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追着跑起来,周围的年轻人起哄地喊着:
马翠清也勾起四只筐子说:“走!”
“加油,加油呀!”
焦克礼回来的时候,勾起四只装满污泥的筐子,又对马翠清挑战说:“敢吗?”
“看谁先了啊!”
马翠清从后头追上来,说:“英雄好汉不卖嘴,咱们干着瞧吧!”
焦克礼挑着空筐子跑回来,让从村里走来的韩百仲和焦淑红给拦住了。
焦克礼挑着满筐子污泥跑。他一边跑,还一边朝后头的马翠清喊:“喂,了吧?”
韩百仲很庄严地对焦克礼说:“克礼,党支部这回打算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河边上,坑上坑下,青年们正在热热闹闹地忙着。
焦淑红站在旁边,怀着忍不住要笑的心情,带着得意、祝贺的神气望着自己的伙伴。
“先酝酿酝酿呀!”
焦克礼把肩上的扁担、筐子往地下一放,把胸脯子一挺,说:“听候分配!”
“现在就能决定?”
“不怕困难吗?”
“我也去,一块儿找克礼和小乐说说。”
“怕什么?下油锅也不兴眨巴眼睛!”
“放假之前我们要把坑泥全挑完。”
“好样的,想派你到一队替马连福,代理队长……”
“淑红,你干什么去呀?”
“啊……”
真的,让韩百仲马上说出对安排干部问题“是怎么想通”的,那可不太容易。这种结果,是从正面得来的,还是从反面得来的?是从历史的回忆中得来的,还是从对未来的向往中得来的?是理智的醒悟,还是感受的启发?这一些原因都有。可是,在他脑袋里占位子最多的,是那一本红皮的《党员课本》……
焦淑红激动地插言说:“克礼,党和领导很信任我们,把一个生产队交给你了;这个工作非常重要,这回就看你的了!”
韩百仲咧嘴一笑,摸着后脖梗子:“哎呀,这可就不好说了。”
焦克礼用手摸着后脖梗子说:“我的妈,这可不行!”
焦淑红高兴得直跳脚儿:“呀,太好啦!百仲大叔,您真好,您是怎么想通的呀?”
韩百仲愣了:“什么,不行?”
“不用讨论,大伙儿的心思跟长春准是一样的。”
焦淑红还没弄明白:“什么不行?”
“哟,还没经贫下中农会讨论,您就认了?”
焦克礼皱着眉头说:“那群落后脑袋,我可玩不转。百仲大叔,给我个别的差事吧!”
韩百仲点着头:“你跟长春的意见全对。”
焦淑红急了:“克礼,你这是怎么啦?”
焦淑红当是韩百仲说反话,仔细一看,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和诚恳,就奇怪地问:“您认输了?”
韩百仲说:“刚才还他妈的充英雄呢,一下子了,到一队当队长,比下油锅还可怕吗?”
韩百仲说:“行,下集有合适的我就给你们买一盏来。”
焦克礼急得直皱脑瓜皮:“真的,真不如下油锅好受。硬让我干,准得捅出乱子来。”
那是焦淑红。她今天换上了一身新洗过的衣裳:合体的学生蓝的裤子,印着浅色的丁香花的半袖小衫;头发梳得很光,因为满心里都是高兴的事儿,脸蛋涨得红红的。她肩上挑着一副浅沿儿挑筐,两手勾着筐子上的八股绳,非常神秘地望着韩百仲:“大叔,算什么钱哪?要马上给我们买个小汽灯吗?”
焦淑红说:“是让你去工作,不是让你去捅乱子!”
跟前突然响起“咯咯”的笑声。
焦克礼说:“一队的工作不好干哪!”
“这么多的钱从哪儿来的?钱从哪儿来的?”
焦淑红说:“要像吃饭那么容易,用得着让你去呀!”
他叨念着,心口窝跳得非常厉害。他发现了一桩极为重要的问题,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面对着这类问题都会气愤得激动起来。
韩百仲说:“要是党支部最后决定了,你服从不服从吧?”
韩百仲走出屋门的时候,又朝那夹在院子中间的寨子瞥了一眼。那边的屋子里从门口滚出热气。他走出大门口,心里不由得一动:马立本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有补助工分,他爸爸挣不了多少,可是,供一个上中学的,一个上小学的,五口子人吃穿花用,这个那个,还买了这么多东西,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焦克礼为难地说:“服从嘛,当然一定服从……可是,大叔,换个事儿不行吗?”
马立本连忙答应,把韩百仲送出门口,冲着这位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臭扛活”出身的领导耸了耸鼻子,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
韩百仲故意找难题说:“行,代替马立本当会计!”
韩百仲说:“也行。过午你找我!”
焦克礼又叫起来了:“哎呀,大叔,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我识那两个半字儿,怎么能当会计管账本子打算盘呢?还是让我干力气活儿、干跑腿的工作吧。”
马立本说:“韩主任,还是等我查查账再说吧。过手的账目、钱款太多,脑袋里记不下呀!”
焦淑红赌气地一转身,哼了一声。
忽然,从外边传来“吱啦”一声响。那是对面房子里,油锅烧热了,正往里放葱花和青菜之类的东西。接着,铲刀声伴着香味儿也传过来了……
韩百仲今天倒沉得住气,笑着说:“当队长也不能脱离劳动,脑袋和手一齐用,都是力气活儿;当队长就是执行党的领导,贯彻党的政策,也是跑腿的工作,全符合你的要求。”
韩百仲不耐烦地等着。他看看炕上,炕上已经过早地铺上了印着花的大凉席,一对在城里才能见到的镶着边儿、绣着字儿的扁枕头,炕一头堆着好几条新被子、毯子、单子,全是成套的;墙上又挂上了一副新耳机子,又添了一个新的相片镜框;柜上放着漆皮的大日记本和一支绿杆钢笔,那笔帽闪着光……
焦淑红压着火气,带着挖苦的口吻说:“真没想到,焦克礼同志对工作也是这么挑肥拣瘦!”
马立本装模作样地翻白着眼睛想;他想的不是这笔钱发给哪一家了,这些他心里全明白,最难想的是这一件有“鬼”的事儿露馅露得太突然,没有跟马之悦商量,怕应付错了,惹下乱子……
焦克礼苦笑着说:“得了,别讽刺我了。这是大事情,不能闹着玩。真要干不好,让我怎么跟党交代呀!百仲大叔,您再跟支书商量商量吧。”
“让我想想……”
韩百仲说:“你自己也再想想。你别急着走,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说说,你一总地想想。让你当队长,不是哪个人给你的,这是党、是革命给你的任务。因为你的根子正,底子好,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说实话,长春乍跟我一说,我这脑袋还转不过弯儿来。我信不住你,怕你嫩!……”
“几家的事儿,还用得着查账本子呀!”
焦克礼说:“是嫩,是嫩!”
“表册上都有,一会儿我给您查查看。”
焦淑红又哼一声说:“焦克礼同志真谦虚!”
“发给哪几家了?”
焦克礼见焦淑红气成那个样子,有苦难言地“唉”了一声:“你由着性说吧!”
“啊,反正都发下去了……”
韩百仲说:“我信不住你是不对的。咱们哪一个农村干部是马列主义大学毕业的呀?我是吗?长春是吗?还不是一边工作一边磨炼本事、增长见识呀!我信不住你,就等于信不住我自己了!克礼,不用怕,有党、有群众支持你,放开胆子干吗!”
韩百仲说:“最近那一笔!你到底儿都发给谁了?”
焦克礼说:“我倒是不怕自己怎么样。我自己有什么,早把这一百多斤交出来了!”
马立本打个愣:“您问的是哪一笔呀?”
韩百仲说:“讲得好,我们都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共产主义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听党的话,跟党走,党指到哪儿干到哪儿,就没错儿!”
韩百仲看着马立本穿着那么白的背心,那么小的三角裤衩,非常不顺眼,又哼了一声说:“挑挑河泥,劳动劳动就不失眠了。我问问你,烈军属抚恤金是怎么发的?”
焦淑红被韩百仲这股子少见的耐心感动了,本想再由着性子说焦克礼几句,发泄发泄对这个“不争气”的人的不满,也不好出口了。
马立本心里翻着难听的,嘴上可说着好听的:“真不早啦!唉,夜里总失眠……”
焦克礼说:“让我再想想吧。”
“早?你到街上挨门挨户看看去,有这时候还在炕上睡懒觉的人吗?”
小伙子说着,挑起筐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朝泥堆那边走了。他觉着,韩百仲说的这件事儿,实在太有点突然了,过去根本就没有想过,让他想也不会想到这个上边呀!当一个队的队长,而且是中农窝子那个队,弯弯绕、马大炮在里边,地主、富农也在里边,老天,就凭自己这点本领,可怎么对付他们哪!在团里当个支委,在民兵里当个排长,领导之下,同志之间,说干就干个痛快的,说闹就闹个欢腾的,那可多带劲儿呀!……
“啊,韩主任,这么早呀!”
马翠清在后边追上来了:“嘿,克礼,还敢赛不?”
马立本还在裹着红花线毯子睡哪。敲门声把他从美妙的梦境里惊醒,正要发火,一听是韩百仲来了,才一翻身爬了起来,连忙不迭地打开了门。
焦克礼摇了摇头。
他来到这个富农家的小院子的时候,除了寨子那边的风箱“呱哒呱哒”单调地响着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马翠清笑着大喊大叫:“嗨,克礼了,克礼了!”
韩百仲饭没吃,脸也没洗,就跑了一圈,把一队的九户比较困难的烈军属都访问了。这九户里,有六户得到了政府发下来的款子,另外三户是最困难的,却没有得到分文。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气呼呼地想:“这是怎么搞的,这三户是社委会决定补助的呀,为什么没有补助他们?是改了户头,还是把钱扣在社里,还是队里给挪用了?这个会计,真是太可恶,这种事儿应当按决定办,应当立刻全部发下去呀!”
愣在土堆子那边的焦淑红朝焦克礼的背后瞪了一眼,就转过身去了,刚才那股子高兴劲儿,这会儿全都没了影儿。她怎么也没想到,焦克礼会这样对待党交给的任务。心里想:你是团支委,昨天萧长春打电话回来,把上级的指示全对你说了;昨天晚上,马小辫跟马之悦、马立本勾勾搭搭,也是你亲眼看见的;这次调整干部是为了加强组织,提高战斗力,打击敌人,搞好社会主义建设,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工作任务,你不勇敢地担当起来,还畏畏缩缩的,真不嫌丢人!
昨夜晚间,曾经在办公室里争论过的三个人,都没有睡好觉,老早就起来了,又都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焦淑红都不好意思再看韩百仲一眼了,赶忙走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急忙放下扁担、筐子,在人群里找开韩小乐了。她一边找着,一边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个人会怎么对这个任务。倘若韩百仲找他一说,也来这么一下子,老天,那可真把团支部的脸给丢尽了,传扬出去,自己这个团支书可怎么见人呀!不行,得马上找到他,先给他上上课,不痛痛快快地接受党的任务就不行!
血红的霞光涂抹在房脊和树梢上,各腔各调的音波,从低到高,在村庄上空飘荡起来了。圈了一夜的公鸡、母鸡,在街上撒着欢,找着、抢着被夜风从树上摇下来的小虫子。水桶里滴洒出来的水点儿,一溜一行、弯弯曲曲,从每一家门口,连到官井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