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本哈哈大笑:“德大,你这股鲁劲儿,如今可吃不开了。你还看不透吗,群众要自由,政府就得给自由;群众不喜欢农业社,政府就不得不解散农业社。这不是一个东山坞的事儿,全国全这样。你没听说北京都要来人了;你没见乡长都害怕了,他总比咱们这些黎民百姓看得透吧?找萧支书?嘿嘿,他还不一定找谁哭去哪。别抱这条粗腿了,谁的腿粗,这回就要揭开盖子看真情了。”说着,他瞥了焦淑红一眼,“硬抗?你们几个就能抗得住呀?这是大民主,得听群众的。群众说怎么着,那就得怎么着。”
韩德大说:“扯淡去吧,什么他妈的潮流!一个当乡长的,自己的同志孩子给坏人害了,他连一句话没有,连一点心都不动,还给地主下气,他是屁乡长呀!我看他就是来这儿煽风点火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坏蛋!”
韩德大打断他的话:“你小子想怎么着?”
马立本又笑笑说:“找谁也不行啦,萧支书这会儿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呀。德大你说敢不敢吗?唉,那可得两说着啦。这是新的局势,也是潮流……”
马立本说:“我是决心为人民服务的,我当然要看群众啦。你们呢,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也好立个功,好将功折罪,里外不伤,还落麦子吃。”又冲着韩百旺说:“你可是个老实巴交过庄稼日子的人,不能胡说蛮干,也得给你这个侄子想想,管着他点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韩德大说:“没那事儿!有我在这儿,看谁敢拿一个粒儿试试!”
韩百旺那脸色从布一样的红,又变成窗户纸一样的黄。他猛地抽身站起,指着马立本的鼻子喊起来:“我还当你又是跑这儿溜须拍马的,所以没有理你。闹了半天,你是带着将军令,到这儿埋地雷的呀!马立本,共产党对你可不错呀。没有把你当富农看,让你走好道儿;就连你在银行捣鬼犯下罪都没有再追究——这事儿你当谁都不知道吗?嘿嘿,瞒了别人你可瞒不了我。喂熟的狗还看门哪,人可不能不讲良心……”
韩百旺说:“萧支书呢?赶快让他拿拿主意呀!这可不行,淑红!”
马立本愤愤地说:“得了吧,谁把我毁了,我全知道!”
焦淑红问:“你们说,要是真有人来抢咱们农业社的麦子,我们应该怎么办呀?”
韩百旺说:“毁了你的,就是你自己呀,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你把自己干的事儿都想一想看。”
只有马立本脸上放出光,伸手摸着下巴颏,嘿嘿地笑了一声。
马立本理短词穷,也不愿意争论这个,就摆摆手说:“这会儿我没工夫跟你算这笔账,咱们就等着瞧吧。”
韩德大把被子一抡,“噌”地坐了起来,脸红的像猪肝子,用拳头捶着炕席,喊道:“敢!反啦?”
韩百旺说:“不管怎么算,反正再让我们穷人走回去,没那日子。德大说得对,事到临头了,咱们办事得对得起社员,对得起萧支书!”
韩百旺手里的烟袋,“啪哒”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像钉子钉在那儿,张着大嘴巴,嘴唇干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马立本厚着脸皮说:“唉,你平时就糊涂,这会儿糊涂得更厉害了。你不识字儿,没见报纸登的什么;就要改朝换代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对得起谁呢?”
焦淑红说:“刚才您怎么说了,李乡长光办怪事儿;他办怪事儿,村里就出坏事儿,有人嚷嚷着要抢咱们的麦子!”
韩德大跳下炕,扯着马立本的胳膊说:“你别在这儿喷粪了,两个山字搁一块儿,你给我请出!”
韩百旺没听明白:“看住?仓库怎么啦?”
马立本一甩胳膊:“什么,让我走?笑话,这儿是由我管啦,明白吗?”
焦淑红说:“他放了不算,我们还要把他抓起来。萧支书把看守仓库的任务可交给咱们了,咱们得看住它!”
焦淑红故意不插言,让他们争论,看看他们的态度,也试试他们的决心;听到这儿,她忍不住插了一句:“马立本,你说老实话,是谁把老保管叫走的?”
韩百旺说:“唉,李乡长不是净办这种怪事儿吗!连地主都给放了。”
马立本又一翻眼皮:“嗨,这你就用不着问了。”
焦淑红对韩百旺说:“您怎么听马立本胡说,让他这儿呆着?”
韩百旺说:“是呀,淑红你还问什么呀,我这会儿都明白啦,那是调虎离山,他跑这儿为王来了。”
韩百旺低声说了句:“这话倒是实在的……”
韩德大吼叫着:“马立本,你给我滚!”
焦淑红说:“马立本,你不要死不低头。告诉你,农业社你是挤不垮的,你们的靠山是靠不住的。这儿是东山坞农业社社员的仓库,社员不说话,谁让你来也不行。”
焦淑红也喊:“滚,滚!”
马立本脸又黄了:“这个呀,咱们得重新说,重新论了。哪个是罪犯,等一会儿揭开盖子再瞧。”
韩百旺想了想说:“要我看哪,还是别让他走吧。……”
焦淑红说:“你是跟坏蛋、跟地主富农穿一条裤子的贪污盗窃的罪犯!”
焦淑红说:“得把他赶出去,留在这儿没好处。”
马立本傲慢地一晃脑袋:“干什么吃的吗,这会儿还很难说!”
韩德大也说:“您怎么还想留他呀。”
焦淑红说:“谁让你来的也不行,你算干什么吃的?”
韩百旺胸有成竹地说:“把他放出去,更没好处。怎么说呢,他一出去,外边不又多了个坏人吗?”
马立本不以为然地说:“韩百旺不是说了吗,李、乡、长!”
焦淑红笑了:“您想得好!”
焦淑红更急了,质问马立本说:“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韩德大说:“我要上大门了。”
韩百旺又插一句:“保管走了以后,马立本还说,李乡长让他来管仓库……”
马立本跑到屋门口,脚跐着门槛子,手扶着门框,又喊又叫:“谁让你上门?我是马……哦,我是李乡长派来的,你们得听我的了。你们都走,都出去!”
“嘿嘿,这你就不用问了。”
韩百旺对焦淑红说:“上门,快去上门!淑红,你不用怕他,听我的吧!”
“保密?你们要耍什么阴谋?”
马立本暴跳地转向韩百旺:“你算干什么吃的?”
“保密,不告诉你。”
韩百旺说:“我是贫农,我是社员!”
“你得说谁让你捎这个信儿的!”
马立本说:“谁给你的权利?”
马立本把眼一翻:“让你到这儿审案子来了!”
韩百旺拍着胸脯子说:“这儿!”
焦淑红盯住马立本:“谁让你捎的信儿?”
气得马立本干瞪眼。
韩百旺这才开口说:“刚才马立本捎来的信儿。”
韩德大一把推开马立本,就朝大门口奔去。
焦淑红心想:李世丹明明在萧长春家,怎么会把老保管叫到办公室去呢?就又追问:“是谁告诉他的?”
马立本要追,韩百旺把他拉住了。
马立本抢着说:“刚才李乡长叫他到办公室谈话去了。有事儿,你到那儿找吧。”
焦淑红也堵住了屋门口。
焦淑红先问:“老保管呢?”
马立本威胁地喊:“你们就是把门关上,等分麦子的人来了,我也得给他们开开;那时候,可别说我不给你们留情面,先声明一下!”说着,一使劲儿,把韩百旺抡开,又推过焦淑红,朝外追着,喊叫着:“韩德大,韩德大,我看你敢动……”
马立本扭过身子,非常得意地一笑。这个笑里边,包含着许多话,许多道理。
焦淑红再也捺不住火了,就一个箭步蹿上去,拦腰抱住马立本,喊着:“百旺大伯,先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韩百旺猛一抬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也用眼睛观察着焦淑红。
韩百旺说:“对,我留下他就是这个意思。”
焦淑红看着想着,胸口突突地跳起来了。她想: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儿,是把马立本赶出大庙,留他在这儿呆着是非常危险的。奇怪呀,为什么韩家爷俩允许他马立本呆在这儿,好像谁也碍不着谁的样子呢?这爷俩上了他们的套吗?要那样可就复杂了。复杂就复杂,党派自己到这儿来的,重担子就得挑起来了;自己不能急躁,也不能大意,得使智谋,得用萧长春经常帮助人的办法,说服这爷俩觉悟过来,跟自己拧成一股劲儿对付马立本,保卫这个仓库。……她想到这儿,又镇静了一下,轻轻地咳嗽一声。
马立本挣扎着,低下脑袋要咬焦淑红的手。
靠窗前那张破桌子前边,坐着个马立本。他正手忙脚乱地翻着一个小纸本子。这个人不用说了,焦淑红早已经认识了他。他是马之悦的忠实走狗,心甘情愿要当富农分子的继承人;他的脑袋里不光装着很多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还有贪污倒把的行为。打从撤了他的会计职务,好像有点老实了,可是,他心里装着什么,又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钻到大庙里来,又在那儿忙得那样认真呢?这里边一定有鬼!
韩德大一把揪住马立本的分头。
焦淑红的眼光移到靠窗台那边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焦淑红说:“快找绳子!”
炕上有个人,大被蒙头地躺着,从地下那双钉着牛皮掌子的大鞋可以认出,那是韩德大。他像是在发烦,不住地长出气。这个小伙子在焦淑红的印象里,是个觉悟低、不会动脑筋、又莽莽撞撞的人,遇到事儿,只会大炮筒子似的叫喊几句,没有办法,有时候还把正经的事儿当成玩笑,调皮捣蛋的事儿离不了他。
韩德大说:“费那事干什么,西耳房空着,把他锁进去就行了。”
豆片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豆浆锅里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腾腾的热气。韩百旺蹲在石磨旁边,垂着头,叼着长杆旱烟袋,“呼噜呼噜”地抽着烟。这个老农民在焦淑红的印象里,是个心眼儿多、好打自己的小算盘、又圆圆滑滑的人;他对谁都能说到一块儿,谁也不得罪,遇到事儿,光往后退,不往前边靠。最近他虽然有了变化,可是大庙以外的事儿,除了打听打听,还是很少拿出自己的一点看法,也不大伸手;就像婆婆手底下的第三个媳妇,做现成的,也是吃现成的。
焦淑红说:“也好。反正他不愿意改变立场,让他到马小辫呆过的地方呆呆,很有意义。”
焦淑红出现在东耳房的门口,里边的人谁也没有发现她。她站在门槛子外边,首先发现老保管不在这儿了;随后又把屋里的每一个人扫视一下,用心里那个尺子衡量着他们。在这一段复杂而又尖锐的斗争日子里,这个农村姑娘深刻地认识到这样一条真理:一个人对社会主义是真心热爱,还是暗地里反对,不能光看他的笑脸,也不能光听他的漂亮话儿,而是要看他的行为;行为是一个人内心世界最可靠的证明。在这个严重的斗争时刻,每个人都不能不拿出自己的真实行为来给别人看,不是好,就是坏。
韩德大笑着说:“对啦,马小辫吓了一裤子尿,让这小子闻闻味儿,还留着哪。”
往日里大庙是最热闹的地方。韩百旺高声地吆喝牲口,韩德大尖着嗓子唱歌,串门的人大声说笑,加上两盘石磨“呼呼隆隆”地响,再有木工组的斧凿乒乒乓乓,这儿就成了一台戏。可是现在这儿是宁静的,只有院子当中那棵古柏树,还在微风中摇晃着枝叶,低声地响着。
马立本挣扎着,呼喊着:“你们反了?你们什么都不怕了?你们敢把我关起来,一会儿李乡长来了,得让你们跪着把我放开……”
她停在门口,心里边突突地跳;想朝里喊一声“谁在这儿”,又把声音吞住了,回手轻轻地关上了两扇大门,插上了插关,搭上了门栓,用手拽拽,很牢靠;朝里走两步,把两颗手榴弹连同袋子一起系在腰上,拉拉衣襟盖住,又在院子走了一圈,到处看了看。
三个人连推带搡,把个马立本像抓小鸡子似的,给关进小屋子锁起来了。
像平常日子一样,庙门儿四敞大开着。焦淑红一迈进门槛子,就看见了被席子、木板封闭的仓库,闻到一股子沁人肺腑的新麦的清香。
三个人又把关闭的大门检查了一遍,就都站在院心,透了口气。
大殿里那金山似的麦子堆,出现在她的眼前了。这是他们东山坞农业社的社员们一年辛勤劳动的收获,是他们斗争的胜利果实;这里边有交给国家的公粮、统购粮,有社员们的口粮和秋后播种的种子,这是国家建设和社员们生活的命根子。现在,好人、坏人,眼睛都在盯着它,好人是想把它保卫住,不能让它损失一个粒儿;坏人是想破坏它,把它变成自己的……萧长春说得对:考验每个人的时候到了,自己一定要经受住这场考验!
焦淑红擦着脸上的汗水,不由得又把这一老一少打量一遍。她觉得,这韩家爷俩,都是这样的可爱,就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韩百旺那蔫蔫呼呼的外貌里却包含着那么惊人的勇敢的斗志,就连韩德大那粗鲁性子,这会儿都变成优点了。
焦淑红留神听听,北院里的人果然正在一对一口地吵嚷着,李世丹的声音很高,韩百仲的声音比他还要高。她再也顾不上跟妈妈多说话儿了,又急忙从前门出来,往东走,又往北拐。
远处传来了呼喊,又杂乱,又刺耳朵。
“刚才两个人到北院找支书来了,兴许没有找着,正在那儿吵哪。”
“嗨,你想不想吃烙饼呀?”
“怎么厉害啦?”
“怕什么,李乡长都发了话儿!”
“哟,还有这样的乡长啊!他怎么对你百仲大叔那么厉害呀?”
“跟着干吧!”
“人家大概喜欢地主呗!”
韩百旺打个寒战:“亏得淑红来了。真险哪!”
“李乡长为什么放了地主哇?”
韩德大问:“咱们就在这儿守着呀?”
焦淑红说:“出了热闹事儿。”她进了自己的屋,打锁、开柜,从里边翻出手榴弹。
焦淑红说:“对,守住麦子,就是守住了咱们的农业社,命在麦子在,全看咱们爷仨了!”
妈妈正在后门口站着,听见脚步声,就转回来,一边察看着闺女的脸色,一边问:“淑红,到底儿又出什么事儿了?”
…………
焦淑红从打麦场的西边出来,一拐进街口,就看见弯弯绕几个人正在沟里凑堆聚伙,又是喊,又是叫;就急忙从前门口进了家。她想拿上她那两颗手榴弹,好赶紧奔大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