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说搞农业社没意思,搞糟了,这也是公道话吗?别的大道理咱们不讲,别人咱也不讲,就说马翠清、五婶、哑巴,这些人要是没有农业社,能不能活下去?你说粮食统购统销不好,这也是公道话吗?如果没有这个政策,去年那个大灾荒,你们吃的粮食从哪儿来?得有多少人卖房卖地买粮食度命?你说说公道话我听听!”
马连福不吭声了。是呀,那时候,东山坞真是乱成一锅粥了,连揽大权的迷——马之悦都溜了,东山坞爱什么样什么样,谁爱管谁管,他都不管了;马连福那会也觉着,东山坞这一垮,永远也缓不上元气了。萧长春倒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那会儿谁不说他傻!王书记这话说的在理呀!
马连福低头了。王国忠提的这些人,马连福比王书记更要清楚,东山坞沟南边靠农业社活着的人多啦!就拿他爸爸马老四来说吧,半个身子,早不能干什么了,农业社给他一件能干的差事,顶一个棒劳力挣分,自己养自己还能补贴马连福,要不然,不是也得马连福养着他呀!里外一算计,马连福也沾了农业社的光。
“公道话?你说老萧干工作是争权夺利,这是公道话吗?去年大灾大难当头,东山坞眼看要垮,他挺身出来干,那会儿有什么权,又有什么利?你说说公道话我听听!”
马连福小声说:“我可没讲粮食统购统销不好。不统购统销,粮食价一天一涨,谁不知道!”
“唉,我这个人哪,就是嘴巴没后门,爱说句公道话。”
“你嘴里没说,心里赞成。我不是凭空给你扣帽子。有些人闹粮食,就是反对这个政策,就是想要自由买卖,好坑人发财。你替弯弯绕喊要饿死,这也是公道话吗?你……”
“连福,我不是讲故事,你也别把自己的过错全归在性子直上边。”
马连福把锄头一拄,十分委屈地说:“我的王书记,这可是真的呀,我亲眼看见……”
“王书记,你又讲故事了。”
王国忠打断他的话:“你亲眼看他打孩子,你也亲眼看他把麦子都埋得发了霉呀!去年他把霉坏的麦子倒在猪圈里边,连猪都不吃,秋天往队里投粪,不是你跟马子怀套车拉,从粪里边瞧见了麦子,这件事儿才暴露的呀!我没说假话吧?你掂一掂,你这些公道话哪一句真公道?”
王国忠笑着说:“不见得吧?张飞是粗中有细,你能比上他?古城会那件事儿,说明张飞的立场很坚定呀!”
马连福又低头了。
马连福听了这句话,立刻就踏实了,苦笑着咧了咧嘴巴,说:“唉,王书记,我这个人你知道,我是个猛张飞呀!”
王国忠接着说:“连福同志,你要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公道话,共产党有共产党的公道话,国民党有国民党的公道话,美帝国主义有美帝国主义的公道话,具体到咱们农村,贫农、富裕中农和地主,也都有他们自己的公道话,可是,这些公道话有真有假,只有替无产阶级说话,说出来对社会主义有益,才是真正的公道话!你想想,你说的那些所谓公道话,是替谁说的,对谁有利呢?”
“你先别害怕。老萧说,他不计较你,只要你醒过梦来,跟他交交心,把屁股挪过来,全完事。我挺赞成,老萧这一点就很不简单,你要不跟他交心,那就太不对啦!这一回,我们全都看你的了!”
真像萧长春说的,马连福糊涂了。天下的事情,怎么这样复杂,这个日子可真不好过呀!他觉得自己是腾云驾雾,八面不着底儿。
“唉,我说完了就后悔了。王书记,原谅我这一回得啦!”
跟在他们后边的社员,因为离得比较远,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听不着;想凑过去听听,又觉着不方便。不论抱什么态度,怀什么心思的人,差不多都是一边手动脚动地干着活计,耳朵伸着朝这边听,等着这边突然爆发一场吵嚷。
“说的事情可多啦。前天你在会上骂他的事儿,也跟我说了;你给弯弯绕撑腰的事儿,也说了。”
王国忠看马连福一眼,就又朝前锄起来。
“王书记,老萧对你说什么了?”
马连福也忙跟上了。
他们锄着谷苗。被小雨洒过的黄土,特别松软,一锄下去,嚓嚓响。锄到地头,又拐回来,又锄到地头,又拐回来了。王国忠只是跟马连福谈了些麦收准备、社员的出工情况这一类的问题,马连福怕的那件事儿,他反而一句不提。忍着忍着,马连福倒忍不住了。
王国忠一边手脚不停,一边问马连福,前天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发生以前,他都跟什么人,谈过什么;为什么想到要说说“公道话”,用意是什么?问题一大串,问得口气平和,尽量不使马连福感到很严重。
东山坞今年不光麦子长得好,青苗也不赖。高粱苗、谷子苗、棒子苗和芝麻苗,又齐全又茁壮。顺着垄沟看去,高的是麦子,矮的是青苗,黄的一道,绿的一道,黄绿间杂,像巨幅的花条布,着实地惹人喜爱。
这会儿的马连福,完全可能把事情发生的始末说一遍,可是他却掐头去尾了:从地里说起,没提摘蚕豆一节;说到到办公室为止,没提到马之悦家里那一节;他怕一提这个,收不住嘴,把借钱的事也说了,就糟糕啦!
马连福猜对了,王国忠就是为前天那件事儿,专门来找马连福。昨天,他就跟萧长春商量好,故意先不找马连福,淡淡他。昨晚上,他又跟萧长春、韩百仲把马连福这个人做了全面研究,把他在干部会上放的炮,也做了细致分析。他们要解决眼前东山坞的问题的关键不限在马之悦的问题上边,也不限在马连福的身上。中心问题是发动贫农、下中农群众,发动积极分子,把能团结的中农团结住,把正气先扶起来,把闹土地分红、闹粮的逆流抵住,等麦收顺利完成,最后再总清算。
王国忠又问起“土地分红”这件事情的始末。这一个问题,马连福也是有选择说的,埋伏下有关马之悦的一部分,中农们答应给他粮食的事儿撒了几句谎。
马连福浑身不自在。他觉着,王国忠专门跑到地里来,一定把那件事儿看得很严重,要不两天了,什么时候谈不了,偏偏要跑到地里来找。王国忠平时好说好笑,说说笑笑就把工作谈了,常常是开了半天会,就像听了一会儿故事,不觉着吃力。马连福开会去,只有王书记讲话他才不打盹。可是,这位书记批评起人来,比萧长春还要厉害。所以马连福两只手干活,心里却不住地嘀咕。
他说:“弯弯绕这些人,麦子一吐穗子就整天价在我屁股后边磨豆腐,说是他们吃了亏,农业社把他们害了,说是要退社。我说,闹退社总出在咱们这个队,这不是给我脸上抹灰吗!他们说,你要想我们听你的,你就给我们谋点幸福。我问他们谋什么幸福,他们就提土地分红了……”
王国忠在挨着他的一个谷垅里停下来,一面卷着袖子,一面说:“还不到收工的时候,干一会儿吧。”说着,就跟他膀对膀地锄起谷子。
王国忠插言说:“你是队长,土地分红这事不符社章,更不符党的政策,你总是知道吧?”
这个“跑”字儿很刺马连福的耳朵。心想,我又没杀人又没放火,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犯法啦?我跑哪家子呀!真是笑话!可是,他又怕王书记当着社员面撸他,我们的马连福还是个薄脸皮、爱面子的人哪!就连忙说:“王书记,找我呀?咱们回村谈吧。”
马连福说:“开头我也是这样讲,我说不行,土地要分红,我们干部要犯错误了。他们说不要紧,只要我们中农全举手,保你没事儿。还说,这是民主。”
王国忠已经走过来了,笑嘻嘻地朝大家打招呼:“大家忙啊!连福,我找你一圈,你跑这儿来了!”
王国忠又问:“他们没跟你说国家形势吗?比如说大鸣大放之类的话。”
马连福停住手,直愣愣地望着王国忠越走越近。心里可就嘀咕开了。前天吃晚饭的时候,马之悦派马凤兰给马连福送信,说是萧长春到乡里告马连福的状去了;说是一会儿乡里的李乡长或是武装部长要来,要马连福这头别松劲儿,马之悦在乡干部面前给马连福保驾。马连福当时有底儿:萧长春已经亲口答应,不跟自己算账了,到乡里告的只能是弯弯绕,顶多是马之悦,不会是马连福。昨天,他听说王国忠来了,开始吓一跳,因为马之悦能对付李乡长和武装部长,对付不了王国忠,倘若萧长春真给马连福来一状,实在招架不了。这两天王国忠只找马之悦,根本没理马连福,他心里边又踏实了,还有点庆幸。心想,只要闷着头干,不再说什么,这场祸就忍过去了;没想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哪!
马连福说:“说了,说了。他们说将来要真民主了,什么事情都是中农以上的人家说了算。我不信,马大炮说,中农根子硬,闹起来就厉害。”
“那当然,光凭带头闹粮食的事,就得整治整治你!”
“他们从哪儿听来的呢?”
“麻子,别看支书饶了你,人家上级可不能给你留面子!”
“这我倒没问。好像是耳机子里也说过。”
后边的社员们又对他背后嚷嚷:
王国忠听马连福的口气,对这类问题他知道得不会太多,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一边朝前锄着,一边用谈心的方式,给马连福谈起我们国家的形势和我们人民的美好的前途,特别强调,不要听信谣言,要相信党!
地半腰岔过来一个人,是乡党委书记王国忠。他扛着一把锄头,正是朝这边走。
马连福说:“王书记,可不要把话说远了,共产党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糊涂,也忘不了党,也不会跟党两条心。不信您就瞧着!”
当后边的人又压着嗓子朝他喊几声,他才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麻子脸一下子就黄了!
王国忠说:“拥护党是具体的,不是像敬神拜佛、烧香许愿那样说空话。什么是具体的呢,第一条,就是拥护党的政策,农业合作化、分配原则、统购统销,这些全是党的政策,全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保证。一个人要是真拥护党,首先就要先拥护党的这些政策,你过去在这个问题上,跟党是一条心吗?”
马连福没理他们,当是这些人又在为那天的事儿担心。他心里想,你们他妈的看到哪去了,人家萧长春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人家是宰相肚子撑得船;我刚把他骂了,回头就给我卷一支烟抽,你们看到哪儿去了!
马连福又不吭声了。
“麻子,小心点儿,这回够你唱的了!”
王国忠说:“第二条是拥护正确执行党的政策的人,换一句话说,就是服从正派的领导……”
“喂,队长,找你了!”
马连福说:“我可没有反过领导,那还了得!”
忽然,后边有人小声地喊他:
王国忠说:“你在会上攻击党支部书记,又是攻击他坚持的党的政策,这叫什么呀?”
马连福不想听这些议论,不想听也得听几句,心里边怪烦气,就更加劲锄,想赶到前边去,躲开这些多事的人。
马连福又是哑口无言。
“这年头,反正怎么着也好不了啦!”
两个人往前锄几步,王国忠又停住手问:“连福,这些日子马之悦都跟你说过什么?”
“他绕,绕出什么来了?”
马连福打个愣:“他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
“你别撑的难受了,弯弯绕就不兴没吃的呀?”
“他怎么跟你商量土地分红的?”
“弯弯绕硬说没吃的,我看连哑巴都不能信!”
“没,没,没商量过!”
仨一群,俩一伙,另一边也在争论:
“这是假话,其实,事实已经证明了,我也用不着你交代。这会儿你不想说,我们可以等等。我希望你早一点儿想通。连福同志,我再提醒你一句:马之悦是个有严重错误的人,你要小心,以后对他的话,要想想再接受,别一口吞;萧长春是个好同志,你应当向他靠近。你跟长春都是贫农,都当过兵,你们是战友,应当并肩作战,不能枪杆子朝里打!”
“撒不出一丈的尿。”
马连福更慌了:“王书记,王书记,可没那么严重!真的,我根本没有往这上边想过呀!我……”
“白骂?你瞧着,要是让连福白把人骂了,我管你叫好听的!”
王国忠说:“你想没想过是另外一回事,你所作所为,可是有这种危险了!我为什么要专门找你一趟呢?就为这个。萧长春对你骂他的事并不放在心上,他最恨你在政治上糊涂,立场不稳,忘了根本。你千万别把我们说你的这些话当耳旁风啊!”他见后边的社员赶上来了,便停住口,继续朝前锄。
“反正出了气,白骂了!”
马连福发了呆。
“骂管什么用,把人家骂倒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地边的柳丛哗啦一声响,蹿出一个人,吼的一声喊:“连福,你给我滚过来!”
“不给他来个厉害的,他更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大伙都被吓了一跳,同时朝那边看去,只见马老四两手叉腰,横眉立目地站在那儿。
“在会上骂人,有理也是没理!”
王国忠停住手,招呼他:“四爷,过来抽袋烟吧。”
这一场刚收,另一场又起来了:
马老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啦!王书记,你跟他说什么来啦?你抓空歇歇不好吗?你有话跟他说,那不是白费唾沫吗?他是个糊涂虫,是个没心没肝的牲口呀!”又对马连福喊:“狗日的,我叫你听见没有哇?你聋啦!”
“我看你是黄鼠狼顶草帽,假充好人!”
马连福让爸爸骂得两眼冒火星,当着王书记又不敢发作,就睖着眼说:“叫喊什么呀!”
“这样说话,真是肉锅煮元宵——混蛋!”
马老四噔噔几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马连福的胳膊,像拉死狗似的朝地外边扯他:“走,走,你快看看弯弯绕饿死了!”
“嗨,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地长不出庄稼。没娘们能养孩子吗?你养个我看看!”
大伙都不知道啥馅了,围过来,想拉架。
“嗨,单干那会儿不是你呀,你种出过这么好的麦子没有?连你们上几辈,你都翻翻看!”
马连福一面掰着爸爸的手指头,一面喊叫:“哎呀,您疯啦是怎么的!”
沟北边这些积极干活的中农社员,一部分是真正拥护合作化的,一部分是中间的,只有几个跟弯弯绕、马大炮这类人差不多,所以他们议论、抱怨、谩骂起来,对象不一样,看法也不一致,争论得相当厉害。
马老四的手就像一把大钳子,死抓住儿子不放:“疯啦,疯啦!我让你们这些没人心的气疯了!”
马连福这两天真当老实人了。早晨起得特别早,除了弯弯绕说头疼,马大炮说肚子疼之外,全队能干活的社员,差不多全让他招呼出来了。来到地里,闲话不说,动手就干。你瞧,连背后的社员们议论夹着抱怨,抱怨夹着不干不净的谩骂,他不插言,不打断,连听都不去用心听。
王国忠也过来解劝:“四爷,您放开他,有话跟我说。”
他忘记戴草帽子了,火热的太阳晒着他的头顶,汗水不住地往下滴。那天,萧长春在碾子旁边跟他谈话时候的那副抱怨、恨铁不成钢的神态,那些从心坎上吐出来的话,一直在他的脑瓜子里边盘旋;尽管他对萧长春并没有真正地了解,甚至觉着这个人挺难捉摸,还是被他的宽宏大度的精神感动了。以后,他爸爸马老四又堵着门口把他训了一顿,那副伤心的、无可奈何的神情,也在他的脑瓜子里边盘旋;尽管他也没有完全认识自己的爸爸,甚至觉得他太有点向着萧长春,对自己的儿子反而不太体贴,还是被老人家提到的那些辛酸的往事动了心。紧接着,他媳妇孙桂英又把他数叨一回,晚上躺在被窝里还在数叨,说他不该跟萧长春过不去。他吧嗒吧嗒嘴,回回滋味儿,也实在挺后悔。自己跟萧长春实在没什么大过不去的事儿。就拿在外边找工作那件事情说吧,萧长春拦下马连福,也拦下别人,不是专为对付马连福一个人;况且,拦下大伙,也还是有好处的,要不然,哪能种这么多麦子!拿分麦子这件事情说吧,萧长春拆马连福的台,擦马连福的话,是为了在地少的户里讨好,稳他的地位,也不是专对马连福来的;况且,不愿意土地分红的,不光沟南,沟北边也有不少的户……说一归遭,萧长春没有光在马连福身上下捻子,因为萧长春知道,想着撂倒他的人,不是马连福,而是马之悦。马之悦想独揽大权,萧长春跟他争夺,成了对头,马之悦想把萧长春踩下去,碍你马连福什么了?就算把萧长春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那个支部书记也轮不到马连福当;就算有人让马连福当,你当吗?你当得了吗?还有,弯弯绕没吃的,让他跟萧长春叫喊去得了,萧长春喜欢听喜,不喜欢听忧,怕上边抱怨他把东山坞的工作搞坏,要压叫没吃的人,让他叫去,让他压去好了,碍你马连福什么,你可打哪家子抱不平啊!去他妈的吧,往后,这些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的事情,马连福再也不沾边了。该干活干活,该开会开会,该吃饭吃饭,干完了,吃饱了,腿一伸,躺炕上睡大觉,别人爱什么样就什么样。得了,往后马连福要当老实人了!
马老四说:“王书记你放心,我不怎么他,我就是要他睁开眼睛看看去,看看弯弯绕饿死没饿死。”他朝远处一指,“那不是,大伙都去了,都看西洋景去啦!”
他这两天有点发蔫,既不像往时那么爱吵爱嚷,也没有跟别人发牢骚、讲怪话,更没有对谁骂骂咧咧地开玩笑,甚至于连招呼社员们歇一歇的时候都很少。他闷着头,使劲儿抡着锄头,像个光杆司令,把后边的人丢得很远很远。
大伙顺着老饲养员的手指看去,只见南边金泉河岸上,黑压压一大群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马连福正领着社员锄谷子。