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礼嘛,嗯,是一把手,看那苗头倒像个有出息的孩子。”
“焦克礼,您看行不?”
“就是觉着他还嫩一点儿。”
喜老头看了萧长春一眼说:“咦,你倒挺会想!挑谁呢,你们看准了没有?”
“嫩当然是嫩了。小苗乍出土的时候,还有不嫩的?你不嫩呀!”
萧长春说:“咱们就地取材,从青年里边挑一个干,怎么样?”
萧长春笑了:“我也嫩。”
喜老头抽了几口烟,眨着眼,闷了会儿才开口说:“一队的事儿当然难办,一队有些人家脑袋也是不大好剃的。话说回来,越是难办,咱们越要办,越应当生着法儿把它办好。这个队还不该从根上整整吗!要我看呢,只要是脚跟能站稳的人,也容易对付。你们想从工地上把谁抽回来呀?”
喜老头也笑了:“这会儿比那会儿,你就老棒多了。”
萧长春说:“我就是找您说这个事儿来的。”于是,他把他们打算安排新干部和开会总结经验教训、制定以后的行动计划等等,跟喜老头说了一遍,又问:“您给出点主意,看看我们这个打算行不行呀?”
“我们想让他闯闯。”
喜老头说:“你看得准。马小辫这家伙一肚子脓水,早憋得要胀破肚皮了,黑夜白日削脑袋,削得尖尖的,好找空子往里钻,往外泄。我看他是要出动了。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好,想得好。闯是得让他闯,不过,还得来个双保险的。”
萧长春笑着说:“您能沉住气,我当然也能沉住了。”他卷了一支烟抽着,又说:“我跟百仲大舅又研究了一阵子,看情形,地主这个活动,跟王书记介绍的那个情况有点关系,起码是互通情报哪。”
“您是说,再来个副队长吗?”
喜老头说:“差远啦!半路出家,总不如人家养一辈子花的人。就是有这份儿兴致。眼看着一棵小苗儿出土、放叶、开花、结果,嘿,真是有意思极啦!养花草不花心血不行,没耐性不行,不摸透每一种花草的脾气也不行,跟培养人是一样的道理。”说着,放下剪刀,搓了搓手掌,摸出了烟袋,又看了萧长春一眼,说:“我估摸着你早就得找我来。克礼这小子,昨儿个黑夜找你告我的状了吧?你倒沉得住气。我当是你听到信儿就要敲我的门来哪!”
“那倒不一定。”
萧长春走过来,左看右瞧,又赞叹一声:“嘿,您的手艺真不赖哪!”
老太太从屋里搬出两凳子,挨着摆在他们跟前。
喜老头扭脸一看,得意地笑了,说:“美吧?事遂人愿,让它美,它就得美;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上全是心血呀!”
喜老头坐在那只高凳子上,抽着烟,好久没有开口。
萧长春不忍心打搅他们了,却又忍不住地赞叹一声:“真美呀!”
萧长春坐在矮凳子上,知道老人在动心思,也不急着追问。
老太太也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给一畦草本的小花苗松土。
这会儿,焦淑红走进了狮子院,朝二门里一看,喜老头在那儿,就不敢嚷嚷了,对着跟她招手的老太太做个鬼脸儿,一步跳到丁香树后边。绿叶紫花的空隙里,闪着她那两只亮亮的眼睛。
喜老头那只被锤凿磨得又粗又壮的大手,操着一把小小的剪刀,正给一棵桂花剪修枝条;剪一下子,蹲下瞧瞧,站着看看,剪一下子,又偏着头看看,再正着头瞧瞧,非常的认真。
喜老头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对人也特别和气。过一会儿,他又用亲切的声调对萧长春说:“长春哪,这可是个开山凿洞的大问题呀!克礼上去要是搞不好,不是丢他个人的脸,也不是丢你支书的脸,是丢咱们穷人的脸,丢咱们共产党的脸哪!只要上去,就得让他干个棒棒的,咱们得生着法儿让他干得棒棒的。咱们一定得替他想周到一点儿,别硬给他派差事,不能扶上他去就撒手儿。这是害人,不是培养人!”
一夜没有睡好觉的萧长春,立刻感到精神一振,那英俊的脸上闪起了光彩。他被这美妙的景致迷住了。
萧长春赞成地点着头:“是这么一回事儿。”
萧长春穿过大门道,直奔二门,一股子很浓烈的花香扑鼻子;接着,眼前又出现一片锦绣的天地:那满树盛开的紫丁香,穿成长串的黄银翘,披散着枝条的夹竹桃,好像冒着火苗儿似的月季花,还有墙角下背阴地方碧玉簪的大叶子,窗台上大盆小盆里的青苗嫩芽,把个小院子装得满满当当,除了那条用小石子嵌成图案的小甬路,再也没有插脚的地方了。
喜老头接着说:“你们组织得从大地方帮着他掌方向,再找一个农业活儿精通的人,从背后给他出点子——对啦,得找这么一个人,不用算什么副队长。”
走出来的是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他们每个人的脖上都戴着一条鲜红鲜红的红领巾。见萧长春进来,不约而同地行了个队礼,又笑嘻嘻地跳着蹦着跑了。
萧长春问:“您说得对。您看让谁合适呢?”
萧长春上了台阶,刚想伸手推门,大门就“吱吜”一声打开了。
喜老头一拍胸脯子,说:“我。”
这一段时间里,年轻的支部书记养成一个习惯,不论要决定什么事情,在开始之前,总要找找喜老头、马老四这几个上年纪的人聊一聊;只有听到了他们的意见,他搞起工作才感到踏实。
萧长春乐了。他除了乐,还能用什么语言呢?既不需要表扬,也无须叮咛,就算赞成了。
萧长春已经比焦淑红早几步来到了狮子院。
在喜老头说来,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用不着征求支书同意,也无须客气一番,就算决定了。
焦淑红说:“快着点。我还等着挑泥去哪!”说完,就气鼓鼓地朝狮子院走来了。
萧长春说:“您上年纪了,行动不方便,多动动嘴,给他出点主意,帮着掌握掌握火候就行了。”
韩小乐又想了想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呀!这一回要是再干不好,干脆就不干,要干就得干好,要不更丢人了。淑红姐,你到家等我去吧。我挑水回来,咱俩好好商量商量,行不行呀?”
喜老头摆着手说:“搞工作不能按年纪论。越是老了,越得多干点事儿,要不就没的干了。豁出我剩下的这把子年岁,扶起一个青年干部,也是我对党的一点贡献嘛!”
焦淑红说:“学啥样,算啥样,往后再一边工作一边学。没有爬不上的山,也没有过不去的河,怕什么!”
韩小乐挑水回来了。他跟萧长春打着招呼,肩上的扁担一颤一颤的,大步地进了北屋。
韩小乐说:“哪有这么快的呀!这几年光顾干活儿,不要说珠算,连字儿都扔了……”
福奶奶抱柴火要做饭,听到二门里有人说话儿,就探头朝里看看,笑着说:“嗨,你们爷俩大清早跑到这儿开秘密会来了!”
焦淑红说:“小乐呀!你没听支书说吗,新的运动、新的斗争说话就到跟前了,一时片刻都是金子呀!哪能等你在那儿磨蹭呀!拿出点青年人的气魄来,克服困难,鼓足劲头,三天学会它!”
喜老头说:“你过来吧,这事儿连着你哪。”
韩小乐吃一惊:“什么,三天就学会打算盘呀?”
萧长春说:“对啦。福奶奶,我们想让小乐当会计。”
焦淑红伸出三个手指头。
福奶奶好像没有听清楚:“什么,当什么会计?”
韩小乐又眨巴着眼问:“麦收后要是不行,顶少也得给我半个月吧?”见焦淑红直摇头,又说,“你给我说个日子试试!”
喜老头说:“这还用问,当社会主义的会计呗!”
“这可不行,一天都不能让坏人把持着账本子了!”
萧长春说:“我们要撤掉马立本,让小乐接替他。”
“过了麦收吧。”
福奶奶说:“哎呀,这个差事怕他干不了吧?就他识那两个半字儿,算盘也打不好,上一回板凳还没有坐热,就下来了,多会儿想起来,我都臊得慌,可别再丢这份人了!长春,你们再掂掂吧,不如换个能干的。”
“多少时间学会?”
萧长春说:“眼下跟上回不一样了。那会儿,小乐才十四五岁,这会儿,他是大汉子了;那会儿,社员没经验,社里的领导也不肯帮助他,这会儿,咱们贫下中农腰板儿硬了。福奶奶,您不用担心,他能干好,他……”
“我一定加油快学。”
喜老头“噌”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了,使劲儿拍着大腿,很生气地对萧长春说:“你跑这儿作动员工作来了?用不着。对她这推三阻四的样子,你应当批评她!”又对福奶奶说:“你说小乐不行,你给我找一个人试试,你说谁合适?啊!”
“你不会学吗!算盘有什么了不起。”
福奶奶赔笑说:“我不是推三阻四,我怕小乐识字儿少,算盘又不行,再……”
“我的算盘不行。”
喜老头说:“马斋识字儿多,弯弯绕算盘好,让他们当吗?当社会主义的会计,光凭文化呀?没那事儿,得凭这儿!”他拍了拍心口窝,“还得凭这儿!”他跺了跺脚,“得有穷人的心,得有穷人的立场;没这个,光是文化高,算盘好,屁事也不顶!”
焦淑红又把脸绷起来了,心想:闹了半天,一个是硬的,一个是软的呀!就问:“为什么要等秋后?”
萧长春说:“这话对。会计掌管着全社的财政命根子,早应当交给可靠的人,如今都办晚了。小乐可以。”
韩小乐说:“等大秋后我再接手行不行呀?”
福奶奶看看喜老头,又看看萧长春,下了决心似的说:“你们说他行,就让他试试……”
焦淑红问:“什么要求?可不许讲价钱!”
喜老头说:“冲着你这句话,我又得批评你几句!怎么叫‘试试’?拿着社会主义的事儿试着玩来啦?接过来,就得拼出命去干好!”
韩小乐的脸上却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又说:“淑红姐,我干是干,可是,我还有个要求。”
福奶奶笑着说:“干好,干好,我同意了还不行吗?”
焦淑红乐了:“嗳,这还差不离儿!就算定了啊!等贫下中农代表会一通过,你就接手!还要当着支书和百仲大叔的面,说几句最有劲儿的保证话儿。你先写个提纲,多列上它几条儿,回头我看看,帮你措措词儿。这回要让群众知道,咱团员都是好样儿的,都是党的好助手,嘿!”她说着,那红脸蛋涨得更加红了。
喜老头说:“你今早上怎么净找着我批评你呢?不能说同意,得说赞成、拥护!干部下决心要把咱们这个司令部搞得棒棒的,强强的,这是大好的事儿。你瞧着没个会计,应当把你那儿子拉到支书跟前去,说:‘长春,让咱们人干!’天下是咱们的,就得让咱们人干;长春好说咱贫下中农得有硬骨头精神,这就是!文化低怕什么,低咱们往高提!我看哪,不论克礼还是小乐,都能干好,一闯就闯出来,长春这个活样子不是在这儿摆着吗?”
韩小乐见焦淑红急赤白脸,好像要吵架的样子,赶忙说:“你急什么呀!我说不接受了吗?你说我行,我就干。”
萧长春听着喜老头“发脾气”,想笑,又觉着不能笑。他常听人背后议论,说喜老头在东山坞、在干部跟前,特别是在狮子院里,有很严重的“家长作风”,他想,东山坞农业社又多么需要再有几个这样的家长呀!
焦淑红又着急地说:“怎么不行?你可不能推三挡四的,给咱们团支部丢人!告诉你,这差事是革命交给我们的,谁要不坚决接受,就是……哼,反正得接受!”
福奶奶的脸上忽然放出光芒,拍着手说:“嗳,嗳,你一比长春,我心里可就有底儿了。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年纪轻轻的,一下子就把这副重挑子放在肩膀子上了,走得稳稳当当。倒退一年谁敢信哪!”
韩小乐眨了眨眼说:“这可得好好想想。我过去干了二十天就下来了,再接过来,能行吗?”
喜老头说:“按理儿说,像小乐这年纪,正是在学堂里念书的时候,就是不念书,也是吃凉不管酸的时候;可眼下正是咱们创家业、保江山的关口,不能不早一点儿把重担子加在他们身上呀!你们不要把克礼当队长、小乐当会计的事儿看得那么简单,这是夺印把子的大事儿,这是咱们穷人坐天下、传宗接代的大事儿呀!一代一代往下传,不能断了根儿。”
焦淑红看了韩小乐一眼说:“撤了他,就得选一个合适可靠的人去接班儿,领导上想来想去,决定让你干!”
老贫农的这一番言语、行动,深深地打动了丁香树丛那边的焦淑红,像是从她心上拨开一层无形的云雾,忽然看见了满天的霞光。她想起昨天晚上萧长春跟她说的那番话。萧长春说她“心里边搁事儿少了”,说她“没有把王书记那句话放在心上”,还考她“为什么要换队长和会计”。当时她也觉着萧长春批评得有道理,也服气,可是,她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毛病到底儿在什么地方;喜老头这位老贫农活生生的榜样,摆在面前了,像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出了她的弱点所在。喜老头说得对,“克礼上去要是搞不好,不是丢他个人的脸,也不是丢你支书的脸,是丢咱们穷人的脸,丢咱们共产党的脸哪!”因为这是“咱们穷人坐天下、传宗接代的大事儿呀!”这是多么远大的眼光呀!焦淑红自己是怎么看的呢?开口一个团支部,闭口一个团支书,好像这件重大的事儿就是为了给团支部增点光,给团支书露点脸;因此,就不像喜老头那样主张“替他们想周到一点儿”,而是,除了强迫,就是讽刺;更不像喜老头那样,挺身而出,“豁出我剩下的这把子年岁,扶起一个青年干部,也是我对党的一点贡献”,而是在一旁空口喊叫什么“克服困难”“鼓足劲头”“拿出点青年人的气魄来”……哎呀,这是哪码对哪码哟……
韩小乐说:“好,我双手拥护!”
焦淑红想到这儿,胸口翻着热浪,脸上着了火似的发烧,差一点儿掉下泪来。她拨开丁香花的树枝子,一步迈到萧长春的跟前,声音有点儿颤抖地说:“支书,支书,这会儿我可想通了,是这么一回事儿呀!……”
焦淑红说:“会计的大权不能总让他把着,领导决定马上撤了他。”
院子里的人,都被姑娘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她那通红的脸蛋和潮湿的眼睛,给弄得有点儿不摸头脑了。
韩小乐说:“那还用说,他早就跟地主一个心眼儿了。”
焦淑红接着说:“我替焦克礼和韩小乐想想,冷不防地要他们在这样的时候接手这样的工作,是有难处的,可是又不能不接手,不能不干起来,因为我们要搞社会主义呀!喜爷爷自告奋勇要帮助焦克礼,我来帮助小乐……”
焦淑红说:“你知道不知道,马立本是个根本不要社会主义的人,甘心情愿要当狗腿子!”
福奶奶拍手说:“有你这个中学生帮着,那敢情太好了……”
韩小乐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很奇怪,就笑着说:“嗨,什么事儿这么重要,又这么艰巨呀?你说吧。”
焦淑红说:“眼下一大堆账本子都推到小乐手里有困难,马立本也容易打马虎眼;这样吧,让我先接过来……”
焦淑红使劲儿扒着寨子,差不多把整个脑袋都伸了过来,非常严肃地说:“小乐,党支部准备交给你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艰巨的工作,你一定得接受,也一定得做好!”
站在屋门口的韩小乐几步跨到焦淑红跟前,挺着胸脯子说:“你的工作多,不能再让账本子把你缠住,还是让我接过来吧。我有不懂、不会的地方再找你。”
韩小乐走到寨子跟前。
焦淑红说:“什么工作多啦少的,这也是工作,这是保卫社会主义的大事情,我应当干。”
焦淑红说:“过来,过来,我跟你说一件顶重要顶重要的事儿。”
韩小乐说:“我过去太迷信算盘、文化了。喜爷爷说得对:当社会主义的干部,得凭穷人的心,穷人的立场。这个我全有,不信试试!”
韩小乐转过身来,找了半天才找到那藏在万绿丛中的一张红扑扑的脸,就说:“给喜爷爷挑两趟水,挑完了这一趟我就去。”
萧长春插言说:“文化、算盘也不是不重要,喜爷爷的意思是说心和立场得领兵挂帅!”
“喂,小乐,你怎么没挑泥去呀?”
喜老头拍着大手说:“哎,还是长春听话听得透,难怪人家都夸你这支书越当越棒了——我老头子过去没有当着面夸过你,这算头一回吧!哈哈!”老人家笑得非常庄严,又对小乐说:“文化、算盘要是用不着,你妈和我不都抢着当会计了!”
十九岁的小伙子,光着脊梁,裤腰带勒得紧紧的,小肚子好像一面鼓。他挑着水桶,正往官井沿那边走。
焦淑红说:“我跟你一块儿先接过来,等你完全摸着门儿了,再全交给你,好不好呀?”
焦淑红顺着寨子根,疾步地往北走着,忽听寨子那边有人打口哨,还有洋铁桶的铁环“吱吱”响,就停住了,扯着那纠缠在一块儿的喇叭花蔓子,扒开密密的秫秸秆儿,探头一看,那边走着的正是她要找的那个韩小乐。
喜老头说:“嗳,淑红这一手真不赖。我赞成了,看支书的吧。长春,你说话呀!”
寨子上粉的、蓝的喇叭花迎着太阳开放,绿叶子上的露珠儿滚落到地上;小蜜蜂迎着太阳飞舞,那抖动着的、透明的小翅膀,也抹上了光亮。
萧长春已经高兴地抿嘴笑着,看看两位老人,又看看两个年轻人,目光最后落在焦淑红的脸上了。他觉着,这个可爱的同志在这一夜之间,又提高了,又成长了,她的举动应当大加赞美和表扬;可是,支部书记却把喜悦压在了心里,既没赞美,也没表扬,只是点着头说:“我同意,等跟百仲大舅商量一下,听听贫下中农代表的意思,再决定吧。”
庄稼人吃完了早饭,太阳就升高了。
焦淑红拉住韩小乐说:“走哇,挑泥去;挑完了,咱们开个团支部扩大会,好好总结总结、提高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