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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孙桂英信以为真,眯缝着眼睛,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拍着手说:“对了,对了,准是他们到那儿开会,连福上炕脱鞋,脚上穿的那双袜底儿让萧支书看到了。那双袜底儿,还是怀着我们孩子那会儿纳的。我用的是裁小褂子裁下来的漂白布,那布还是我妈从北京城里扯来的;咱们这儿卖的布,哪有那成色!我是用绣花针纳的,上边纳的是胡椒眼儿,下边纳的是对针盘肠,脚心用的是黑线,纳个五福捧寿;那线是真丝的,又黑又亮,袜子穿酥了,也不兴它褪色……”

马凤兰起誓发愿地说:“谁瞎编谁是小狗子!那天他从山上回来,找你表姨夫,忘了提起什么话儿,他提到你,他说:‘赶明天,我也求连福大嫂给我纳双袜底儿;她纳的那个袜底儿,实在太好了!’接着就把你夸一通。”

马凤兰惋惜地说:“萧支书这辈子也甭想穿这么一双袜底儿了。”

孙桂英听了这话,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欣喜,又有几分不相信:“去,去,他真夸我了?你瞎编!”

孙桂英说:“人家不会娶个巧媳妇呀!”

马凤兰笑笑:“瞧,不打听到嘴受不了吧?他夸你手巧,这么巧,那么巧,说了一大堆。”

马凤兰两手一摊:“到哪儿娶去?要娶得上,早娶了,还守到今天!”

人家故意不说了,孙桂英又忍不住想要听:“你得说清楚,造谣不行!他怎么跟我熟了?”

孙桂英说:“人家萧支书眼睛高,一见那人就眼高。我看人家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稳稳重重;说话不高不低,不多不少,说一句是一句。带着妇女下地干活儿,那么多的小女少妇,又是说又是笑,人家萧支书总是正正经经,连眼皮都不挑。哪像我表姨夫,贱不唆唆,哪有女的往哪儿凑,浑身没四两,没话找话说;那天门口过一个骑驴的小媳妇,他用眼睛死盯着人家……嘻嘻,真笑死人了。”

马凤兰一边躲闪,一边正正经经地说:“跟你说正话,你总闹着玩。不愿意听不说了。我说桂英,吃什么饭呀,这两天都做什么活了?什么时候走娘家去呀?”

马凤兰赶紧给自己的男人打掩护:“他是有嘴没心,好闹着玩;别看萧支书蔫呼呼不说话,装正经;见了女人不说话的人,心里劲更厉害。”

孙桂英抓起身边放着的鞋底子又要打马凤兰:“瞧你个烂嘴的货,他跟我熟哪家子!”

孙桂英说:“反正人家萧支书眼睛高。”

马凤兰故作惊讶:“哟,不会吧?不常来常往,他怎么对你那么熟呢?”

马凤兰说:“你这话说得才是没边儿没沿儿。他眼睛高什么?我看他一丁点都不高。死那个媳妇,简直是个丑八怪,小个子,黄毛,烂眼猴似的,别人全说不般配,萧支书却拿她当宝贝;甜哥哥蜜姐姐地哄着,不笑不说话;到外边开会去,多晚散会,也得赶回来,连洗脚水都给媳妇泼出去。”

孙桂英说:“不常来,一两个月见不到他一回。昨天他是有事儿找连福来的,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太忙啦,哪有工夫串门儿。”

孙桂英用鞋底掩着嘴,嘻嘻地笑着说:“你真会糟改人!”

马凤兰挤了挤眼又问:“他常常到你这儿串门吗?”

马凤兰晃着头说:“嘿,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呀!”

孙桂英说:“你要直说,我也就想到了;你说来客了,又东拉西扯,谁知道你说的是他!”

孙桂英说:“不用打听,人家也不会跟你说的那个样。我也听大脚二菊讲过,他们小两口挺和美。那个人也没福气,才过几天亲热的日子,她就死了,多可惜。”

马凤兰拍着膝盖说:“怎么着,我没说瞎话,没有冤枉了你吧?”

马凤兰接着说:“死了就续不上了。到今天,他见了你表姨夫还埋怨哪!他说,你把孙桂英给马连福拉上,那会儿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

孙桂英想了想,想起来了:“噢,你说的是萧支书吧?昨天吃过晌午饭,他来了一会儿。”

孙桂英说:“我不信你胡曰曰,人家会说这个!”嘴上这么说,心里可是热乎乎的。叹口气,“唉,全怪我表姨夫没有好下水,乱点鸳鸯,错配姻缘,我恨他一辈子!”

马凤兰说:“准没有吗?嗨,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让我给你算算哪一天。”她装模作样地扳着手指头,“昨天,前天,大前天……对了,对了,就是昨天。”

马凤兰说:“也不能全怪他,当时你也没说清楚。”

孙桂英“啪”地打了马凤兰一巴掌,骂道:“该死的货,到这儿胡言乱语,没有这八宗事儿!”

孙桂英没吭声,眯着眼,任凭马凤兰在脸上绞来绞去。她的脑海里,又浮起一件被忘却的往事。

马凤兰说:“别瞒人了。我吃了饭,正在街上站着,见一个不高不矮的小白脸子,偷偷摸摸地进了你的院子,跟你亲亲热热、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知心话儿,怎么硬说没有?”

那天下暴雨,孙桂英到婶子家串门给隔住了。刚刚离了婚,在家里坐不住呀!她跟嫂子在里屋说话儿,婶子在外屋择韭菜。雨越下越大,从外边闯进一个避雨的人。这个人二十七八岁,背着一麻袋肥田粉。婶子一个劲让他到里屋坐,他不进去。他们就在当屋说话儿。

孙桂英想了想说:“没有哇,穷家破业,谁来呀!”

婶子问:“哪庄的?”

马凤兰一边熟练地绞着,一边又没话找话地问:“那天中午你家来客了,哪庄的?”

那个人回答:“东山坞的。”

马凤兰也往孙桂英跟前一坐,那条长长的白线用牙咬住一头,又在手上一缠,就在孙桂英的脸蛋上绞开了。只听得咝咝响,汗毛一条一道地绞了下来。

婶子问:“怎么没见过?我跟那村马家有亲戚。”

孙桂英赶忙从针线笸箩里边找来一条好白线,盘腿坐在炕上,把脸伸给马凤兰,闭着眼睛等着。

那个人说:“我是从军队上转业回来的。”

马凤兰说:“来,天还不黑,我给你绞绞脸[1]吧。”

婶子问:“家都啥人?”

孙桂英说:“瞎曰曰,就我这老模喀嚓眼的,能比上人家大闺女呀!”嘴这样说,人家夸得她挺得意,不由得伸手抹抹鬓角,扯扯衣襟,拉拉袖口。

那个人回答:“有个老父亲……”

马凤兰说:“哟,你还邋遢哪!瞧瞧,你这穿的,戴的,头上脚下,利利索索,要是不知道的,你出了门,人家准把你当成没出阁的大闺女。”

婶子问:“还没有成家哪?”

孙桂英说:“我还不够邋遢的呀!”

那人打岔说:“这雨要住了。”

马凤兰咂着嘴唇说:“唉,人不讲本事不行。你看,一大家子事全靠你背着,要是给一个没本事的女人,早就里不像里,外不像外,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孙桂英扒着竹帘子缝朝外一看,这一看不要紧,一下子就把她给迷住了:多漂亮的一个小伙子,越看越爱看。她站在竹帘子里边,只能往外看,外边人看不到里边;一直看到雨住,那个人背着肥田粉告辞。她的腿都站麻了。回到家,她就硬让她妈到东山坞查访这个人。

孙桂英说:“让韩德大他妈抱去啦。他们家没小孩,就喜欢我家宝宝。”

那会儿,马之悦正为马连福的亲事发愁,这回送上门来了,还能放过去!他明知查访的人不是马连福,就硬往马连福身上安。他亲自跑到森林撺掇这件事儿。

马凤兰心里想主意,没话找话说,没事找事做。她看看西旮旯,望望东墙角,瞧瞧地下,瞅瞅炕上,就像个保媒的来相家。她问:“孩子哪?”

孙桂英问他:“他家几口人?”

过了米,两个女人坐在炕头上,就张家长、李家短,东一榔头、西一棍子地扯开闲篇了。在东山坞只有马凤兰是孙桂英的知音,没有不过的话儿。

马之悦回答:“就一个老父亲。”

马凤兰说:“这么点东西,也值得这么小家子摆事的呀!”

孙桂英又问:“二十七八岁吧?”

孙桂英一边下炕找家伙,一边问:“你送这米来,连福知道不知道哇?”

马之悦说:“一点不错。”

马凤兰把米口袋往孙桂英怀里一塞。说:“救济粮全是棒子,哪有米吃着顺口。再说,光为你也就算了,还有孩子哪,花插着给孩子做点粥吃,也换换胃口。”

孙桂英眉开眼笑:“当过解放军?”

孙桂英说:“光吃你们的,多不像话!我们有救济粮啦,这米您带回去吧。”

马之悦说:“转业回来的。”

马凤兰说:“你表姨夫让我送来的。”

孙桂英拍着手说:“就是他。”

孙桂英看看口袋:“哪的米呀?”

马之悦又把马连福夸个溜油光。

马凤兰说:“快找个家伙,把这米倒了。”

孙桂英说:“我愿意,订个日子,让我们当着面谈谈吧。”

孙桂英说:“有这么个死东西,不如守寡干净。”

马之悦说:“都看过了,人家那边也愿意,谈不谈,你还信不住表姨夫?”

马凤兰笑着说:“哟,表侄女那不守寡啦!”

第二天送来彩礼,第三天套着大车来娶亲。拜了天地,进到洞房里一看,丈夫是个麻子脸,孙桂英可傻眼了。她一句话没讲,跑到西屋里,一把拉住正喝酒的马之悦跳着脚说:“我不干,不是这个,你骗了我!”

孙桂英说:“死啦!”

马之悦说:“咳,哪个不一样!这小伙子除了有几颗麻子,处处全好,保证让你随心!”

她问:“连福哪?”

旁边的亲友都帮忙解劝,马连福也过来说好话。孙桂英架不住这么多人说,心想:反正已经来了,先对付对付,不行再散,反正我有理由。

这会儿,马凤兰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了。她背着一斗小米子。这小米子是从韩百安那口袋里挖出来的,野猪还愿,她来给马连福送礼儿。

没想到,两个人到一块儿过三天,一会儿都离不开了,见上一面的那个人,早被她忘得无影无踪。一年后生了个孩子,别的心思就更没有了。以后一块儿过日子,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她觉着嫁了个麻子脸有些委屈,吵几句,哭一场;两口子打架是假的,没有隔夜之仇。他们的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孙桂英把粥锅烧住火,就坐在屋炕上想心思。她不愿意男人离开她。男人在家,家务事全替她干了,她可以多串几个门子,多做点针头线脑的活儿;再又说,男人一走,里里外外就是娘俩,哑巴孩子不懂事儿,太冷清了。唉,他们是打打闹闹、吵吵骂骂的恩爱夫妻,离开久了,心里怪热乎乎的。

孙桂英想到这些,没留神,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着针锥了,一使劲儿,扎了手。她皱着弯眉,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嘬。

马连福赶紧就坡下,跟着韩德大走了。

马凤兰在孙桂英的脸上绞完最后一下子,又问:“听说连福要上山了?”

韩德大一边嘻嘻哈哈地跑,一边喊马连福:“快点吧,就等你领救济粮去哪!”

孙桂英悻悻地说:“他哪有个准稿子,说明天就走。”

孙桂英抓起烧火棍子就照着韩德大的光头顶上来了一下子:“小挨刀的,人家两口子说话,你也偷着听!不安好心,你媳妇养孩子没屁股眼儿!”

马凤兰说:“他走了,剩下你一个人,有啥事你找我帮忙,可别招惹萧长春来串门了。闹出什么事来,连福知道了,还不打出脑浆子来!”

随声进来的是韩德大。

孙桂英刚要骂,忽听外边有脚步声,从窗户朝外一看,马连福回来了,赶紧住了口。

院子里有人搭话了:“嫂子,招两个吧,算我一份儿!”

马连福背着粮食口袋走进屋。

孙桂英也故意说气话:“好,爱怎么就怎么对吧?你头脚走,我就招个野汉子屋里睡!”

马凤兰收了线,下了炕,拍拍衣裳襟儿,笑着说:“你们讲贴己话吧,我走了。”就出了屋。

马连福这会儿是一心上工地了,媳妇怎么纠缠,他也不能动心,就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的事情真难办。爱怎么就怎么,反正明天起早我走啦!”

马连福也没跟她打招呼,放下口袋,朝媳妇看一眼,媳妇的脸上眉齐鬓整,喜气洋洋。他心里纳闷儿,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变样啦?

孙桂英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照顾我?”

孙桂英瞥了丈夫一眼,赶忙下炕舀粥,放桌子端碗,还往咸菜盘子里大大地加了几滴香油;又跑到东院里抱回她的小宝宝,就跨在炕沿上喂孩子粥。

马连福说:“老萧讲了,社里有人照顾你。”

马连福上炕吃饭,想说话,又怕捅了蜂窝;不说吧,那件事还没个了结。

孙桂英撇着嘴唇说:“骗鬼去吧,人家不让你去,你硬要走。那儿有肉包子?你拍拍屁股走了,扔下这个破家,喝口水,烧根柴火都得我转腰子。我不干。”

孙桂英开口了,不光是脸蛋变了,心气也变了。她问:“见了萧支书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管真假,马连福最怕这句话。他往前门槛儿上一坐,用一种很可怜的样子央求着媳妇:“得了,放我这一回吧。你不知道我犯了错误,这回是立功赎罪。人家派我去,我要坐坡,那多不好!”

马连福说:“见了,正领着会计几个人算账。”

“笑话按斤卖还是两称?好吧,你走你的吧!你走了,我也走,我也找个清静地方去。”

孙桂英说:“往后不准你再跟弯弯绕、马斋这些人扯帮帮拉套套了;沾‘富’字的人没好心,有好心也不会给你使。他们光拿你当枪用,用完一扔;他们吃炒豆,你炸锅。”

“看你,说这种话,让人家听见多笑话呀!”

马连福喝着粥,说:“对啦,全是一群白眼狼!”

“十天半月太长了,我离了你这根拐棍过不了日子。”

孙桂英又说:“人家萧支书对你多好。你骂了人家,人家在人前背后都不说你一句坏话,还说要帮助你,让你将来当个好干部。交人交心,浇树浇根,人不能不讲良心,也不能不识抬举。你要是再跟萧支书做对头,不要说萧支书不会再饶你了,连我也得跟你扯清楚。”

“别价,别价。去个十天半月,我就回来看看你。”

马连福说:“对嘛,你瞧,我这会儿不是积极了,让我上工地,我就去;就是,你……”

“这回我是拉定后腿啦!”

孙桂英说:“我怎么着?我管你啦?你去你的!”

“别逗啦,挖河还能带娘们。”

马连福还当孙桂英说气话,就试试探探:“怎么,你不生气啦?”

“你不带东西,得带上我们娘俩呀!”

孙桂英一翻白眼:“生气,我吃饱了撑的?往后我也要进步了。我把家里的事儿安排安排,也要下地挣工分。东山坞那帮子娘们,谁也比不上我;我不干是不干,干就干个新鲜的,让她们吃惊瞪眼,不信你就瞧着!”

“套车干什么?我不带太多的东西,背着就行了。”

马连福一阵高兴,撂下碗筷,噌地跳下炕,搂住了孙桂英的膀子:“真的,你愿意我去了?”

“套个车吧。”

孙桂英眼一挤说:“当然。去了就安安定定,别火燎屁股似的,一趟一趟地往家跑。”

“那儿清静呀。”

马连福连声说:“行,行!粮食也有了,麦子也要分了,我也放心了。”

“东山坞没你干的事了?”

孙桂英说:“粮食吃不了,刚才我表姨又送来一斗小米子……”

“干工作呀。”

马连福一愣:“唉,你怎么又要他家的东西呀?快送回去吧。给,这还有三十块钱,一块还给马主任。”

“干什么去?”

孙桂英见钱眼开,一把夺过来,塞进兜里:“官还不打送礼的哪!吃他花他,买不了身子买不了心,想怎么怎么,他能咬你半截儿去呀!”

“我要上工地呀。”

马连福还要坚持把钱和粮食送回去,又怕惹了孙桂英又惹了马之悦。他心想,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得啦,马连福再不干这种事儿了!

孙桂英明知故问:“干什么?”

…………

马连福从屋里找出口袋,往肩头上一搭,就说:“伙计,烧住火,给我打点几件六月穿的单衣服。”

马凤兰扭着肥胖的身体,高高兴兴地回到家。

孙桂英正要点火,瞥了丈夫一眼,没说话。

马之悦正在屋炕上等她,迎头就问:“怎么样,开缝不开缝呀?”

焦振丛把救济粮从柳镇拉回来了,马连福得到话,赶紧回家拿口袋。

马凤兰撇咧着嘴说:“我这点本事还没有哇?慢说是她孙桂英,就是观世音下世来,我也能说得她思凡想汉子!”

马连福得了准信儿,萧长春同意他到工地去替换马同峰,马之悦也赞成他走。他心里踏实了,像得到了喜事那么高兴。这一回,马连福要躲清静去了,到工地上,该吃吃,该干干,该睡觉睡觉,等到麦子分完了,云雨风浪全过去了,再回来,省心省力,还省着出毛病。等那会儿回来,马连福再重打锣鼓另开张,马连福一准要当个积极分子!

马之悦一拍大腿说:“好,得空我去对付焦振茂!”

该做晚上饭的时候,马连福两口子又吵了几句嘴。

[1] 即修面,用线绞去脸上的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