”

马子怀这会儿倒是越发清醒了,哼了一声说:“我是不贪无义之财,不做犯法之事,看着日头影起早、做饭,不能老是顶着黑云彩往外跑。你们胆大,干你们胆大的去,我们胆小,干我们胆小的去……”

“你看大伙儿吧,人家都安安定定的,你自己起哪家子矛盾呀!”

马斋把脸一拉拉说:“咱们是各人看着各人的灶火门,谁也碍不着谁;我这是一片诚心,为你好,麦子让人家都分了,你捞不着,可别后悔呀!”

“这回来的可是乡长呀!”

马子怀说:“天塌下来有大汉子撑着。往后这类敲锣打鼓的坏事儿,你们别再拉扯我,我跟你们不能站在一条线上了。马斋,我再告诉你一句:你要是硬在我这门口说破坏话儿,我可不给你留面子,我照样会检举你!”说着,“咣当”一声,把大门一关,差一点儿掩了马斋的鼻子。

焦振丛说:“没那事儿,咱们是擂战鼓的,不乱敲锣。只要有支书在那儿顶着,我心里边就有底儿。你还信不住他呀?”

女人站在他的背后,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说:“我看你还是出去瞧瞧吧,要是真让人家把麦子都分了,咱们这一年辛辛苦苦的不就白干了吗?”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唉,您瞧瞧,这不又是一阵锣一阵鼓啦?”

马子怀说:“咱们可不能再听他们的,再踩着他们的脚印儿走啦。”

焦振丛这才明白马子怀问这些话的意思,笑着说:“噢,子怀,你是听见拉拉蛄叫不敢种地了,是不是呀?”

女人说:“他们都说要变天,看这样子,好像是要真变了。”

马子怀把麦子个儿放到车上,又问:“还打场哪?”

马子怀说:“你看不出来嘛,就跟唱蹦蹦戏的一样,蹦来蹦去,还是那几个人,他们能成大气候呀!你再看看人家贫农去,纹丝儿全不动呀!”

焦振丛倒觉着挺奇怪:“麦子不往场上拉,往哪儿拉?快拉好快打呀!”

女人说:“你出去不方便,我去看看吧。”

马子怀跑过来跟着装车,一边往车上抱麦个子,一边瞅焦振丛,察言观色,想讨个实底儿。过了一会儿,左右看看没旁人,就小声问:“振丛大叔,这麦子还往场上拉呀?”

马子怀第一次跟女人瞪起眼珠子:“敢去!上当只一遭,吃亏只一回,不能不长记性。咱女婿怎么跟咱们说的?咱得看人家贫农的眼色行事。就是这一年白干了,也不是咱一家,有人家,有咱们,白干了,这回我也认了。”

焦振丛赶着大车来拉麦子了。他的鞭子还是抽得那么响,步子还是迈得那么大,好像很沉着的样子。

女人被马子怀说得安定下来,又见马子怀开门,忙问:“你不让我去,你又去干什么呀?”

马子怀这会儿还在地里割麦子。他听说李世丹到村里放了马小辫,马之悦又神气起来,就有点慌神了,想找个借口,回村里看看到底儿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是生产小组的组长,是领着大伙儿割麦子的,不好意思,也不敢扔下活儿开小差。急得他从脑瓜门往下掉汗珠子。

马子怀一边朝外走一边说:“我得去割麦子,你也跟大伙儿干活去吧,快着点啊!”

按着过去的一般惯例,东山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马子怀两口子一定得被他们牵扯进来;正在煞费苦心搜罗人的马之悦,早打上他们的主意了,而且认定,一口气就能够把他们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