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人家焦振茂跟韩百仲刚才试过了,专门留下一亩的麦子,打下来,立刻就称了——不是顶好的地,也不是坏的,中溜儿的,还二百〇一斤哪!”
“那有啥准儿,眼睛这东西比不了秤。”
“真的?”
“我看人家二队的一定得顶破这个数儿!”
“你问问去呀!”
“顶不了天,挨上二百斤可也玄乎。”
“咱们这队的麦子虽说成色不如他们,怎么也能顶上他们中溜的,也少不了这个数啦!”
“一百五十斤就顶天了?”
“要那样,可就老鼻子啦!”
“我看他没谱。”
“美的你!”
“还是振丛估得沾边儿。”
马之悦听着,又抱起几个麦个儿。
车上的焦振丛跟车下边的马子怀还在“抬杠”。车卸完了,焦振丛跳下来,还接着“抬”;而且,好多人都参加了,一堆一伙的全在“抬杠”。
弯弯绕赶忙追上。
弯弯绕嘀嘀咕咕地跟在屁股后边,想追根底儿,又不方便,起心里着急。
马之悦小声地对他说:“你听见没有,今年二百斤的亩产是肯定了。”
马之悦装腔作势地摇摇头,紧走几步,把麦子摆在垛上,又转回来了。
弯弯绕说:“我早看出来了,差不离儿。”
弯弯绕更加不放心了,瞥了马之悦一眼,问:“我听你好像话里有话儿!”
“我看这一来,咱社的大车是不够用了。”
马之悦故意摇摇头:“没怎么呀!”
“车?”
“马主任你又怎么啦?”
“多卖余粮,光车拉哪就拉完啦!”
“嘻嘻!”
“多卖?”
“真的。”
“多打了,还不多卖吗?”
“那是。”
“预分方案不是定下一百五十斤吗?”
弯弯绕不摸头脑地跟着咧了咧嘴儿,说:“不论怎么着,收来,总比没收来强。”
“搁着你那一百五十斤去吧!”
马之悦狡猾地笑笑:“好事儿,好事儿。”
“怎么的?”
弯弯绕说:“我看差不离儿。”
“你没听二队都试打了吗?”
马之悦说:“人家焦振丛说要顶破二百斤哪,你听见了吧?你看他这眼力怎么样啊?”
“那是摸摸底儿呀!这个底儿还能往上透哇?”
弯弯绕听他问这个,也就不再躲闪了:“这还用估,少不了。”
“怎么不能透?”
马之悦偏追他:“同利,你估计这麦子一亩地能打多少斤呢?”
“应当有两本账呀,一本社的,一本上报呀!”
弯弯绕恐怕马之悦问他昨天会上那件挨批评、做检讨的事儿,不好开口回答,就有意躲闪。唉,那是不露脸的事儿,也是窝囊的事儿,为这个会,他一夜都没有睡好,在炕上翻来覆去折饼,褥子可费了。
马之悦笑笑,没回答,摆好麦个儿,又折回来了。
马之悦把麦个儿摆在垛上,急转回来,又抱了三捆,跟弯弯绕并排走;左右看看没人留神,就小声招呼:“同利……”
弯弯绕这一回心里可就嘀咕开了。
弯弯绕刚放下麦子,空着手走过来,看了马之悦一眼——那眼神是无可奈何的,就又急忙奔大车跟前搬麦个儿去了。
刚刚跳下车的焦振丛正跟焦克礼喊:“队长,你给评评,我跟马子怀谁估得沾谱儿?”
马之悦听着这种争论,心里犯嘀咕,忽然又一动,暗暗一笑,就奔到另一辆车跟前搬麦子。他一下搬了三捆,往远处的垛上走;半路上,迎面碰上了弯弯绕。
焦克礼正挥舞着杈子往场中间挑散开的麦子,笑着说:“你让我评呀?我看你们两个谁都不沾谱儿!”
车上车下的人全都笑起来了。
“怎么呢?”
“割下去怎么咬烙饼呀?从脖腔子往里塞怎么着?”
“子怀估少了……”
“一个还不够吗?”
“我……”
“留着你的吧。你有几个脑袋瓜子呀?”
“你呀,你也估少了!”
“不管你怎说,一亩地要能打二百斤,你割我的脑袋瓜子!”
“哈哈,我这脑瓜子也差点儿输了哇!”
焦振丛使劲儿往下推着麦个儿,使劲猛了,整排麦子坍下去,把他闹了个屁股蹲儿,一边往起爬一边说:“得了吧,麦子都摆你眼前了,你还不认账哪,真是顽固不化的家伙!”
人们又都笑了起来。
马子怀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滚到脚边的几捆又大又沉的麦个子抱起来,扔出去了,接着说:“那事儿跟这事儿不能比,那事儿,你光用嘴说,我还没见着真的……”
只有弯弯绕没有笑。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像个傻子进了县城。
“开天辟地没见着过的事儿多了,你不是一件一件地全都见着了。那年我跟你说机器能耕地,你还跟我抬杠,说我做梦哪,这会儿,你也见过了吧?”
焦振丛挤到萧长春这边来,说:“还是听听咱们支书的吧,他心里准有个谱儿。”
“不能大的没边儿呀!一百五,就比往年增加四五十斤呀!一年提高了四五十斤,这是开天辟地也没见过的事儿呀!”
马子怀说:“对啦,支书,你估估,我们一队的麦子一亩地能产多少斤?”
“你的胆子可太小了!”
萧长春停住手,擦着头上的汗水,笑着说:“我不说数。”
马子怀说:“你太不知足啦。我估它一亩地产一百五,那就是壮着胆子估的!”
两个人都奇怪:“你怎么不说呀?”
焦振丛说:“你不用瞎胡吹,我看哪,一亩地二百斤要往里才怪哪!”
萧长春说:“你们两个争得这么厉害,连脑瓜子都赌上了,我就是怎么说,也总得出一条人命啊!”
马子怀在车下边,一边搬麦子往远处扔,一边说:“你呀,看个车啦,瞧个牲口走头、口齿啦,我承认不如你,要看个庄稼呀,我还是比你有把握一点儿呀!”他也是满脸的喜气,好像发了大财,升了官儿,出来迎接贺喜的客人那样。
“轰”的一声,全场几乎都笑了。
焦振丛站在车上,一边往下扔着麦个子一边喊:“子怀,你呀,你还是个有算计的人哪,我看你这眼力太不行了,差远啦!”他眉飞色舞,洋洋得意,好像新选上的劳模,有人鼓巴掌欢迎他上台讲话那样。
等人们笑过之后,萧长春说:“都别急,那几垛单打,单轧,摸摸底儿,咱们要实事求是嘛!”
这会儿,大车把式焦振丛跟马子怀两个人正一对一嘴地“抬杠”。
…………
成串的大车赶到场上来了。马之悦跟着卸车。他的脑袋里乱极啦,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像大杂烩,什么全有,又觉着什么都不牢靠……
车卸完了。一辆一辆地赶出场院。除了留在场上的几个做零活的妇女,社员们都散了;她们要回家吃饭,回来好继续下午的战斗。
这当儿,萧长春把马志德留下了;过一会儿,焦克礼又回来跟马志德说开了什么“划清界限”,什么“跟地富不是一样的人”,马之悦听到这些话,脑袋又轰了一下子:糟,萧长春这小子真是无孔不入,又往这边下笊篱了,想把马志德捞过去,想从内部打乱阵营,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
弯弯绕从麦垛边一棵小树杈上拿下了小褂子,一边走,一边心里“绕”。他又一次“醒悟”了:自己这样的人,跟萧长春这伙子人是捆不到一块儿,也走不到一条路上去的;自己真老实也罢,假老实也罢,想沾农业社一点光是办不到的,连少吃一点亏也办不到;受灾了,要跟着吃大亏,丰收了,也要跟着吃大亏。这怎么能够让肠子顺顺地过日子呢?要想肠子顺,除非让自己变得像萧长春、韩百仲、马老四这色人一样,把吃穿花用这些个人的事儿全抛到九霄云外,合着眼瞎干,干了今天,明天拉棍子要饭吃,也干。……弯弯绕能当这种人吗?人生在世,生儿养女,不就是为了过个富贵日子吗?哪一个人是为了白受罪、光受穷、处处吃亏活着的呀?萧长春哪,萧长春,你真就算不过这笔账来吗?你要想法儿顾顾东山坞的老百姓,少往外卖点粮食,多给大伙儿分点;别人多了,你也多了,多吃总比少吃肚子好受;吃白面,总比吃野菜下去顺当,家里存着几年的陈粮,总比一年吃光用光,过日子踏实吧?你不照顾我们这些户,总得照顾马老四这些户吧?你们是一个心眼儿、一副肠子的人哪!你让那些积极分子们口袋满得扎不上嘴儿,缸里顶着盖儿,吃今年的,留明年的,他们不是照样可以跟你“积极”吗?你真傻呀,真傻呀!国家这么大,东山坞再多卖,再多交,放到大仓库里,不过是像一个沙子粒儿扔在地里,显不了眼,也富不了多少;再少交,就是一个粒儿不往国家交,大仓库还是大仓库,国家照样儿搞建设。你真傻呀,真傻呀!你要是像马之悦那样,生着法儿多给中农一点甜吃,你的生活跟着富了,灾啦难的没了,跟你闹别扭的人少了,日子也好过了,地位也牢靠了;你就是有马之悦身上的一丁点儿,也不会累成这个样子了,东山坞也就安定了。……照你这样,一点儿“私”都不走,一点儿都不顺着中农心意办事儿,也一点儿不顾自己,有你罪受呀!反正我马同利永远不能跟你一个心眼儿,永远不能跟你们一块儿走这样的集体道路,我看你们也走不长!
马之悦越想越得意,想得脑袋开了缝儿,又见焦克礼训马斋,让马斋赶他老婆下地,心里边解恨、高兴,猛然间想起了孙桂英。这个娘们那天晚上让马之悦给得罪了,她也把萧长春给寒碜了,萧长春对她不会善罢甘休吧?就算萧长春忍了,他跟前那伙子人也不会忍吧?要是能够借焦克礼这只手使一使,把孙桂英整一整,让焦克礼逼她下地“劳改”,那娘们把干活儿看成是受罪,把逼她干活儿的人准当仇人,准当成是萧长春给她穿小鞋儿;那时候,再让马凤兰趁机拉她一把,不用费劲儿,又拉过来了,她还得是马之悦手里的人;她是马之悦的人了,马连福更跑不了啦!哎,也怪呀,萧长春怎么还不动手整孙桂英呀?因为昨天事儿太多,今天又动了镰,顾不上吗?他不会白放过去。他是个处处都想露一手的人,捞着这么一个机会,准得嚷嚷一下子,好让社员们给他挂个“正人君子”的牌子呀!对啦,这场戏,一定还能看上,得想办法给他们搭桥,让他们闹起来……
这个中农,沉痛地想着,走到了场边上,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看一眼;收在他眼里的,是闪着金光的大垛,是发着香味儿的麦子,是活动着的男女人群,是停在那儿的大车,是拴在碌碡上的高头骡马。他的眼花了,心醉了;忽然觉着,这个情景,非常的熟悉。他眨巴着眼睛想:怎么这么熟呢?这场景,过去自己家里有过吗?没有。那会儿自己家的场院最多不过顶住这个场院的一个零头;垛呢,就一个,也用不着搬梯子往上爬,一迈腿就上去了。那么,过去在地主家看过吗?也没有。那会儿,地主家的场院大得惊人了,也只不过顶住这个场院的一个角儿;垛呢,最多三个五个,登个小凳子,也就上去了。那么,过去在初级社看过吗?更没有。那会儿,初级社的场院挺吓人了,也只不过顶住这个场院的少一半儿;垛呢,最多十几个;大凳子上再加个小凳子,也就上去了。……到底儿是在哪儿看到过这样壮观、这样醉人的场景呢?喔,对啦,在梦里,在弯弯绕自己的梦里梦见过。梦是心中想,弯弯绕心里边有一个“宏图大志”,梦想将来自己家能有这么一个场院,这么多的大垛是他的,这么多的麦子是他的,这么多的人,也是他的——儿子、媳妇、孙子,还有长工、小半活、车把式,说不定还有他的护院的、做饭的;那时候,他是老太爷子,往场上一站,摇着芭蕉扇子,捋着嘴上的胡子,就可以非常自豪地、自得其乐地说:“哼,孩子们,这家业,这财富,全是我给你们创出来的,好好地过吧,美美地过吧,别忘了我……”
马之悦越想越没路,想得头昏脑涨,忽见焦克礼教训地主富农,心里边又难受,又有点儿宽慰。暗自叫苦道:看看,一个奶毛没干的娃娃,竟敢跟这几位上年纪的人吹胡子瞪眼。这叫什么世道呀!就算马小辫是地主,过去当地主那会儿刻薄了一点儿,对你们有一些亏待,土改的时候也斗争了,家财也给铲光了,人也捕过、押过,总也抵上了吧?如今胡子落地、半截儿入土的人了,还是没完没了的,还要“赶尽杀绝”,难道一点儿恻隐之心都没有?我马之悦有一天要是倒在你们脚底下,你小子也会这么对待我吧?他反过来又想,这伙子人这般胡搞,这样对人没情,对马小辫、马斋、瘸老五这些人是个教训,对马立本、马志德这些人也是个教训,仇疙瘩会系得紧一点儿。就是对弯弯绕、马子怀这些人,也不能不起一点儿“打骡子马也惊”的影响吧?昨天斗争我这党员,接着斗争弯弯绕这个中农,今天又整治地富,明天呢?你们想想吧,再接着来,再从地富的儿女,地富的老婆,中农的家里人,把大伙儿轮着个儿整吧!好哇,你们越整越斗,仇人越会多,这对我马之悦也没有坏处呀?无形中,你们是帮倒忙,往我马之悦这边儿赶人哪!
弯弯绕神魂颠倒地想着,那只带着厚茧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到嘴边——接了两滴口水。
一垛一垛的麦子垛起来了,好像压在他的身上。今年的麦子长得好,他早知道,可是往场上一垛,好得这么出奇,他是没有想到的。他心里越发沉重地盘算起来了:过不了几天,头场打完了,就得先分配,那些等着麦子下锅的穷小子们,会美得拍屁股乐,会给农业社烧高香、磕响头;恐怕那些地亩多的户,和那些心里计算着入社吃了亏的户,等把麦子分到手里,再一盘算总账,也会因为尝到了甜头儿,觉着农业社还差不离吧?这一来,萧长春可真像小孩子坐飞机抖起来了,真在这伙子老百姓里买下好了,反对他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少。再等到大车小辆的麦子往国家仓库一送,“超额完成”交售任务的条子开下来;红旗啦,奖状啦,往办公室一挂,得,萧长春又在上边买了好,他的站脚地基又砸结实了,更不好把他撂倒了。马之悦自己呢?就算李世丹和马志新来了,运动到了,敢鸣放和想鸣放的人也会变得少了,还鸣得起来,放得起来吗?就算闹起来,萧长春把支部会上说的事儿在大庭广众里一揭,自己可就在老百姓的心里边臭了;就算变了天,没有多数老百姓的拥护,没有了足够的根基和本钱,谁还重用马之悦呢?十五年前,马之悦光着身子进了“政界”,那时候,手心朝地,又手心朝天,上下一翻,左右一耍,江山就打出来了。如今呢,自己身上带着的伤痕和黑点儿太多了;老百姓也不是过去那些老百姓了,他们脑袋瓜里的玩意儿多了;自己不容易翻,也不容易耍了。真要到了那一天,共产党这边靠不上了,新换的政府再贴不上去,那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接着又踩了一脚,那散了的篮子再也编不上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结果呀!保着共产党不垮台吧?慢说大势所趋,自己没力量保,就是有力量保,保住了对马之悦更可怕啦!共产党一垮,就等于打倒了“旧债”,什么罪过啦,错误啦,全都一笔勾销;顶多爬不上去,可也不会掉下来。说一遭儿,自己还得往那个“变”字儿上边使劲儿。
马之悦走过来了,一边往头上戴草帽子,一边看了弯弯绕一眼,低声说:“听见支书说了没有,实、事、求、是呀!”说罢,阴险、奸诈地嘿嘿一笑,又轻轻松松地走了。
他来到场上了。他跟着扫场板,跟着卸车,跟着搬麦个儿,来来往往地忙着,很少说话;可是他的耳朵,他的心,一时片刻也没有得闲儿。
弯弯绕一边往袖口里伸胳膊,那脸黄的像垛上的麦秸……
马之悦早晨从炕上爬起来,喝了一碗凉茶,饭也没吃,就按着韩百仲半夜后给他下的“通知”,急急忙忙地来到一队的打麦场上。他不是忙得顾不上吃饭,也不是不想吃饭,因为一整夜地失眠,口干舌枯,不开胃。更不是他非常急着这么早就来劳动,劳动,既不是他的习惯,更不是他感兴趣的事儿。但是,他一定得来,而且一定得早到。他估计,萧长春已经把昨天那个党内斗争会的内容,在群众里边“传达”了,他马之悦“犯了”什么“错误”,这会儿成了人所共知的事儿。因此,他得强打精神,得积极,比过去更积极,好让大伙儿看看,他是“心地坦然”的。同时,再拿出一种“沉静”的劲头来,让一些人感到,他是挨了“压制”和受了“委屈”的人。他这么早就来“劳动”,还有另一个打算。他想:麦收是最忙最乱的时刻,随时都会出岔子,他不能让萧长春为所欲为地、顺顺当当地把麦子打到场上、装到仓里,最后分到每一个社员的手内;他得找空子,看风向,作一番挽回局势的努力,不能成为“瓮中之鳖”,最后由着人家一伸手就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