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
“你就很了不起……”
“你真自私!”
韩百仲一摆手:“老天,这个词儿你可别乱用!”
韩百仲吓一跳:“嘿,你怎么一会儿把我往天上捧,一会儿又把我往地下摔呀!我怎么又自私啦?”
焦二菊的两只眼睛直放光,声音有点儿发颤地说:“哎呀!你就挺神圣……”
焦二菊又委屈又惋惜地说:“怎么不自私,我没有冤枉你!当初,你要是把这套底儿全都交给我,我不是也跟你一块儿加入你们这党里边来啦!”
韩百仲认真地说:“不是揭你的短,我是说,你的方法不对头,用意还是好的。你为的是咱农业社,为的是将来搞成共产主义,这就很不简单,很应当表扬。你瞧瞧,共产主义能把这么多人的心都给聚到一块儿,把这么多人的劲头儿都给发动出来,把一盘散沙似的农村,变成一家人了,把那些任什么不懂,只知道出苦力、过苦日子的人锻炼得成了战士,甘心情愿朝那个大目标干一辈子、干到死了,这是多么了不起呀!这不神圣吗?”
“当初,当初,当初我懂个屁呀!给你交底,连我还不摸底哪,别看也学了,也念了,可没有弄明白!”
正听得津津有味儿的焦二菊,听到后边这一句,像让针扎了一下子,一晃身子说:“呸,又揭人家的短啦!”
“没弄明白,你怎么一直就干得这么有劲儿呀?”
韩百仲眨巴着眼说:“神圣嘛,神圣,哎,神圣就是了不起的意思,就是最大、最高、最好、最了不起!打个比方说你就明白了。旧社会咱们受苦的庄稼人认为最了不起的是什么呢?是神仙。村村都有庙,盖不起大庙的穷村,就修小庙,顶不济的也得搭个小五道庙,河边有龙王庙,山上有山神庙;家家都供着神仙,打不起木龛的,糊纸龛,顶不济也得贴张纸儿,挂个布帘儿;多穷多苦,过年过节,也得给它烧上一炷子香。为什么呢?有的人家为了发财,有的人家为了不挨饿、不受穷,为了发财、活命,就求神仙保佑,说神仙什么本领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多了不起!换个字眼儿,就是神圣!那当然是迷信、胡扯,共产党是不信这一套的,信共产主义!到了共产主义,人人都过幸福生活,想干什么,就能干出来,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走到这一步呢?不求神,不拜佛,发动群众革命、斗争、建设。你看看,为了这个,多少人送儿子当兵、送男人打仗,多少人坐大狱,多少人牺牲了;这几年,你瞧咱们东山坞,男女老少一个心眼儿,长春不顾一切,领头搞工作,马老四命不顾,带病养牲口,焦淑红书不念了,回乡生产;你呢,不是连麦子都不心疼了,要给焦庆媳妇二斗吗……”
韩百仲涨红着脸,拍着大手说:“这你倒问到地方了!告诉你,从打由北平回到家,跟共产党一沾边儿,我就认定了共产党是咱们穷人的靠山,跟他干没错儿!对书本子上的话,明白不明白不管它,有一条根子我是把住不放了:党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永远不变心!”
焦二菊拿过课本子,照着男人教的,结结巴巴地重念了一遍,又问:“‘神圣’这两个字儿怎么讲啊?”
焦二菊也拍着手说:“哎,你这一条,跟我一样!我也没弄明白,可是党指哪儿,就干到哪儿,没二话。别人不清楚,你总清楚,我不是吹大话吧?这么多年,我没走到你前边去,可我也没有让你丢下,总跟着你转了!你要是早拉我一把,说不定早跟你并上肩头了!”
韩百仲翻着课本子,找到那句话,看了一遍,念道:“……实现共产主义,是我们党的最终目的,是每一个共产党员的神圣任务……”
韩百仲拍着妻子肩头说:“对,对,往后,你就这么干下去,没错儿。”
“怎么讲呀?连在一块儿讲讲我听。”
焦二菊推开男人的手说:“不行,不行!你讲话,斗争越来越复杂了,我得加油学本事,要不可吃不开啦!”
“念圣[1]!”
韩百仲说:“我是说,你先把脚跺在这条正道上,一步一步走,越走眼越明,越走心越亮,越明亮,干着越有劲儿,越有劲儿干,本事也就越大了!要学习,得一边干着一边学习,学了就用,那才学得透哪!”
“废话,我认识还问你呀!”
焦二菊说:“我就是学了马上用;不为用,学它干什么,不学又用什么?”她说着,拨了拨灯珠儿,又展开了《党员课本》,伸着一个手指头,戳戳点点地念下去了:“每一个共产党员,为革命,为人民的利……噢,这个是‘益’;为人民的利益,不怕苦,不怕难,不怕挨饿受……这个念‘冻’吧?对。不怕挨饿受冻……”
韩百仲看着妻子,渐渐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嗨,这个字儿你都不认识呀?”
韩百仲坐在一旁,一边解着衣裳纽扣,一边听着妻子念书;他那疏淡的眉毛不停地跳动,那消瘦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他想起每天每时进行着的战斗,想起萧长春传达的王国忠的指示精神,想着“提高战斗力”的要求;他感觉到,在前一段斗争里,广大社员和积极分子都已经提高了战斗力,这会儿都在自觉地要求进步;支部明确了目前的形势和工作,再狠狠地一抓,大伙儿会提高得更快了。比一比,看一看,本领长得最快的人,还是那些真正热爱“神圣任务”的人;热爱这个任务,才肯为它拼命干,一拼命干,本领才能长得快。回头看看,自己这十几年,从一个连“革命”这个词儿都不懂的人,成了搞革命的人了;如今眼睛亮堂,对社会走的每一步心里都是有底儿的,这不就是证明吗?再看萧长春,那更不得了啦!半年前,他还不是跟焦克礼、焦淑红这些人差不离儿呀,可是一担起重担子,就像西河边苗圃里的树秧子,一天一节儿,眼看着往高长,眼下跟全乡的支部书记站在一块儿,也得排在前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萧长春那几句话又响在耳边了:“本领得在工作里边学”“眼下当然是嫩一点儿,应当让他们在工作里边闯闯”。对啦,萧长春就是这么闯出来的。奇怪,去年萧长春没有闯的时候,韩百仲根本没有想到他是个人才;现在萧长春也想让焦克礼他们闯一闯,自己也没有承认他们是个人才;没想到萧长春,人家闯出来了;上一次对待萧长春,证明自己的水平低,这一次对待焦克礼,又要证明自己的水平低吗?
焦二菊并没有留神男人的情绪变化,还在纠缠着她那个疑难的字儿和问题,扯了男人一把说:“到底儿念什么,你倒告诉我呀!”
韩百仲想到这儿,又把脱下来的小褂子穿在身上,凑到妻子跟前说:“来,咱们俩一块学吧。”
这是他的革命思想启蒙课本,也是他这半辈,除了黄历,接触到的第一本书,那是党员焦田,在北山坡子打柴火的时候,亲手交给他的;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几个长工,几个贫农和几个村干部就凑到他这间小土屋里,点的也是这盏小小的省油灯;他们围在灯光下边,焦田给他们念,他们一句一句地听,一字一字地记,一点一滴地吸收和消化,又一条一条地用自己的行动去实现书本上边的要求。那时候的韩百仲懂得什么呀!只懂得财主可恨、国民党可恶,穷人这口气埋在肚子里出不来;就懂得共产党是替穷人说话的,为穷人报仇的,说怎么干就跟着怎么干!学完这个课本,他入党了。这个课本把他引上了斗争的道路,斗争道路上的坎坎坷坷,把一个扛过长活、拉过洋车的穷汉子摔打出来,把他从灾难和烽火里一步一步地引到胜利,引到社会主义时代的今天……
焦二菊很纳闷地看了男人一眼,说:“咦,今个的日头从哪边出来的呀?”
韩百仲两只手轻轻地舒展那被揉卷了的书页,这一会儿的工夫里,多少激动心弦的回忆涌到眼前又落到心头呀!
“怎么啦?”
焦二菊说:“我也得打头里一步一步地学。”
“往日一回家,枕头里好像缝着一块吸铁石,吸着你那脑袋;枕头上又好像有火,你那脑袋往上边一沾就着……”
韩百仲胸口跳了起来,点了点头。
“你也别揭短。”
焦二菊看了男人一眼说:“我记着,你刚当党员那会儿,第一本书就学的这本,对不对呀?”
“是这么一回事儿嘛!”
韩百仲问:“这为什么?新的马上学了就能用。”
韩百仲点了点头:“是这么一回事儿。我为什么看事儿总比长春差着一截儿,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他学习得好,也没有他遇着事儿那么爱动脑筋,从这会儿起,我得带头提高‘战斗力’了。”
焦二菊说:“我看完了就锁在柜里,他们谁也摸不着。我得先学这个,接着再学新的。”
焦二菊笑笑说:“哎,我还有个问题要问问你哪!”
韩百仲说:“我们支部有好多新课本,找几本给你看看,这本得好好保存着,留个纪念,可别让孩子们闹到手里给撕坏了呀!”
韩百仲也笑笑说:“请问吧。”
焦二菊说:“你不是说斗争复杂了,得好好学习学习吗!我想来想去,对,就学它吧!”
焦二菊说:“刚才你说,你入党那会儿还没有把共产主义的事儿弄懂,可是一点一点地弄懂了;那个马之悦跟你前后脚入党的,他怎么就没有弄懂,好像是越弄越糊涂了?”
他捧着书,问焦二菊:“你怎么从柜底下把它翻上来了?”
韩百仲想了一下说:“这个问题问的真有意思。你怎见得他没弄懂呢?你问过他?”
韩百仲假装凑过来看,冷不防使劲儿把焦二菊一推,就从她腿底下把那件东西抢过来了;展开一看,心里不由得一动,原来是巴掌那么大的一本书,红布夹纸的皮儿,里边包着的是冀东党委编印的《党员课本》,因为经历的年限很久,本来就很粗糙的纸张,这会儿都已经发黄了。
“还用问哪,弄懂了共产主义的人啥样儿,没弄懂的人啥样儿,只要瞧瞧他那一行一动,全看出来了。他马之悦要是像你这样弄懂了共产主义,还能跟马凤兰成亲,还能跟马小辫来往,还能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连连?还能总跟上边的政策顶牛儿,还能总跟长春闹别扭?”
焦二菊说:“等我给你写出来看看吧。”说着,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头发叉子,在土窗台上认真地划着那个生字儿。
“要我看,他就是弄懂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韩百仲故意说:“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在哪儿写着,让我看看不就行了。”
“这又为什么呢?”
焦二菊说:“没有。你说,一个耳朵的耳字,旁边搁个口字,下边再加个王字,念什么呀?”
“根子扎歪了!你看他比谁不能说,不能讲?全都不管用。人没跟党站在一条线上,心也没跟党站在一条线上呀!想事儿、看事儿、做事儿,都歪着。”
韩百仲问:“大丫头从学校里来信了?”
这夫妻俩边学边议,一直到过了半夜他们才躺下睡了。
焦二菊说:“喂,我问你一个字儿。”
睡下之后,焦二菊又告诉韩百仲一件事儿:傍晚的时候,北头那个老烈属来家里找过韩百仲,问问最近上边发下给烈军属生活补助款没有。他想在雨季之前,买点新瓦,把房檐修整一下。
韩百仲没在意,抓过笤帚扫了扫身上的尘土,就脱鞋上炕。
韩百仲想了想说:“有哇,早让会计按队发下去了。”
焦二菊把手里的东西往大腿底下一压,挺神秘地说:“没看什么!”
焦二菊说:“他找会计,会计说查查再回话儿。”
韩百仲说:“真麻烦!”走到鸡窝跟前,伸出脚去踢了一下,“这不关得严严的吗,自己关的就忘了?”他走进屋里,见两个小儿子都在炕脚头睡着,焦二菊斜歪着身子,靠在窗台上,就着那省油的小灯,两只手捧着一个什么东西正看,就问:“看什么看得这么有劲儿呀?”
韩百仲说:“明天起早我找他去。”
焦二菊在屋里说:“谁这么早就睡觉呀!喂,你再摸摸鸡窝,我堵上了没有哇!”
焦二菊说:“哼,这个会计呀,别看他又能写又能算,不顶用,办不出好事儿来。要我看哪,他的根子也没有扎正。身子和心眼儿,说不定站到他妈的哪儿去了!”
韩百仲赶忙转回去插上了大门,一边朝里走,一边冲着窗户问:“你还没睡哪?”
韩百仲再没说什么,因为他不知不觉地把刚才跟妻子随意谈论过的每一句话都跟有关安排干部的问题连到一块儿了。他想问问妻子,她对这件事儿怎么一个看法,可是,焦二菊已经发出均匀而且舒畅的呼吸声——甜甜地睡着了;就扯过被单子,替她盖在身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焦二菊的声音传出来了:“喂,把门插上吧。”
那红布皮儿、发了黄的《党员课本》,在他脑袋里一页一页地掀开了……
韩百仲独自一人穿过了大街和胡同,走进了自己家的小院子。他绕过那爬满金藤花的影壁,就瞧见窗户的最下边那一格子上透出一点红绒球似的灯火;接着,又见那块小玻璃镜上贴上一张脸。
[1] 课本上用的是“圣”的繁体“聖”。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