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快呀,一转眼似的,都成了大人,而且,伙伴们都要跟党支部一起,撑起东山坞的天下。
焦淑红又想起那个安稳、有心计的韩小乐。因为他家穷,弟兄又多,都十二岁了,还不能上学。他可眼馋那些背书包的小学生啦!有一回,焦淑红下学回来,下着小雨,忽见小学校门口站着一个小孩子,让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浑身都冻得发青了。原来是韩小乐。焦淑红问他:“你怎么在这儿站着?”韩小乐说:“我要找老师上学,不敢进去。”焦淑红说:“你自己说不行,得让你妈领你来报名。”“我妈不让我上学。我偏要上,我不当睁眼瞎子,长大了,我还要为人民服务哪!”焦淑红被这个好学的小弟弟感动了,就拉着他的手说:“走,我跟你妈说去。”他们一块儿来到狮子院。焦淑红说:“福奶奶,让小乐上学吧。”福奶奶说:“我们家比不了你们家,我们刚翻身,家底儿薄,吃饭还顾不上哪!”韩小乐说:“我挨饿也要上学去。”福奶奶说:“你饿着,毛驴也饿着,你上学去,谁给它打草呀?”韩小乐说:“我早起打,中午打,晚上打,反正我上学去一天也是三筐草。”妈妈被儿子的话感动了,加上喜老头又出来做主儿,韩小乐上了学。从那以后,焦淑红每早起挎上书包上学去的时候,就见韩小乐背一筐子草,从小石桥子那边走过来;晚上,当焦淑红帮妈妈收拾了家具走出来找伙伴们玩,又见他背着筐子,朝小河边走去了……往时的一切,回想起来是多么有意思呀!
他们两个朝前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儿,脚步也是轻轻的;迈着轻轻的脚步,走上了南坎子。
焦淑红跟在萧长春的身后,在道沟里走着。这条道沟对她是多么熟悉呀!从打一学会迈步就在这儿走,走来走去,自己长大了,伙伴们也长大了;如今,他们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普通的团员了,而是带领东山坞走社会主义大道的骨干。她想到那个直爽热情的焦克礼。从打刚懂事儿,焦克礼就自称是“干部”。那会儿他爸爸在村里当支部书记,每逢开会,他就自动地挨门找人。“开会去吧,光等你啦!”人家逗他:“小家伙,怎么让你通知开会呀?”他把胸脯子一挺:“我是干部吗!”有一回,焦淑红正在河边上帮助妈妈洗衣裳,焦克礼跑过来,往焦淑红跟前一蹲,挺神秘地说:“我有个好事儿,不告诉你们!”焦淑红问:“什么好事儿,快告诉我吧!”焦克礼故意摇头晃脑地说:“我当共产党了!”“骗人,人家共产党都是大人,不要小孩子!”“谁说的,不要小孩子,我怎么是了!”“要女的吗?”“好样儿的,不分男女。”“我入行不行呀?”“你吗,等研究、研究!喂,你可别到处乱说,这是秘密,听见了吗?”幼小的焦淑红多羡慕焦克礼呀!她总觉着焦克礼说话、迈步都有一股子特殊劲儿。有一天,她在村公所门口拦住了焦克礼的爸爸焦田说:“大叔,我要当共产党!”焦田摸着她的小辫,笑着说:“好哇,等长大了,争取参加党。”焦淑红说:“克礼跟我一般大,我还比他大一个月哪,他怎么当共产党啦?”焦田大笑起来了:“你听他的,那是个小牛皮大王!”……往时的一切,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清楚楚。
一只大蛤蟆,好像一个土坷垃似的,一挪一擦地躲到墙角上去了;墙角那边,有几点玻璃的碎片片,在星光下闪耀着……
萧长春并没有把韩百仲跟自己的意见不能完全一致放在心上。在这个问题上,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看法正确不正确,就是说,安排焦克礼当队长合适还是不合适,有没有比焦克礼更合适的人;只要是他们俩最合适,找老贫农和积极分子们一商量,就能得到支持,韩百仲也全跟大伙儿马上统一起来了。
他们从两棵枝桠结连在一块儿的大枣树下边钻过去。一枝弯下来的桠儿上长满了刺儿,挂住了萧长春的褂子肩头,那儿本来就有个小口子,白天挑泥又扯大了一点儿。
萧长春和焦淑红两个人出了大院,一块儿奔南坎子上边的家里走。
焦淑红跟上说:“慢着点儿,再扯一下子就不成个儿了。”
走到大门外边的韩百仲听到这句话,暗暗一笑,心里想:“他倒有个老八板儿!”
萧长春一边撕扯着一边说:“不要紧,扯掉了就当坎肩穿。”
“到不了开会的时候,百仲大舅就想通了……”
焦淑红替他摘开了带刺儿的树枝子,问:“挂着肉没有哇?”
“哟,怎么都能赢呢?”
萧长春一边摸着被挂破的衣裳,一边笑着说:“没有。唉,真是走一步都得小心,知道在哪儿挂住呀!”
萧长春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斗,随口说:“你们两个都能赢。”
走出胡同的时候,焦淑红说:“快把褂子脱下来我看看,扯多大个口子?”
走出屋,焦淑红回手锁门的时候,问萧长春:“支书,你断断,百仲大叔我们两个谁能赢?”
萧长春说:“不太大。”
韩百仲说:“本位主义又出来了。行啊!”说着,就站起身来,把那只坐热了的凳子推到桌子下边,抬腿就朝外走。
焦淑红说:“脱下来吧,让我给你缝缝。”
焦淑红还是没完地说:“您要是输了,给我们团支部买一盏小汽灯,冬天上团课好用。”
萧长春说:“对付几天算啦。”
萧长春笑着拦住他们说:“你们爷俩别没完没了啦,你们不困,我可困了。散伙吧!”
“也该洗洗了,一股子汗味儿;湿漉漉的,穿在身上多不舒服呀!”
焦淑红又羞又气,要踩韩百仲的脚。
“别让它占你的时间了,你也够忙的。”
韩百仲说:“我替你喝呀!要不,等你出门子的时候,我替你赶车接新姑爷吧!”
“快点吧,哪这么多用不着的话呀!”
焦淑红说:“我又不喝酒……”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前街萧家的前门口,焦家的后门口。
韩百仲说:“行,我正馋了。大伙儿要是赞成的话,我也输给你一瓶子老白干。”
萧长春一边解着衣服的纽扣,一边看了焦淑红一眼,见焦淑红两只大眼睛也正看着自己,猛然想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那一回他们从乡里出发,也是他们两个,也是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又一边谈论着东山坞的大事情。也许是从那个难忘的月夜开始,他发觉这个姑娘跟自己的多种关系中间,又多了一层关系;他没有用心发展它,也顾不上去发展它,可是它在不知不觉中发展了……萧长春想:不管两个人中间有多少层关系,同志和同志这一层关系是最根本的。他想到这儿,就停住手说:“淑红,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焦淑红说:“大伙儿要是不赞成的话,我输给您一瓶子老白干。”
焦淑红这会儿除了高兴,还是高兴,不会想到萧长春突然间说起她没有想到的问题,就把那飘在额前的乌黑的短发甩到脑后,“嗯”了一声。
韩百仲说:“打赌就打赌。你输什么?”
“我得对你提点高要求了。”
焦淑红说:“我看能赞成。咱爷俩打个赌吧!”
“越高越好。”
韩百仲又加了一句:“我看贫下中农也不会赞成!”
“你脑袋里装的事儿好像是少了一点儿。”
两个人同时说:“好嘛!”
“怎么少啦?”
萧长春说:“你们爷俩别争执了。意见不能一致,咱们等着开贫下中农会,让大伙儿讨论决定好不好呢?”
萧长春朝焦淑红的跟前凑了凑,用非常低的声音说:“王书记在党委会跟咱俩说的话,你还记着吧?”
韩百仲说:“差远啦!”
焦淑红也低声回答:“当然记着啦!”
焦淑红说:“我看他们差不离儿!”
“他说,眼下发生在咱们东山坞的事儿,归根到底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问题。你是不是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了?”
韩百仲说:“人跟人不一样。”
“当然记在心上了!”
焦淑红说:“经验又不是天生来的,萧支书刚接手那会儿,就什么都行吗?”
“不见得吧?”
萧长春又捅了韩百仲一下:“您也得压着点嗓门儿!”
“怎么?”
韩百仲说:“他们没经验!”
“我问你,咱们为什么要换队长?”
焦淑红说:“我肯定焦克礼和小乐能担起来!”
“马连福明后天不是要上工地吗?”
韩百仲说:“得从自己人里边挑肩头硬的!”
“又为什么换会计呢?”
焦淑红说:“焦克礼、小乐再弱,也是咱们自己人!”
“马立本死不进步呀!”
韩百仲说:“我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闹了半天就是这呀?我一句话就把你驳倒:我们派新队长、新会计是想着把两摊子工作搞得更好呢,还是爱搞成啥样就搞成啥样?比马连福、马立本强的人多啦,不一定都能当队长,都能当会计!”
“光是个不进步的问题吗?远的不说他,就说他这半个来月里边的表现吧:我从工地回来,一进办公室,就见他在听耳机子,还喊大鸣大放真有意思,第二天一早,就有人看见他又找弯弯绕又找马大炮,还在办公室里跟马连福嘀嘀咕咕,接着干部会上就发生了那么一场乱子……”
焦淑红压低嗓门儿说:“您说焦克礼当队长不够格,怎么也比马连福强吧?小乐不够格儿,怎么也比马立本强吧?”
焦淑红忽然打个愣:“哎,你一提,我也想起来了。你回来那天晚上,他就跟我说:城里正大鸣大放,放得非常厉害;还说,党要把办坏的事儿全改过来。我只当他又犯了小知识分子的毛病,还跟他争论了几句哪!”
萧长春捅了她一下:“小声一点,这是黑夜。”
萧长春加重口气说:“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儿!瞧瞧,这么重要的问题,你怎么没在脑袋里过过滤呢?”
焦淑红说:“当然有理由!”
焦淑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把这几句话看得太简单了。”
韩百仲说:“反对可以,你说说你反对的理由我听听!”
萧长春说:“不光是这几句话的事儿,对这个人,我们过去也都看得简单了。他不光跟马之悦思想、行动连在一块儿,还跟马小辫、范占山有来往,这不严重吗?”
焦淑红站在一边听着,又着急,又有点儿不高兴。她觉着韩百仲太瞧不起年轻人了!而且焦克礼这个年轻人是他们团支部的支委,韩小乐是团员里的骨干,当着团支部书记的面贬低他们,实在让人有点儿难堪,就忍不住地插了一杠子:“我说两句,我反对百仲大叔的看法!”
焦淑红想起王国忠在乡里说的话,连连点头,说:“对,对,他也是不要社会主义的问题!”
转来转去,又转到刚才那个题目上,又争论起来了。
萧长春接着说:“我们能把农业社的财政大权交给一个不要社会主义的人执掌着吗?我说你的脑袋里装的事儿少了点儿,就是指这个。你是团支部书记,是领导干部,不是一般青年,不论遇到什么事儿,都得用王书记教给我们的那种阶级眼光看问题;不光是你自己这样,还得帮助、领着别的团员和青年都这样!”
韩百仲说:“眼下可是个火烧眉毛的时刻!”
焦淑红抬起头来,看了萧长春一眼,小声又有力地说:“你这句话把我提醒了,真的,过去我在这点上做得太不够了。总觉着上边有你和百仲大叔,下边有焦克礼、马翠清他们一伙子,给工作就干,干个痛快,脑袋里没有主动地装点事儿,没有当好党支部的助手……”
萧长春说:“本领得在工作里边学呀!”
萧长春说:“你们也干了好多工作,这会儿咱们是专找缺欠说的。”他笑了笑,“我不会打击你的积极性吧?”
韩百仲说:“从我自己的经验看,光是豁出命去还是干不好工作,得有本领。”
“嗨,我是那么软弱吗?别隔着门缝看人了!”
萧长春说:“我们拼了命干,不是哪一个人硬让我们这样,是党、是革命给的,也是我们心甘情愿这样拼命;所以我就想,安排新干部,也得找那些心甘情愿去拼命的人呀!”
“我的用意是给你鼓劲儿的。咱们得互相鼓劲儿,好把斗争搞个棒棒的。你先把我这些话想想,等得空咱们再谈!”
韩百仲看了他一眼,说:“就是因为它神圣,我们才拼了命干呀!”
像蜜汁一般甜丝丝的小风,从胡同口飘飘而来,把草垛旁边的一片鸡毛吹起,围着树干转了一圈儿,又围着人转了一圈儿,贴在乘凉坐的那块石头上不动了。
萧长春看这情形,韩百仲的脑袋里还拧着劲儿,一时片刻不能跟自己的意见一致起来,就不急于争论下去了。他一边摆弄着桌子上的一支蘸水钢笔,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干的事情,就像是党让我们在一张白纸上写出字儿、画出图来。我们白天黑夜的忙啊,忙啊,为什么呢?为把东山坞建设成社会主义铁打江山,让这儿的人,世世代代再也受不着咱们过去受的那份苦,让这儿的人,享受到过去世世代代的人都没有享受过的福。这个任务太神圣了!”
两个人站在一起,谈了好多好多;要说的话,像小风一样地不断,说出来又像鸡毛落地一般轻……
“你想得是不赖呀,只是让他们搞这两摊子工作,实在有点儿悬得乎儿的!”
焦淑红看了看天上的繁密的星斗,说:“你把我的困劲儿给搅没了,好多话要跟你说。不说啦,睡吧。明天一早再找你,你得仔细地帮我把思想理一理,提高提高……”说罢,朝自己家的后门转去。
“我跟您的想法不一样。总怕他们闯乱子,总不敢使用他们,总也长不了本领呀!”
萧长春连忙脱下身上的小白褂子,团在一块儿,说:“哎,等等。”
“眼下是什么时候,乱子够多的了,再让他们闯出点乱子来,那不就乱上加乱了吗!”
“你还不想歇着呀?”
“眼下当然是嫩一点儿,应当让他们在工作里边闯闯。”
“我觉着就把你的积极性打击没了!”
韩百仲说:“不管低还是高,我怎么想,克礼这小伙子也有点嫩!到那个麻烦队当队长,不光要庄稼活儿过得去,人也得压得住阵脚;别看克礼是个娶媳妇大汉子了,处处还像个孩子。会计这一摊子比当队长好办,小乐这孩子倒是合适,就是文化太低呀!那年马之悦搞小社,他当了会计,账本子搞乱了,算盘也不会打,结果没干二十天,就给换下来了。再让他搞,能行吗?”
“怎么见得?”
萧长春耐心地说服他:“您可不能把这伙子年轻的新手估计得太低了呀!……”
萧长春举着衣裳说:“瞧哇,撒手不管了!”
焦淑红对萧长春提到的这两件事情都赞成;韩百仲对后一条跟萧长春的意见一样,对前一条就有一点儿不相同了。
焦淑红“哼”了一声,一把将衣裳抢了过来。
头一件是安排干部的问题。萧长春的意思是让焦克礼代理一队的队长,韩小乐接管会计工作;同时,每一个生产小组也要增加一个政治上比较强的人作领导。第二件是开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会,把这一程子的工作、斗争总结一下,让大家伙儿帮着党支部找找经验,再找找教训;统一了看法,再提高了认识,好投入麦收大忙时期的紧张活动。这个期间,总的方针应当完全按着上级的指示,就是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
萧长春说:“工作上你得帮助我,生活上呢,你也得多照顾着点儿,两方面都需要,头边那个是重点!”
他琢磨着王国忠在电话里的那几点指示,又和村子里发生的新情况加以对照,便深深地感到,对一些急需做的事情,不能不当机立断了。
焦淑红瞥了萧长春一眼,心头一热,抱着衣裳跑进院子。她闻到一股子香气,不知道是从石榴树上散发下来的,还是从衣裳上散出来的;更不知道是真的有香气,还是她的感觉……
萧长春把焦克礼、韩小乐打发走了,又约上韩百仲和焦淑红两个人来到办公室里,继续商量着眼前的事情应当怎么处理才妥当。
姑娘的背后,是关排子门的声音和一串有力的脚步声,又渐渐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